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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所以没让你们去成;”亨利诚挚地望着她道。“那条走廊上的所有房间都看过了吗?”

“哦!不是的;星期天她已经带我把房间大都看过了,我们本来是准备来看看这几个房间的,可是不巧,”她放低了声音,“当时有你爸爸在。”

“没有,我只不过是想看看,天已经很晚了,对吗?我得去梳妆了。”

“很好的天气;是艾丽诺让你自个儿去参观这些房间的吗?”

“只有四点一刻呢,(取出表来给她看)你现在又不是在巴思。既没有剧院,也没有舞厅,没什么可准备的。在诺桑觉寺半个小时准够了。”

“是的,我没听说过。今天是骑马赶路的好天气。”

她没有理由反对,于是只好留下来,然而由于害怕他再提出一个个问题来,因此自他们相识以来,她第一次想从他身边走开。他们在走廊上缓慢地走着。“我走了以后你有没有收到过巴思来的信?”

“我走的时候是没想到能够提早回来;可三个钟头之前,我很高兴地发现,已没有什么事要我留下来做了。你脸色发白。怕是我这么快爬上楼梯把你吓着了。也许你不知道——没听说过那个楼梯是通向仆人们工作的房间吧?”

“没有,我也觉得很意外。伊莎贝拉是那么忠实地许诺立即写信的。”

“没有,一点也没有。我还以为你打算明天才回来呢。”

“那么忠实地许诺!信誓旦旦!这倒让人费解。我听说过忠实地履行诺言。可是信誓旦旦——忠实地许诺!这是一种不值得一提的本领,因为它会让你受骗,让你痛苦。我母亲的房间很宽敞,对吗?大而明亮,而且梳妆间布置得非常舒适。我总觉得它是整座房子中最舒适的房间,我有点奇怪,艾丽诺竟然不拿来作自己的房间。是她叫你来看房间的,对吗?”

“我妈妈的房间!那儿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可看吗?”

“不是。”

“我是去看看,”凯瑟琳低下眼睛说道,“你妈妈的房间。”

“完全是你自己的主张啰?”凯瑟琳一句话也不说。沉默中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过了一会儿之后他说,“既然房间本身并没有什么可让人觉得好奇的,那么一定是听艾丽诺讲述了我母亲的情况,出于对我母亲处世为人的崇敬之心而这样做了;想起她确实让人感到敬重。我认为她是世上最好的女人。可是美德会这样令人关注,那倒是不常有的。一个不为人所知的女人,热爱家庭、从不夸耀自己的优点,这并不能激发起人的深厚崇敬之情,以至于像你这样去寻访。我猜想,艾丽诺已经跟你说过我妈妈好多事了,对吗?”

凯瑟琳镇静了下来,两颊绯红,说不出话了。他似乎在她脸上寻找她嘴上没说出来的理由。她接着朝走廊走去。“现在能不能让我来问你一下,”他说道,并掩上折叠门,“你怎么到这里来的?从早餐室到你卧室走这条走廊,跟我从马厩到我卧室爬那个楼梯,不管怎么说,同样都是一条不同寻常的通道。”

“是的,说了好多。那是——不,没有说好多事,不过她说的倒都是很有意思的事。她死得那么突然,”(话说得很慢,而且吞吞吐吐的,)“而你——你们又都不在家。还有你爸爸,我曾经觉得——也许并不很爱她。”

“我怎么从这个楼梯上来的?”他回答道,感到非常奇怪。“因为从马厩到我房间,这是最近的路;我为什么不可以从这儿上来?”

“于是从这些情况看,”他接过话头,(他敏锐的目光注视着她,)“你就以为,也许其中有什么过失——有一点——”(她不由自主地摇摇头)“或者也许,可能还有更加不能宽恕的事。”凯瑟琳抬起眼睛直望着他,她以前可从来没有这样盯着人看的。“我母亲的病,”他接着说道,“导致她去世的是突然发作的疾病。过去经常发的这种病是胆病引起的寒热。因此要查病因还是在体质方面。到了发病的第三天,总之一旦说服她以后,就请医生来看护她,那是个非常可敬的人,她一直很相信他。根据他的诊断她已是病情危急,第二天又请来了两名医生,二十四小时几乎不间断地陪在旁边。这样捱到第五天她就去了。她病情恶化的几天里,我和弗莱德里克(我们两个人当时都在家)一再去看她;因此我们根据自己的观察可以作证,她得到了她周围人们充满爱心的精心照顾,那也是她的生活状况所能办到的。可怜的艾丽诺确实不在她身旁,而是在外地,等她赶到,母亲已经入棺了。”

凯瑟琳穿好了礼服;时钟还没有敲完四下,她已经独自一人来到走廊上了。这不是前顾后盼的时候;她匆匆地走着,尽量轻声地穿过折叠门,没有停下来瞧一瞧或喘一口气,就直冲要找的那个房间。锁在她手中打开了,而且很幸运,锁打开时并没有发出会惊动人的响声。她踮起脚跟进了房间;房间就在眼前;然而她过了好一阵子也迈不动步。她看到了使她目瞪口呆的情景。她见到了一个大而匀称的房间,里面放着一张罩着提花布床罩的漂亮的床,由女仆照无人用的床铺那样叠得仔仔细细,有一个锃亮的巴思炉、几个桃花心木的衣橱和几把油漆光洁的椅子,而几道温暖的夕阳透过两扇窗子,喜气洋洋地照在衣橱和椅子上!凯瑟琳早就料到她的情绪会很激动,现在的情绪果然非常激动。她心中先是惊讶与疑惑,紧接着,根据常识的判断,她感到了几分痛苦的羞愧感。房间她是不会找错的;可是别的事情却完完全全错了!误会了蒂尔尼小姐的意图,自己又做出了错误的估计!她心目中年代那么久远、地位又那么庄严的这个房间,竟然是上将父亲重建屋宇的一角。房间里另有两扇门,也许里面是梳妆间;然而她无意开进门去看看。这儿会不会有蒂尔尼太太最后外出披的面纱,或者她阅读的最后一本书,可以透露一点其他东西绝不可能泄露的秘密呢?没有,不管上将会有什么样的罪恶行径,他当时无疑头脑非常清醒,绝不会留下这方面的线索让人查证。她厌倦了再作探访,她只想平平安安待在自己房间里,把蠢事藏在自己心里;而她正准备像进来的时候一样再悄悄地回去时,传来一阵她一点也辨不清是在哪一个方向的脚步声,使她停下步子,哆嗦起来。在这个地方让人撞见,即使是一个仆人,也是一件尴尬的事情;而倘若让上将遇上了(每当你最不想碰见他时,他似乎总偏偏在这时候出来),那就更糟了!她竖起耳朵听了听,脚步声停止了;于是她决心一分钟也不耽搁,就出了门,又随手将它关上。就在那一瞬间,底下有一扇门骤然间打开了;似乎有人飞快地走上楼梯来,而她还得先走过那个楼梯口才可以回到走廊上。她的两条腿已经不能动了。她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感,两眼直盯着楼梯,不一会儿,亨利出现在她眼前。“蒂尔尼先生?”她惊叫起来,语气出乎异常的惊讶。他也惊诧了。“上帝呀!”她并不去管他的态度,而是继续说道,“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你怎么从这个楼梯上来的?”

“而你父亲,”凯瑟琳说道,“他难过吗?”

想了一个上午后她作出决定,下次她就一个人去闯那扇禁止入内的门。不能让艾丽诺知道这件事,无论从哪一方面考虑,这样都要妥当得多。把她牵扯到一个侦察活动中去,将她骗到一个一定会让她伤心的房间里去,那绝不是一个朋友该做的事。上将如果大动肝火,对她总不至于像对她女儿那样;而且,除了这点之外,她认为没有人陪伴,侦察起来反倒觉得更加称心如意。对艾丽诺说明她心里的猜疑是不可能的,因为她可能很幸运地至今还没有起过这样的疑心;而且,她也不可能当着她的面,查找上将残酷行为的证据,这些证据尽管有可能至今未被人发现,然而她有信心在什么残缺的日记里找到,那种日记会断断续续记到生命最后一刻。到那个房间去的路线,她现在已经了如指掌;而且亨利次日要回来,她要赶在他回家之前了却这桩心事,时间等不及了。这天阳光灿烂,她也勇气十足;到了四点钟,太阳离下山还有两个钟头,在这个时刻走,也不过是比平时早半个小时回来穿衣打扮罢了。

“有一个时期,他很难过。你以为他不爱她,错了。我相信,他是尽心地爱着她的。你知道,我们大家的性情并不都一样地温和,我也不会假惺惺地说她在世的时候常常一点气也不用受,但是,尽管他的脾气让她受了委屈,他的眼光却决没有让她受气。他对她的评价是真诚的;因此,即便她的去世并非永远让他难受,他也确实是难受的。”

她们踏进大走廊的时候,她心里非常的激动,连话都不敢说;她只会朝着艾丽诺看看。艾丽诺表情沮丧,但仍然沉着;这沉着表明,她对于她们迎头走上前去的所有阴沉沉的东西都已习以为常了。她又一次走过了折叠门,她的手又一次按在那把关系重大的锁上,凯瑟琳紧张得连气也喘不过来,她转过身来胆战心惊、小心翼翼地要把折门关上,就在这时,她看见走廊的尽头上将那令人惧怕的身影就在她面前!在此同时,他拉开嗓门大叫“艾丽诺”的名字,响声震撼了整座房子,叫他女儿刚明白他就在那里站着,也叫凯瑟琳感到一阵又一阵的恐怖。她见到他时的第一个本能动作就是快躲起来,然而当时要想躲开他的目光连想也别想;于是,她的朋友投来含着歉意的目光,急匆匆从她身边擦过,跟着她的父亲一起走了。她为了安全起见跑回了自己的房间,锁上了门,心里只觉得她是再也不会有勇气走下楼去了。她在房间里至少关了一个钟头,心里非常焦躁不安,深深同情她可怜朋友的处境,总觉得恼火的上将会派人来传话,叫她到他自己房间去见他。然而并没有人来传话;后来,看到一辆马车停在了诺桑觉寺门前时,她终于鼓起勇气走下楼去,在客人的掩护下去见上将。早餐室里因客人的来到而非常热闹;而她则由上将以夸赞的口吻介绍给了客人们,说是他女儿的朋友,于是,这样的口吻把他的怒气遮掩得十分妥帖,于是凯瑟琳觉得至少目前不必提心吊胆了。艾丽诺出于对父亲名誉的考虑,显得很镇定,一见有机会她就对凯瑟琳说,“我爸爸只不过是要我去回一封信,”凯瑟琳见此情景也就抱着希望,她刚才并没有被上将看见,要不就是出于谨慎的考虑,她要这么想就让她这么想吧。有了这样的信念,在客人们告辞之后,她仍旧敢在他的面前待着,而且也没有生出事来扰乱了这气氛。

“这样说我也就没事了,”凯瑟琳说;“否则多吓人哪!”

第二天早晨有了一个好兆头。上将的晨间散步,尽管从别的方面来看横竖都不相宜,然而在这一点上倒是有利时机;于是,在她得知他已走出屋子的时候,她立即向蒂尔尼小姐提出可以履行诺言了。艾丽诺乐意地应承了;她们一起走着时,凯瑟琳又提醒她已答应的另外一件事,因此她们第一个要参观的便是她卧室里挂的那幅画像。画像上画的是一个非常秀丽的女人,一张温和、忧虑的脸,在这一点上,它证明这位端详画像的陌生人的预想是正确的;然而这样的预想又不能说一个个都印证了,因为凯瑟琳满以为会见到这样一个女子,她的相貌、神态、面色即使不与亨利极相像,极酷似,也应该与艾丽诺非常地相像;她惯常想象的画像只有一种,即母亲与子女总是同样地相像。一幅肖像一旦画成,那就会显出几代人相同的特征。然而端详着这幅肖像画,她不得不寻找、考虑、思索相像的地方。尽管这幅画像美中不足,然而她还是非常激动地凝视着;而且,倘若没有比这更加让她关心的事,她真会依依不舍的。

“假如我没有误解的话,这样的恐怖你预先已经有了一个主观臆测,那使我几乎找不到话来——亲爱的莫兰小姐,你好好想想你心头的猜疑是多么的可怕。你这样判断的根据是什么呢?别忘了我们生活的国度与时代。别忘了我们是英国人,我们是基督徒。请运用一下你自己的理智,你自己对于或然之事的认识,你自己对于身边发生的事情的观察。我们所受的教育会叫我们犯下这样的残暴行为吗?我们的法律会默许这样的暴行吗?像英国这样的一个国度,社会文化交流有牢固的基础;每一个人的行为都受到周围人的监视,阡陌交通、书刊报纸使一切都公开化,倘使犯下了暴行而不公布于众可能吗?亲爱的凯瑟琳,你头脑里装的是什么观念呢?”

上将竖了这样一个纪念碑之后竟然还能面对它,这也许还不很奇怪,然而,他竟然能望着纪念碑镇定自若,如此勇敢地坐在那里,保持如此庄严的神情,如此无畏地朝四下打量,不只如此,他竟然甚至还能跨进教堂的门,凯瑟琳觉得简直不可思议。不过,做了亏心事同样能无动于衷的例子并非没有。她可以记起十来个事例,那些人屡教不改,无恶不作,罪行累累,他们要杀谁就杀谁,毫无一点人性和悔恨;直至死于非命或退隐修道院才结束罪恶的生涯。然而就竖立纪念碑一事而言,它并不能左右她对蒂尔尼太太是否去世的怀疑。即便要她走下人们相信安放着蒂尔尼太太遗骨的地下家庭墓穴里,即便她亲眼目睹据说躺着蒂尔尼太太遗骨的棺材——那又能怎么样呢?凯瑟琳读过的书太多了,对于采用一个蜡像,举行一个掩人耳目的葬礼之轻而易举,她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的。

他们走到了走廊的尽头;她含着羞愧的泪水跑着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前一天提出要看看那几间神秘房间的要求,到了第二天并没有机会实现。这天是星期天,于是,早晨与午后两次祈祷之间的时间,都根据上将的安排到户外去活动,然后在家里吃冷肉;尽管凯瑟琳有极大的好奇心,然而,要在用过晚餐之后,趁着六、七点钟之间天空中渐渐加深的暮色,或凭借手中靠不住的油灯去看那些房间,她却没有这样的胆量,灯光虽然比较亮,但只能照亮一小处地方。因此,这一天也没有什么触发她想象的特别之处,只不过见到了为纪念蒂尔尼太太而立的非常精美的纪念碑,它就竖在教堂里家族包厢的正前方。见到这纪念碑时,她的目光立即被吸引住了,久久不能移开;不管怎么说,一定是他害死了她,这个既害了人而又觉得于心不安的丈夫,在碑文里把凡是人所具有的美德都写上了,读了这牵强的碑文,她感动得甚至落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