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可我确信,我不会碰上这样的情形。”
“当然不是。我们不必在黑暗中摸索着进到一间只有木柴余烬映照的客厅,也用不着在没有门窗没有家具的房间里打地铺。不过,你可要明白,一个年轻小姐被领进这样的一座住宅(不管是通过什么方式)的时候,她总是不跟这一家人一起住宿的。这家人都舒舒服服地回到自己的卧室里,而她呢,按规矩由一个年纪很老的女管家多萝西[2]领着,上了另一个楼梯,穿过很多昏暗的过道,进到一间屋子里,自从某一个堂兄弟或亲属大约在二十年前在这里死了之后,这屋子就一直没住过人。你能经受得起这样的款待吗?你一个人呆在这间昏暗的房子里,觉得这房间太高也太大,而且这么大的整间屋子只有一盏灯发出微弱的光在窥视着,四壁的挂毯上看得见与实物一样大的图案,而那张床用的是墨绿的料子或紫色的天鹅绒,甚至散发的是丧礼的气氛。这时候你心里就不会慌吗?你的心就不会沮丧吗?”
“你一件一件地把房内的家具摆设都看遍,心里会怕成什么样呢?看完之后你又发现了什么呢?不是桌子、梳妆台、衣橱、抽屉,而是房间的一头也许有一把破了的诗琴,另一头是一只怎么也打不开的笨重柜子,壁炉上方是某个英俊勇士的画像,这勇士的五官特征不知什么原因牢牢吸引住了你的注意,你怎么也不能将自己的目光移开。在此同时,多萝西因你的到来也吃惊不小,她非常不安地两眼直盯着你,说了几句话,但你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而且,为了让你打起精神来,她促使你不由得认为你住的这一头寺院是常闹鬼的,还告诉你说你若有事,是叫不应仆人的。她临走时说了这么一句让你毛发倒竖的话,行了一个礼后便离开了。你听着她渐渐走远的脚步声,直至最后一个回声消失。就在你越来越沮丧并想去锁门的时候,你愈加惊恐地发现: 门连锁也没有。”
“哦!有啊!我觉得我不会被吓着的,因为屋子里会有许多人,还有,这屋子又不是多年没住人空关着,然后如通常发生的那样,一家人突然间回来,事先也没打招呼。”
“哦!蒂尔尼先生,这多可怕!这正像书上写的!不过,这种事我不可能碰上。我肯定你们的女管家不会真是多萝西。哎,然后呢?”
“那么,遇上像‘在书上看到的’那样一座房子,里面可能有种种恐怖,你有思想准备吗?你有一颗坚强的心吗?有面对活动护墙板和挂毯的胆量吗?”
“第一夜也许除了惊恐之外也不会发生什么事。你克服了那张床给你带来的无法克服的恐怖之后,就上床休息,提心吊胆地睡了几个钟头的觉。可是到第二天夜里,最迟是第三天夜里,可能就会风雨大作。后山雷声轰隆隆地响,仿佛要把整座房屋震塌似的。伴随着雷声的是一阵阵可怕的狂风,这时你可能会发现(因为灯没有吹灭),挂毯有一处地方抖动得特别厉害。在这极容易产生好奇心的时刻,你当然无法抑制好奇心,因此你立即会从床上起身,把晨衣裹在身上,走上前去查个究竟。稍稍搜寻一番之后,你在挂毯上发现了一条拼缝,拼接得极精巧,谁也不会去细看的,然而拉开拼缝,一扇门立即就出现在面前,门用粗门闩和一把挂锁扣着,你用了几下力就把门打开了,你手拿着蜡烛灯,穿过这扇门就可进入一间地下室。”
“我的确是很有好感。它难道不是一处美好的古迹,就像你在书上看到的那样吗?”
“不会,真的;我会吓得不敢动弹,不会这么做的。”
他笑了笑说,“你已经对这座寺院很有好感了。”
“什么!多萝西已经跟你说了,有一条秘密的地下通道,把你的房间和大约两英里外的圣安东尼教堂连接在一起,你说你不会的——这么轻而易举的冒险你也会退缩吗?不会,不会,你会进入这间小地下室,从那里还可以到另外几间去,然而都不见有什么很特别的东西。一间屋里可能有一把匕首,另一间屋里有几滴血,还有一间里有某种刑具的残骸;然而所有这些并没有什么不寻常之处,你手中的蜡烛这时差不多已燃尽,你会回你的房间去。然而重又走过那间小地下室时,你的目光会被一个老式镶金乌木大柜子所吸引。虽然先前你仔细查看过家具,但你并没有留意这个柜子。你被一个无法抗拒的预感所驱使,急切地走过去,拉开折门,把一个个抽屉都翻遍;可是一时间也没有找到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也许不过是存放着的一些钻石首饰。然而最后你的手触到了一个隐藏的弹簧,一个夹层就会打开,里面露出了一卷纸;你一下抓在了手中,那是好多张手稿,你拿着这些宝贝赶紧回到自己的房间,然而没等你辨认出‘哦!你——无论你是何人,可怜的玛梯尔达的这些回忆录也许落入你手中’时,你那手中的蜡烛已经在灯座上突然熄灭,于是你被投入一片漆黑之中。”
“是啊;可是除了你爱她之外,你一定也非常喜欢那寺院!你住惯了寺院这个家之后,平平常常的牧师寓所一定让你觉得很不舒服。”
“哦!不要,不要!不要这样说。呃,讲下去呀。”
“把艾丽诺丢下不管,我老觉得对不住她。”
把她逗得这么兴致勃勃,亨利自己也被逗乐了,他没法再往下讲;无论是话题还是语气,他都无法再保持严肃的样子,只得请她在研究玛梯尔达内心痛苦的时候,去运用自己的想象。凯瑟琳一回过神来,立刻为自己的心急而感到不好意思,并且一本正经地对他说,她是聚精会神地听他讲的,不过她丝毫不觉得真会遇上他说的那种情形。她相信,蒂尔尼小姐绝对不会将她安排在他所讲的这样一个房间哩!她一点儿都不害怕。
“那你一定为此很难受!”
随着他们越来越接近旅途的终点,她想见这座寺院的心情越来越急切。由于亨利刚才谈起了一些别的事情,因此她的急切情绪被中止了一段时间,此刻又充分表现了出来。每到大道的转弯处,她就肃然起敬地等待着能在百年老栎树丛中瞥见寺院灰白、坚固的石墙,还有高高的哥特式窗子映照着美丽的落日余晖。可是没想到那座建筑这么矮,当她穿过门房的大门,进入诺桑觉寺的庭院里时,却连一个古老的烟囱都没见到。
“诺桑觉寺只不过是我半个家;我在渥德斯顿有自己的寓所,有固定的职位。那里离我父亲的住处将近二十英里,所以我有好多时间必须在那里度过。”
她知道她自己没有任何权利感到意外,只是这样的进门方式确实是她不曾料到的。在两排外观现代的小房子之间走过,她发觉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很方便地到了寺院里面,马车沿着一条光滑、平坦的细砾石路迅速地驶过,什么样的妨碍、惊恐或严肃气氛都没有,她觉得这似乎是奇怪而不协调的。然而让她从从容容地作这样的思考也没多久。一阵骤雨迎面打来,使她不能再去观察任何事物,她全部心思都集中在她那顶新草帽的命运上,实际上她已经到了寺院的高墙下面,亨利拉着她的手跳下马车,躲到了老门廊的下面,甚至已经朝客厅走去了,她的朋友和上将正等候在客厅里迎接她,而她此时也一点没感觉到今后会有痛苦降临的凶兆,也不曾有一刻的怀疑,觉得过去曾有恐怖事件在这座庄严的建筑内发生过。微风过处,似乎也没有朝她吹来被害者的叹息;随着微风吹来的只不过是蒙蒙细雨罢了;因此,她使劲抖抖衣裙之后,就准备等人来领她到通常用的起居室去,并且能思索一下她所在的地方。
“那怎么可能呢?”凯瑟琳说,“你不跟她一起吗?”
一座寺院!是的,很高兴真的来到了一座寺院!可是她观察整个起居室时心中倒怀疑起来,她所观察的事物是否使她真有这个感觉。家具都是现代款式,奢华而精美。她原以为壁炉是从前那种宽敞并有笨重的雕刻装饰的式样,而实际上是缩小的罗姆福[3]式壁炉,用精巧而朴素的大理石面板砌成,壁炉上放着最漂亮的英国瓷。她曾听上将说起,他怀着敬重的心情悉心保留了那些哥特式窗框,所以她特别信赖地想看看这样的窗子,然而她所见到的窗子与她想象中的样子却有差距。诚然,窗子的尖拱是保留了,形状是哥特式的,甚至还有窗扉,然而一块块的窗玻璃则太大、太清晰、太明亮了!对于想象中希望见到最小的窗格和最厚实的石框,希望见到彩色玻璃、积尘与蛛网的人来说,这种差异就是非常痛苦的了。
她记起了艾伦先生关于年轻人乘坐敞篷马车的看法,因此一听说这样的计划脸就不觉红了,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拒绝;然而转而出现的想法则是对蒂尔尼上将的意见更加地服从,他是不会向她提出不成体统的建议的;于是,在几分钟之内,她便与亨利一起坐在了轻便马车里,成了世上最最快活的人儿。马车刚跑出几步远,她便信服了,双轮轻便马车委实是世界上最好的旅行马车;诚然,四马四轮马车跑起来很有气派,但是它却是一架笨重而麻烦的家伙,而且她总没法忘记马车在小法兰西滞留的那两个钟头。换了双轮轻便马车歇一半工夫就可以了,轻巧的马跑起来非常灵巧,倘若上将没有决定由他自己的马车打头儿,他们一眨眼就可以轻轻松松地超过他的。不过双轮轻便马车的优点并不完全归功于拉车的马;亨利驾车这么内行,这么平稳,没有一点儿颠簸,而且也不在她面前炫耀,也不朝马吆喝;这与她唯一能拿来作比较的那个绅士模样的驭手截然不同!而且他的帽子正合适,他的大衣上有数不清的肩篷,跟他很相配,而且也很神气!除了与他跳舞,坐在他驾的马车上无疑是世上最最快乐的事。除了所有别的让她高兴的事之外,她现在又有一桩高兴事,即可以听他称赞她自己;至少可以高兴地听到他替妹妹表示的感谢,感谢她的好意,做了他妹妹的客人;听到他说这是真正的友谊,真让人感激不已。他说,他妹妹平时觉得很无聊,连个女伴也没有,而他爸爸常常外出,到了那个时候,身边就连一个人也没有了。
上将注意到她的目光在观察什么,于是开始谈起了房间比较小,家具也简朴,还说室内每一样东西都是供日常起居用的,因此只要舒适就行,等等;然而他又颇为得意地说,诺桑觉寺也有几个房间倒不至于不值得她光顾——而就在他要特别提起有一个房间花了很大的代价镀了金时,他突然取出怀表收住了话,吃惊地宣布已经五点差二十分了!这好像是疏散的命令,凯瑟琳只见蒂尔尼小姐匆匆地催她离开,看这情势她明白了,在诺桑觉寺,家庭的起居时间是必须极其严格地遵守的。
临走时的忙碌是不舒服的。皮箱搬下楼去的时候,时钟敲响十点,而照上将先前的安排,在这个时候应该离开弥尔逊大街的。他的大衣本来是要交给他立即穿上的,可是现在却扔在他和儿子一起坐的那辆双轮轻便马车里。那辆四轮游览马车上的中间座位没有拉出来,虽然要坐三个人,他女儿的仆人却在车里塞满了大包小包,莫兰小姐连坐的地方都没有;因而他扶她上车的时候让他大伤脑筋,她自己的新写字台好不容易才保住,没有被扔到大街上。最后三个女乘客终于坐定下来,车门关上了,马车以不快也不慢的速度出发了,一个绅士驾着四匹体态漂亮、吃足草料的马要走三十英里路时,通常用的就是这种速度。从巴思到诺桑觉寺的距离正好是三十英里,现在要分成两段路程来跑完。他们从门口一起程,凯瑟琳的兴致就来了,因为与蒂尔尼小姐在一起,她就觉得无拘无束;眼前是一条她完全新鲜的大路,前面是一座寺院,后面是一辆双轮轻便马车,这一切都使她兴致勃勃,巴思最后从视野中消失时,她并不觉得抱憾,她还没有来得及想什么,一个个里程碑就都过去了。紧接着到来的是在小法兰西[1]两个钟头无聊的干等,在那里无事可做,只能吃些东西,虽然肚子并不饿,接着到处逛逛,可又没有什么可看的。本来她十分赞赏他们的旅行方式,赞赏那时髦的四轮旅游马车,左马驭者穿着漂亮的服装,双腿有节奏地在马镫上起伏,许多骑马侍从都姿势端正,可在这接踵而至的不便之中,她的赞赏也稍有减退。倘若他们这一行人是有说有笑的,途中的逗留也就算不了什么;然而尽管蒂尔尼上将是一个很有魅力的男人,但是他似乎始终抑制着他儿女们的情绪,因此除了他自己之外谁也不说话;凯瑟琳除了观察到这一点点,还看到他对小酒店的一切都不满意,动辄就对侍者发火,这些都使凯瑟琳越来越对他感到敬畏,两个钟头似乎也像四个钟头那么长了。不过,解脱的命令终于下来了;而且使凯瑟琳感到非常意外,上将提出在剩下的路途中,请她坐到他儿子的双轮轻便马车上他坐的位子上去;天气这么好,因而他很希望她能尽情观赏沿途乡村的风光。
回头走的时候又经过大而高的客厅,然后她们登上有光泽的栎木大楼梯,走了许多段楼梯,转过许多楼梯拐弯处,来到一条长而宽的走廊上。走廊一侧是一排房间门,走廊的另一侧是窗子。光线从窗子中透过照亮了走廊。凯瑟琳刚有时间发现窗子下面是一个四方的院子,蒂尔尼小姐就把她领到了一间卧室,而且几乎没有停下来跟她说希望她觉得舒适的话,就焦急地请她尽量少更换衣着,说完就走了。
他默默地听着父亲的训斥,并没有作任何辩解,这倒使她更加有理由担心,他为了伊莎贝拉而心里不平静,久久不能入睡,也许这是他早晨起得迟的真正原因。这是她第一回明明白白地与他待在一起,因此她曾希望现在可以对他有一个评价了;然而他父亲在场的时候就几乎没有听见他的声音;即使后来,由于他的情绪受到很大的影响,因此她只听到他轻声对艾丽诺说,“你们都走了,我是多么地高兴啊。”
[1] 格罗斯特郡一村庄。
蒂尔尼小姐的礼貌与亨利的微笑不久便消除了她一些不自在的感觉;但她仍然非常拘束,即使上将本人不停地与她客气,也不能完全叫她打消顾虑。而且,尽管话说出来有些不合人情,但她仍然心中疑惑,假如他们少关心她一点,她或许会少一些拘束也未可知。他为她是否舒适而焦急,不停地请她吃这吃那,还常表示担心她没有合口味的东西吃,尽管她过去在早餐桌上连这么多花色品种的一半也未见到过;这使她一刻也无法忘记自己是来做客的。她感到全然不配让人家这样地重视,因此不知道如何回答。上将不耐烦地等着大儿子来入席,待到蒂尔尼上尉终于下楼来了,他又对儿子的懒怠不高兴,然而凯瑟琳的心绪并没有因此而略显平静。他父亲对他责备之严厉使她感到很难受,因为这严厉的责备对这一过错来说似乎并不妥当;而当她发觉她本人是这一顿教训的主要原因,对他的慢吞吞的样子生气主要是因为对她不尊重之后,她心里就更加犯愁了。这样一来她就被放到一个很不自在的处境里,她对蒂尔尼上尉十分同情,但不指望得到他的良好祝愿了。
[2] 原文为Dorothy,因《尤道尔弗之谜》一书中的女管家名叫多萝西。
艾伦夫妇要和他们年轻的朋友分手,心里很难过,因为凯瑟琳脾气好,性格开朗,所以成了他们很看重的伙伴,而且在促使她快乐的同时,他们俩自己的兴致也大大提高了。然而,看到她与蒂尔尼小姐同行的快乐,他们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而且,他们俩自己在巴思也不过是再多呆一个星期,她现在与他们告别也不会长久影响他们的情绪。艾伦先生送她到弥尔逊大街去吃早餐,看着她在新朋友当中入座,受到非常热情的欢迎;然而由于她与那一家人坐在一起时心里非常激动,生怕自己举止不能完全符合规矩,从而不能继续博得他们的好评,因此在头五分钟的侷促中,她几乎真的想与艾伦先生一块儿回普尔特尼大街去。
[3] 即本杰明·汤普森爵士(1753—1814),英国物理学家,敞口壁炉由他所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