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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傍晚就这样过去了,也没有再出什么乱子,而且在蒂尔尼上将偶尔不在场的时候,气氛还非常地活跃。只有他在场的时候,凯瑟琳才感到一点儿旅途的疲劳;而且即便是这个时候,即便是倦怠或受约束的时候,事事都称心的感觉仍占上风,而她想起巴思的朋友的时候,一点也没有想与他们相聚的愿望。

“那倒不是,”凯瑟琳诚实地说;“艾伦先生家的餐厅最多只有一半这么大,”而她长到这么大还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大的餐厅。上将听了兴致越来越浓,嗳呀,既然他已经有这样的房间,他觉得不充分利用这些房间那就太愚蠢了;不过,说心里话,他认为只有他们家一半大小的房间兴许更舒适一点。他说可以肯定,艾伦先生家的房子,大小一定正合适,能让人感到恰如其分的满意。

入夜,风雨大作;整个下午风一直时刮时停;到了晚上散席的时候,天刮起了大风,下起了大雨。凯瑟琳从客厅走过,听着狂风暴雨,心中生起敬畏之感;当她听见狂风暴雨在这座古老建筑的一个墙角怒号,听见远处一扇门被一阵狂风砰地关上,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确是在一座寺院中。是的,这些是寺院里独特的声响;这些声响使她记起了无数骇人的情景与可怖的场面,那都是这样的建筑所亲眼目睹、以这样的暴风雨为先导的;而她却从心底里感到欣喜,因为伴随着她进入这庄严的石墙内的情形则幸运得多了!她不必惧怕半夜里的杀手或是喝醉了酒的豪侠之徒。亨利上午说给她听的那些故事,毫无疑义只是说着玩的。在一所有如此室内布置、守卫如此严谨的住宅里,她既没有什么可探究,也不会遭遇到什么意外;因此可以平安无事地到她的卧室去,就像它是富勒顿她自己的房间一样。这样想着她为自己壮了胆,于是在她上楼、尤其是发现蒂尔尼小姐就睡在与她只相隔两扇门的房间里时,她很大胆地走进了自己的卧室;看到壁炉里木柴通红的火光,她的情绪立即稳定了下来。“这样不知要好多少,”她走到壁炉围栏前心里说道,“这里预先替你生好了炉火,用不着在冰冷的屋子里哆嗦着等全家都钻进被窝自己才能上床,如同许多穷人家的女孩子非得那样不可,然后才见忠实的老仆人抱着一捆柴火进屋,把你吓一大跳,两种情况相比,诺桑觉寺这儿的情况完全不同,我多高兴啊!假如它像别的一些住宅一样,我不知道遇上今天这样一个夜晚,自己是否还能鼓起勇气,可是现在,毫无疑问,不会有让人惊吓的事的。”

一听到他加重了说话的语气,凯瑟琳便哆嗦起来,她坐在那里脸色发白,上气不接下气,一脸恭恭顺顺的样子,只替他的儿子、女儿担心,心里还恨着那古旧的箱子;上将端详着她的脸,又恢复了原先的客气,接着就责怪他女儿,不该这么没脑子地催促她的漂亮朋友,她就是因为急匆匆才被弄得上气不接下气,而实际上根本没理由这样急急匆匆的。然而凯瑟琳心里很痛苦,她连累她的朋友挨了训,而自己还做了一个大傻瓜,这样直到他们高高兴兴地入了席才算摆脱了这双重痛苦,这时候上将露出沾沾自喜的微笑,她自己也有了胃口,这才使她恢复了心头的平静。餐厅是一个富丽堂皇的房间,从大小看,与一间比通常面积要大得多的起居室相配才合适,室内摆设奢华,但在凯瑟琳这样的外行眼里几乎也看不出它的好坏,她只不过觉得室内宽敞,侍者众多。说到这餐厅的宽敞,她是赞不绝口;而上将则是一脸的慈祥,先是说这餐厅绝不是一间大小不合适的屋子,进而又承认,尽管他与大多数人一样在这类问题上也是不很在乎的,然而他确实将一间比较大的餐室看作是必要的生活条件之一;不过他猜想,她一定对艾伦先生家大小更合适的房间比较习惯吧?

她朝卧室四面看了看。窗帘似乎在抖动。这可能不过是透过百叶窗缝隙的风在吹;于是她嘴里漫不经心地哼着曲子,大胆地走过去,想叫自己放心这的确是透进来的风的缘故,她很勇敢地撩起窗帘去窥探,两个低低的窗台上都没有发现有让她害怕的东西,又把一只手放到百叶窗板上,这时她完全相信了风的力量。她查看了一番之后转身时又瞥了一眼那只旧箱子,这一瞥也并非没有益处;她排除了胡思乱想所造成的莫名其妙的担心,并怀着满不在乎的愉快心情开始卸妆就寝。“我应该从从容容;不应该急急忙忙的;我不管自己是不是整座屋子最晚一个就寝的人。不过我不会把炉火捅旺的;那样似乎就显得是个胆小鬼,仿佛钻进被窝之后还要借助火光来防卫。”炉火于是慢慢熄灭了,凯瑟琳已经花了大半个钟头卸妆,刚想要钻进被窝时,她又往四下里看了看这间卧室,一只高高的老式黑橱柜吸引了她的目光,这只橱尽管放在颇显眼的地方,然而她先前并未注意到。她脑子里立即想起了亨利的话,他关于起初她并没留意的乌木大橱的描述;尽管橱里其实不可能有什么东西藏着,只不过是奇思怪想而已,然而毫无疑义,这是个很值得注意的巧合!她拿着蜡烛,开始仔细观察这个橱。这个橱并不是乌木镶金的;而是日本油漆家具,是极漂亮的黑、黄日本漆;她举高蜡烛,发现那黄漆很像是镀金。

凯瑟琳没有闲工夫说话,她绯红着脸,既要系礼服,又要极迅速地作出明智的决断。蒂尔尼小姐婉转地暗示恐怕要迟到了;于是转眼间她们便一块儿奔下楼梯,心里是并非毫无根据的惶恐,因为蒂尔尼上将手里握着他那块怀表,在起居室里来回踱着,并且就在她们跑进门去的那一刻,狠狠地拉了一下铃之后,下令“立即上菜!”。

钥匙就插在门上,因此她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想看看橱里面有什么东西,倒并非心存着要找到什么东西的希望,而是听了亨利讲的故事之后总觉得事情有些奇怪。总之,她不看个究竟是睡不着觉的。于是,她小心翼翼地将蜡烛搁在椅子上,抖抖嗦嗦地抓住钥匙使尽转动,试图把锁打开;可是她用尽力气就是转不动。她感到惊慌,然而并没有泄气,于是又换了一个方向转;锁簧弹了一下,她觉得自己成功了;可是真奇怪!不知是怎么回事,橱门仍然纹丝不动。她目瞪口呆地停了一会儿。风呼啸着钻进烟囱,暴雨哗哗地冲刷着窗子,一切事物似乎都反映出她处境的可怕。然而,这样一个目标没有达到就去睡觉,想睡也是徒劳的,因为明知近在咫尺有一只大橱神秘地锁着,要入睡必定是不可能的。因此她再次去开那个锁,希望作最后一次努力,她想尽一切办法把钥匙向各个方向转动,这样试了几下之后,橱门突然间打开了,取得了这样一个胜利,她的心高兴得要跳出来了。木橱的折叠门都打开了,第二扇门仅用插销扣住,结构不如锁奇特,尽管她的眼睛也看不出那锁有任何不寻常的地方。橱门一打开,两排小抽屉立即展现在眼前,小抽屉的上下方是几个大抽屉;中间有一扇小门,也锁着,钥匙插在上面,里面极可能是一个存放重要物品的小间。

她因惊讶而脸有愧色,绯红了脸盯着床罩,就在这时,蒂尔尼小姐因为急着要她的朋友快快梳妆,一下推进门来,于是,她在因为一时抱有荒唐期望而感到阵阵羞愧之外,又增添了因这样无聊的搜寻让人撞见而感到的羞愧。凯瑟琳匆忙地合上箱盖,转身去照镜子,这时蒂尔尼小姐说,“这是一只奇怪的旧箱子,你说是吗?已经说不清放在这里有多少代了。第一次是怎么会搬到这里来的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一直没有叫人搬走,因为我想有时候说不定可以派上用场,存放各种帽子。最麻烦的是箱子太沉很难打开。不过放在那个角落里至少不占地方。”

凯瑟琳的心怦怦直跳,但是她并没有失去勇气。希望使她两颊涨得通红,好奇使她圆睁了双眼,她伸手抓住一个抽屉的把手朝外拉。抽屉里什么也没有。她虽没有变得惊慌,却越来越急切地拉开第二个抽屉、第三个抽屉、第四个抽屉: 每一个里面都同样是一无所有。抽屉一个没漏地查遍了,但是没有发现任何东西。藏宝的手法她在书上看得多了,因此抽屉装假夹层的可能性逃不过她的眼睛,她急迫而敏锐地把一个个抽屉都摸了一遍,却无一发现。此刻只剩下大橱当中的小间没有检查;虽然她“从一开始就丝毫没有想在这大橱的哪个部位查出什么东西的意思,至此一无所获也一点都不觉得扫兴,然而,既然已经着手查了却不查个水落石出,那可是太愚蠢了”。然而她开这扇门却花了好大一阵工夫,开这把内锁像开外锁一样麻烦;不过终于还是把它打开了;而且,至此她的搜查也并非没有结果,她敏锐的目光一下子落在小间深处显然是暗藏着的一卷纸上,这时候她的心情真是无法形容。她的心急剧地跳动着,她的双膝在颤抖,她的面颊已经发白。她用哆嗦的手抓住这珍贵的手稿,因为她瞥上半眼就看出是书写的字迹;于是,她心里生出敬畏之情,认为这是亨利先前说的故事的明显例证,一面立即决定先把手稿仔细读完了再去休息。

她那胆怯的好奇每一刻都在增长;于是,她双手颤抖着抓住了锁的搭扣,决心冒一切危险弄个明白,至少要看看箱子里装的东西。由于有什么东西顶着,她好容易才把箱盖抬起了几英寸;可是就在这时,房门上突然敲了几下,她吓了一跳,松了手,箱盖又狠狠地合上了。这个来的不是时候的人是蒂尔尼小姐的女仆,是她的小姐让她来服侍莫兰小姐的;尽管凯瑟琳立即就将她打发走了,但是这倒提醒了她,叫她想起了自己应该做的事,迫使她不管多么焦急地想解开这个谜,但还是继续穿她的衣服,不再耽搁。她穿衣的动作不快,因为她的思想,她的目光仍然集注在那太容易引起关切和惊恐的目标上;尽管她不敢再多花一会儿工夫来做第二次尝试,但是她也不离箱子远远地站着。她的一只胳膊终于伸进了晚礼服,打扮得也差不多了,满足一下她迫不及待的好奇心并无妨碍。一会儿工夫当然是抽得出来的;而且,她必定会拼命地用力,除非箱盖是用魔力拉着,否则过一会儿一定可以把它掀开。有了这样的想法,她蓦地走上前去,而她的自信也没有让她的希望落空。她猛一用力,箱盖打开了,她惊讶的双眼看到的是一条白色棉布床罩,床罩折得好好儿的,放在箱子的一侧,里面再无其他的东西!

手中蜡烛昏暗的亮光使她看着心里惊慌;不过蜡烛并没有突然熄灭的危险,它还可以燃上几个钟头;除了岁月久远之故有些麻烦之外,手稿辨认起来不会有太大的困难。她匆匆剪了一下烛花,哎呀!这一剪反倒把蜡烛剪灭了。一盏油灯熄灭也不会像现在这么可怕。凯瑟琳一时间惊呆了。蜡烛全都熄灭了;灯芯上没有一点儿火的痕迹,绝无希望再吹亮它。黑暗笼罩了屋子,深不可测、冷酷无情。一阵狂风蓦地咆哮而来,此时的恐怖又增添了几分。凯瑟琳全身都在哆嗦。在紧接而至的寂静中,她那受了惊吓的耳朵听到渐渐远去的一阵脚步声和远处的关门声。人的天性使她再也坚持不住了。她额头沁出了冷汗,手稿从她手中飘落到地上,于是,她摸索着来到床边,急忙爬上床钻进了被窝,想把心里的恐惧丢在一边。她感觉到,那一夜要闭上眼睛睡着是根本不可能的了。好奇心是这样的强烈,感情又是那样的激动,静静地睡着必定是不可能的。而且屋外的风雨又是那样的骇人!过去她从来不觉得风可怕,然而此刻每一阵风都带来可怕的音讯。她这么奇妙地发现了手稿,又这么奇妙地证实了上午的预言,这件事应如何解释呢?手稿里会写些什么?跟谁有关系?是通过什么方式在这里藏了这么多年?这事多么奇怪,竟然由她来担当手稿的发现人!然而,只有等到她掌握了手稿的内容,她才能入睡、才能感到安心;她决定太阳一露脸就仔细阅读手稿。然而从此刻到太阳出来还有漫长的时辰要捱。她感到战栗,在床上辗转反侧,羡慕每一个安睡的人。暴风雨仍在滥发淫威,受了惊吓的耳朵不时可以听到各种各样的声响,听起来甚至比狂风还要可怕。一会儿她床上的帐幔在抖动,过一会儿她房门的锁也在动,仿佛是有人想开进门来。走廊里似乎有空洞的低语声传来,她还不止一回听到远处传来使她毛骨悚然的呻吟声。时间一个钟头一个钟头地过去,等到疲惫的凯瑟琳听到这座房子里所有的时钟都敲响三点的时候,暴风雨才平息下来,或者说,她在不知不觉中熟睡了。

“这真是奇怪!我没料想会看到这样的情景!一只沉重的大箱子!里面会装着什么呢?为什么要把它放在这里呢?还推到那里面,仿佛是要不让人看到!我一定要看看里面,不管要我花多少力气,我一定要看看里面,而且马上动手,要趁白天。假如等到晚上,蜡烛会熄灭的。”她走上前去,仔细地查看起来: 箱子是雪松做的,很精巧地镶嵌了一些深色的木料,箱子抬高放在离地约一英尺的雕花架子上,架子也是雪松做的。锁是银制的,但因年久而失却了光泽;箱子两端有两只也是银制的残缺把手,把手也许因用力不当而早就断损;箱盖中央是难懂的首字母拼合字,也是银的。凯瑟琳俯身盯着它细看,但也不能很有把握地说看出了什么。她不管从哪一个方向去看,总不能准确地说最后一个字母是T[1];然而要是在这屋子里出现别有所指的字母,那倒是激发非比寻常的惊讶。倘若这东西原先不是他们家的,那么它是因了什么非常事件才转手到了蒂尔尼家的呢?

[1] T是蒂尔尼这个姓氏的首字母。

凯瑟琳把这房间只瞥了一眼就明白,她这间屋子根本不像亨利编造出来试图吓唬她的那个房间。它决不是异样的大,而且既没有挂毯,也没有丝绒。墙上糊的是纸,脚下铺的是地毯;与楼下起居室的窗子相比,这间的窗子并不差,光线也不暗;家具虽不是最新的式样,但也漂亮、舒适,室内的空气总的说来绝不压抑。到了这时候,她的心即刻放下来了,于是她决定什么东西都不去仔细查看,以免浪费了时间,因为她很怕因一时耽搁而把上将得罪了。于是她急匆匆地脱下衣服,然而就在她准备打开衣服包裹时——为了随时备用,她把包裹放在双轮轻便马车座位上带来了——她的目光蓦地落在壁炉一侧墙壁的深凹处,只见一个又高又大的箱子放在那儿。看见这个箱子她大吃一惊;于是她忘记了一切其他事情,一动也不动,只是惊讶地注视着它,而她脑海里却闪过这样一些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