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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昨夜

第一次进大宅,看到了那么多书。他教我写东西,心很细。我写了一些句子,他给我一点点改过,赞扬我。他让我写那片平原、那片海。他让我讲小时候的事,听得出神。他是老城堡里的人,渴望有一天跟我去那个海边。我们一起喝咖啡、读书,还画画儿——他以前也学过国画,能画好看的梅花。他还会弹钢琴,但不高明。他说自己最看重的一个人就是庄周:这是橡树路上最棒的一个人,在大学时就写出轰动一时的话剧,还演过其中的主要角色,而且……“白条”说:这个人有洁癖!我问什么叫洁癖?他说就是不沾染一切不干净的东西,甚至连烟酒都不动。“白条”就不行,他喝很多酒,还抽烟,抽上了进口的雪茄。他让我也吸了几口。他爱我,只不太表白。他离不开我,我也一样。我喜欢他嘴里的味道。

他领我到一个沙龙上了。这里的年轻人都是全城最有身份的人,我第一次见他们。沙龙就是这样?我那一次回来很激动。“白条”写了许多诗,还有他的朋友庄周,也写。他们朗诵了自己的诗。我被他们感动了。羡慕他们。两人辩论起来非常激烈,但不伤和气。我从没看到有哪两个人像“白条”与庄周那样好,后来才知道他们是橡树路上的两个王子。我知道有许多女孩子都喜欢他们。可是“白条”只喜欢我。

通宵不睡的日子开始了。大宅里的朋友越来越多。奇装异服,各种稀奇的东西第一次出现在这儿。我吃到了鱼子酱。洋酒并不好喝,但一点点适应了才会好。洋酒有点像人,有的人一开始并不讨人喜欢,可是相处长了,竟一时都离不了!我们看了多少私密电影,真是刺激!不过这可是我们所有进出这里的人都深藏在心底的一个秘密。那些片子还不太黄,床上大胆镜头当然有。后来才有真正的黄带子。这些带子五花八门。我早就是“白条”的了,大家看这些都没什么忌讳。同时,半夜里闹鬼的事情也多了,我相信它们在暗中也看了带子。有一天在大宅过夜的男男女女有好几个被它们袭击了。一个鬼把我吓昏了,然后把我要了。也就在这段日子,我知道庄周和“白条”争论得越来越厉害,后来见面的时间就少了。庄周从来不参加这里的夜间聚会。是啊,“白条”说这人有“洁癖”。

我不想去老城堡的大宅了。一连三天都没去。可是我想念“白条”。我梦见他又喝醉了,老母亲给他擦嘴上的东西。果然,他睡了两天,醒来就给我电话:再也不了,再也不那样了。我忍不住难受。我在想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是在糖果店里,他真瘦啊,出眼的是那头乌油油的头发和一对圆圆的大眼,脸雪白雪白。那时老城堡里的鬼就开始闹了,但还没那么凶。可能是老爷子刚死的缘故吧,大宅里的鬼魂还不敢太猖狂,他的脸也没有变灰。我知道他是橡树路的孩子,大院那儿有背枪的。我们跟他说话都蛮小心的。后来才知道他像个孩子,开起玩笑来十分大胆。他约我喝茶,送我一支钢笔。我心惊得不得了,嘴上什么都不说。我以前的高傲气在他这儿一点都没了。

我与“白条”也有争吵。原因各种各样。我们一个星期没有见面,创了纪录。一天上午正在糖果店,一位老妇人急急闯来,直奔我这儿。我这才看出是“白条”的妈妈,她的脸告诉我出事了。没等她说什么我就离开了柜台。在门口她说:不得了啊,你快去吧,他叫你呢!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吓坏了,不知发生了什么,没脱工作服就直接奔大宅了。这会儿大宅是最静的,这个时间属于老母亲和园工们,她作为大宅的主人,这个时间里是由她支配的。只有到了夜晚,特别是深夜时分,这里的主人就是“白条”了,是我们一伙年轻人。我们迷着这里,把暗中游荡的鬼魂也算在我们一伙。可是上午时分的安静在我看来怪怪的,有点吓人。老妈妈哭了,一边抹泪一边指了指边厢,然后就回自己房间了。

……昨夜又是通宵未眠。有人拿来了新录像。“蚰蜒”的。原来“蚰蜒”比所有人都有来头,他父亲不是一般的人。那些跳舞的也被吸引过来。我不那么讨厌“蚰蜒”了,只对大腚女恨。她即便冷天也要光着膀子,戴了网线长臂手套,穿呢裙,配了洋人小帽,看录像时专门待在角落里。她身上的气味像一种堵老鼠洞的刺果,呛鼻子。

那是“白条”的屋子。一进门有浓浓的碘酒味。我闯到里屋,一眼看到没有血色的脸仰着,两道眉毛锁在一块儿。他手捂在肚子上。屋里有扔下的医用胶布和棉球。我问发生了什么。他不说话,只拉住我的手。我在床边坐了。掀开他的上衣,看见肚子上缠了绷带。这是怎么了?你说啊!他就是不说。我跑出门去问老人——她说自己什么也不明白,所以才要去糖果店求我来一趟——儿子关在屋里不出来,两天后才开门,大声叫她——他按住小腹,指头缝里流出了血……原来他用水果刀捅了自己。好在医生看过了,只伤了腹膜,再深一点就出大事了……我回到“白条”身边,手放在他的脑瓜上。你是为我才这样吗?这用得着吗?

3

他闭着眼睛喃喃:不是为你——完全不是为你。我这才松了一口气。他说自己只是难过,难过了许久,觉得真没有意思。他也不想死,只是心上烦痛,最后就用刀子刺了自己一下。他想流点血。流了,还不够多。他甚至想看看肚子里面被刀割开会怎样。他说那天晚上朋友都走了,他在地上坐了一会儿,真想把这座大宅点上烧了才好。可是他明白这是上百年的存留,并不属于自己,甚至也不属于人间,因为这里还居住着不同年代的鬼魂。也就是说,他没有放火烧掉这座大宅的权利。他是一个苟活者,一个寄生在大宅里的可怜虫!我说不,你是橡树路上的王子啊,多少人羡慕你!你千万不能这样想啊,王子!我把他抱在怀里,哭着。他也哭了。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他前几天还好好的活蹦乱跳的,这一会儿就成了这样?我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可是我知道刀捅在肚子上多痛——我并没那么天真,会以为他是捅着玩;我明白一个人难过极了才会这样,这是一次自杀……接着他说了下面一段话:

我的王子啊,你快些领我离开这座老城堡吧。

老爷子走了,把我扔在一座闹鬼的大宅里,除此以外他什么也没有留下!可是他生前的许诺太多了,全是空话假话,大宅里什么都没有!我现在想起他,又爱又恨,主要是恨!他一拍屁股走了,把一座破破烂烂的大宅留下了,可是他一直诅咒的那些人,人家倒送来了咖啡和鱼子酱、送来了牛仔裤和录像带,还有摩托和汽车、威士忌……我不顾一切地享用这些,老爷子就在睡梦里训斥我,让我不能合眼,一天天折磨我。他拤着腰吆喝,让我把这些有毒的东西全吐出来……我吐啊吃啊,吐了再吃、吃了再吐……害怕睡觉,睡不着。一合眼就会听到老爷子的训斥,他说:吐!吐!还得吐……“白条”,我的王子,他一边说一边流泪。我一遍遍安慰他,紧紧地抱住他。他好不容易才平静了一些,最后简直是哀求:让我讲童年的故事,讲我们的大海—— 一直不停地讲下去……

可是就在这天半夜,我身上不舒服刚进了阁楼,有人就敲门。听暗号是“白条”的。拉开了门,天哪,蹦进来一个长毛鬼,红舌头,白衫又宽又大,阳物往上翘着。我吓得半昏,叫一声倒在了地上。后来我就被那个鬼抱到了床上,给解了衣服。我不敢动弹,不敢睁眼,恐惧的泪水流下来,我知道从明天开始皮肤就要变成灰色……我试着睁眼,一眼看到这个鬼魂是“白条”——他扮鬼的那套行头给掀在了一边。我骂他打他。

4

我管不了他。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让他远远躲开那些风流鬼魂。我害怕他的皮肤变成灰色,变成草纸那样:一碰就碎。我小时候在海边沙滩上见过蜕下的蛇皮和蜥蜴皮。我哭着哀求我的王子。他答应了我。

……还记得春天怎样来到海边。总是回忆。总是害怕忘记。是的,人一忘事儿就该老了……装着不经意地与人交谈——家乡,小时候生活的城市,乡村以及非城非乡的地方,所有的春天。

月亮被云遮了,它半隐半露,花园那儿传来一声干嚎。几个人不敢吱声。又是它们,“白条”说。一会儿他的老妈妈出来了,颤颤抖抖过来,问儿子话。他就像哄孩子一样对她说:啊,好妈妈你回吧回吧,什么事也没有,捉迷藏呢,捉迷藏呢。老人回去了。老人屋里的灯刚熄,灌木丛里出来一个大头鬼,一飘一飘走路。又一个洋女人,头发是金色的,追大头鬼去了。它们一块儿钻进竹林里,吱吱哇哇叫。大家吓得身上起鸡皮疙瘩,又觉得好玩。“白条”不知什么时候跑了,一会儿他在竹林里没命地叫。我不顾一切地赶过去。老天,我的王子啊,被脱得一丝不挂,身上涂满了脏东西,见了我使劲儿握住我的手。他说鬼魂抢走了他的西服。第二天中午,“白条”的西服被进园子打理的工人捡到了,交给了女主人。

他们大半不记得了。他们什么都忘了。

“白条”说前几天又有人来赶妈妈搬出这幢房子,妈妈可不是好惹的。他说老爷子一走什么都变了,这幢房子早晚待不成。不过还要住在橡树路。可是“白条”喜欢这里,他妈也一样。这里是整个橡树路妖怪和鬼魂的老窝,任何一家人和它们摩摩擦擦这么多年,都舍不得分开。上次那个叫“嫪们儿”的专门驱魔的人也没有办法。他还说,这些鬼魂只是调皮,并不害人。它们最怕的是老爷子,因为他是个真正的无神论者,一声咳嗽它们就吓得躲起来。鬼怕恶人,这是千真万确的道理。他说老爷子一走,它们就大大方方闹开了,半夜里摔盘子摔碗的,那是争风吃醋。一些风流鬼。它们一旦和人睡了,人就面色发灰。我的王子啊,瞧瞧你灰灰的脸色吧。你说这场噩梦做完了的一天,我们一定搬出这座大宅,住到一个不大的公寓里,开始我们两人的生活。让那一天快些来吧。那一天等于我们的再生。可是你的脸色一天天变灰。

春天一丝丝向前走动时就像一只小动物。它悄没声的,害羞呢。

童男子一发而不可收。“白条”一点都不厌恶他,还用虎口捏住他的下巴说:可怜!我的王子那天喝醉了,呕了一地。这一天夜里是我的一个坎儿。我心里说:老天爷啊,让我死吧。我趴在阁楼的房间里睡到了中午。午饭时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找吃的东西,饿极了。我知道自己被一个恶人掏空了。这会儿“白条”来了。他给我端来了咖啡和火腿。他的脸像纸,一种浅灰色的纸。他取烟时手抖得厉害。我最熟悉他这样子,我疼他。我吃东西时他去洗澡,阁楼里有小浴室,这也是我喜欢这儿的地方。他洗完了,并不穿衣服,坐在床上吃了一点东西。多么瘦,力量哪来的?你有时真是蛮横啊,我的王子。你昨夜呕得可真厉害,那是你嫌脏。我说:“蚰蜒”真恶心。

我身上仍然穿着棉衣,妈妈做的,崭新的棉花,有香味的棉花。棉花也是一种花啊。我身上披满了花朵,就不怕北风了。

“白条”已经第二次和别人在一起了。我也失过身,不过那是大醉以后,严格讲是被强暴。对方是个童男子。事后看他小心的样子,又同情他了。我厌恶“蚰蜒”。我不干。我拿水果刀吓他。他根本不在乎,还说:捅吧捅吧,看看谁先戳进去。我的刀子掉了。这天夜里我算明白了什么是“蚰蜒”。他真的像一条虫一样缠人。我今夜想一个人,最想给而未给的,那个东部平原来的老乡,我的“少年”!那也是个瘦子,身材单薄,有劲儿。我喜欢他的一头好头发,我愿把鼻子拱进他的头发里吸气。我差不多想说爱你。我特别爱你。以后会这样说的,因为我现在有个该死的冤家,他的名字叫“白条”。

我向北走,那里每个冬天都会堆起一道道雪岗。雪岗蒙了一层细沙,踏上去会陷到膝盖。白沙下面露出一个更白的雪洞,一踏,沙啦一声。在旋起的沙岗中间走来走去。它们是在月光下融化的,黎明时分再生出一层硬壳。

我去阁楼的小房间了。谁也不想理。“蚰蜒”一会儿就跟上来,我让他走开。他装醉,身上的衣服不知怎么撕破了,下身是一条松松的半截裤,胯部竟然渗出血来……老天,你受伤了?他笑笑,说了一句下流话。我不明白。他凑过来挨近我,故意把血沾到我身上。我尖叫。他就退开一步,哗一下褪下裤子。我受骗了,原来他吃东西时那个地方洒上了草莓酱。我往门外跑。他就追,嚷叫:你去看看“白条”吧……我下了阁楼,发了疯地找“白条”。我找了两三个地方,找到了。门紧紧关着,可是里面正透出女人夸张的呼叫。这是戴了红发套的那个婊子。

白沙越蒙越厚,很干。爬上岗顶往下滚动,闭着眼睛。沙岗深处有什么在咕咕叫、沙沙响。冬天藏在里面。

咖啡喝得太多,人亢奋到极点。酒不能乱掺,洋酒更不能。有人呕吐了。“白条”从来不吐。一个新来的家伙叫“蚰蜒”,名字怪极!他脸色紫黑,走路身子乱拧。我问他:“蚰蜒”是一种虫子吧?他点头,一手端杯走过来,在我胸前猝不及防地弹了一下。我背过身。他当着“白条”的面敢这样,可见他们关系真不一般。一个戴了红发套的大腚女,她是“蚰蜒”领来的,进门后直冲着“白条”奔过去。我恨不得宰了她。王子“白条”对我说:别那样!

我知道这些雪岗一旦全部融化,就会露出一些惊人的证据:星星点点的绿草,滨海珍珠草,星宿菜,连翘,紫丁香,小叶女贞。沙岗故意把它们藏起,专等咱一声惊叹。

……昨夜,他真的让我害怕了。我哭了,难过。见我这样,他就一声不吭来陪我。脾气好得要命,好久没有这样了。这更让我难过。他更瘦更高了,脸也更白。我不叫他的名字,只叫他“白条”。这是他赤身裸体的样子。本来我给他取的外号是“浪里白条张顺”,梁山人物,简称“白条”。他哄我,一转身却看到他眼里也有泪。可是他还笑呢。他有点浮肿,只白天睡过一点。夜晚像金子,我们舍不得。夜晚是老城堡的天堂。

一棵灰褐色的花树围了那么多小虫子和野蜂,还有蝴蝶。紫丁香在这儿长不大,可是它骄傲又尊贵。就从这些树下,我把小刺猬领来家里,还有小兔子、一只小猫。它们在这儿害羞。

……

盯着春天怎样一丝一丝到来……中午,太阳晒在身上热烘烘的。我差不多要脱掉那件棉衣了,戴一顶中间有红条的线织小帽。又看见伪装的雪岭,上面的一层沙子开始变湿。太阳一晒,沙子像烙饼那样卷起了边儿。我像没事似的从它身旁走过。

杂志社的人都走了,我一个人留下来。天黑了,温煦的灯光下,我又一次展开凹眼姑娘转来的信笺,它们在我的抽屉里已经积起了新的一沓。

第二天,沙岗上细细的沙土好像移动过,多光滑的一道沙线!几只硬壳虫像坐滑梯一样从上面溜下。我把它们接进手心。这是春虫。

2

乘坐滑梯的稍大一点的动物是昂头翘首的小蜥蜴。它的眼睛亮晶晶,眨了眨跑向一旁。它的尾巴在沙土上留下一道痕。

整整多半天,我只一个人关在屋里,无心做任何事情。一种突来的悲观笼罩了我,这情形很像与凹眼姑娘刚刚分手的日子——那时常常袭来的沮丧会把我彻底淹没……

真正的春天拴在小蜥蜴的尾巴梢上。

从岳父家回去后吴敏就来了,这次是专程来告诉莉莉的事情:她现在与那个加拿大留学生埃诺德在一起了,两人已经难拆难分:吃饭在一块儿,散步在一块儿——埃诺德搂着她在校园里散步,大白天并排躺在草地上……我讨厌那个埃诺德。我替余泽难过,正像我曾替庄周难过一样。我不能不想旅途上的人,想余泽那双执拗的眼睛。

四五天后,柳枝变了。由黄变红变青,叶芽膨胀,又三天,变成绒球。绒球是春天的火药,爆成满树绿芽。蜜蜂在转圈儿,小鸟一跃蹿起。天上有了老鹰,鸽子成群结队。谁家的狗跑出来了?皮肤闪着亮,两耳竖着,大睁双眼,摇着尾巴过来,然后一个劲儿舔人的手指。春天人人手上有盐。

多么虚伪,然而多么可爱。

大红大绿的春天来了。

岳父正在那儿低头写字,听到之后就回头瞥我一眼:“再不要这样讲了,啊?都是工作需要、组织的安排。希望不要议论。我不允许子女参与这些事情。”

沙岗一点点缩小,最后只剩下箩筐那么大,一堆一堆遗留在平原上。来了,花朵的天地、蝴蝶的天地。

“老范头目前是我们家最大的敌人!”

我终于脱掉了身上那件棉衣,也摘掉了那顶小帽。再过不久我就可以穿裙子了,穿上长筒红杠袜子。我要到水潭边照自己。

岳母怎么也没法掩饰嘴角那一丝笑容,但后来还是板着脸责备一句:“别这样说你范伯伯。”

晚上有半个月亮,一天星星。远处的海浪像抖动的树叶。地里有小鸟的喘气声。到处都有一股清生生的气味。

“这么多的作品都裱起来了,一看就知道进入了临战状态,那个老范头这一回准完。”我搓着手说。

有一天夜里我在海边看到一条昏睡的鱼。我把它捧在手里,看它身上金色的斑点。它不会说话,周身冰凉。我把它放回了海里。

“看你爸,用的墨都是香的。”岳母说。

我采了一些葫芦花,它在月色下放出刺眼的光。我捏着葫芦花咕哝:“葫芦蛾,来家吧……”就这样举着花朵。一个很大的飞蛾伸出长长的吸针,插到花蕊深处。我轻轻捏住了吸针。吸针像一根小绳索连接着它。它的身子像肥鸡,两只大翅扇动不停,眼睛是红的,像兔子一样。我的手一松,吸针一下卷了,飞走了。它大概差一点吓死。

岳父在我眼里是个多余人。除他之外,岳母、梅子、小鹿,还有那个漂亮的花园、高大的橡树,到处都和谐一体……专属岳父的那间大屋子里已经挂满了各种裱好的字画,满是墨香。从很早开始他就在用一种香墨:这种香墨还是老范头送他的,其中一支大徽墨像小孩胳膊那么粗,上面还雕了一条金色大龙。我认为这是虚张声势,根本无法使用。可是有一次我看见他真的在一个大砚台上缓缓地磨着那支金龙大墨,动作很慢很慢,墨汤渐浓时就饱蘸一笔,然后飞快地写了一个大大的“寿”字。

妈妈总是忙碌,爸爸从不和妈妈在一起。妈妈疼我,不过也很少和我在一起。我站在一棵马兰前,它流泪了。

这个春天的燥热来得真快,这不由得让我记起上一个闷热的夏天……人的委屈会适时而至,特别是午休后的这段时间,委屈和惆怅常常莫名其妙地、像海浪一样涌来,直到把人淹没。周末还要回橡树路,去看望那个心慈面软的岳母,看望严肃有余、自强不息的岳父和梧桐苗一般水灵向上的小鹿。我对岳父常常有一种愤愤的情绪,因为他一提到那座大山,提到游击战争,我就要想起自己的父亲。尽管父亲的厄运与之并无直接关系,但他们毕竟在同一座大山里待过,两人的结局却相差悬殊。有时我甚至想,岳母年轻时那么漂亮,却跟上岳父这样一个人,真是犯了一个永远不可原谅的错误!

我听到了隐隐约约的歌声。这歌声越来越响亮,原来又是他,一个细细高高的少年在唱。

如今的庄周已经浪迹天涯,与父母不同的是,他并不需要李咪的承诺和等待。对于发生在妻子身边、还有橡树路上的许多隐秘,他或许早就洞悉。可能就是这一切,促成了这个人生活的艰辛、囚禁与放纵,以及不可回避的远行与历险。李咪可怜无望;而她的男人即便浪迹天涯,身后还要埋上一颗尊严的地雷。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了,就把那个晚上看到的李咪和李贵字的事情告诉了梅子。她叹气,说:“庄周对她太残酷了。”我长时间沉默。我在想那个黑色的九月,庄周与李咪、与桤林、与苍白青年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是李咪在最为致命的时刻,给“王子”伤口上撒了最后一把盐,还是这其中充斥着更为复杂的纠缠?这一切已成昨天,只有当事人才能回答,然而他们或者极力遮掩,或者消逝在另一个世界,缄口不言……

他有一副金嗓子。歌声从另一边传过来,传过来。

学校的风潮停下来,后来虽有些余波,但总算沉寂了。橡树路几乎是每一个事件的晴雨表,那些日子里岳父与岳母、与来客,谈的大致都是这个话题,只是他们不愿在我面前讨论——我只要走近了,他们的谈话也就停止了。有一次我在梅子那儿稍稍发了几句牢骚,说起她一家人对我的提防和不信任等等,梅子立刻叹息了一声:“你啊,你和吕擎庄周他们走得太近了。”我无言可对。岳父当然不会和李贵字之流混为一团,但奇怪的是橡树路上的这些老人全都一样,他们并不痛惜校园——有人要毁掉那么好的一片林子!这是我深为不安和痛心、也不能理解的一件事……此刻的吕擎庄周他们都远在他乡,我真的与之相隔遥远了。一想到庄周,眼前又闪过那天晚上在马光家看到的一幕:李咪和李贵字依偎一起。我那时心里泛起一种难以遏制的愤怒。那个夜晚总算认识了这个臭名昭著的富翁。关于他的传闻很多,因为那个事件,他现在已经成为一个著名人物……许多消息都来自马光,那个夜晚之后,我又提到了那个家伙,马光说:“很少见到,大概南下了。”“南下”在我们这儿是一个专用名词,专指冒险干大事之类。娄萌还是催促马光去找李贵字,她急于让这个富翁为刊物打一下援手。我心里明白:当一份杂志不得不向这一类人求援的时候,那也该寿终正寝了。

我看到了:在太阳升起来的那个方向,走过来一个细细高高的少年,风一吹,长长的头发飘啊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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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