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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羁旅

吕擎很好奇。后来他就随教师去见了那个人。

有一天晚上吕擎正读书,一个教师走进来,看了看他的书说:“镇子上有一个人有大学问。不过那人有些毛病哩。”

那人只比吕擎大一两岁,叫“李万吉”。他爱好诗文——这在当地算是多大的一个奇迹啊。吕擎与之交谈,发现他真的读过不少书。吕擎怎么也不明白这个人怎么会闲置在这儿。当得知他判过刑之后,这才有点明白。他要借吕擎随身带的那本《拜伦诗集》,吕擎答应了。他把书接到手里翻了翻,立刻一笔一划地往一个本子上抄。他写字很慢、很规整。

吕擎有了自己的工作,也有了一个住的地方。那校舍实际上只是一些矮矮的小石屋子,三幢连在一块儿。小石屋前面有一市亩大的石场,算是学校的操场。学生并不按时来上课,他们高兴了就来,不高兴就不来。

吕擎有点感动,就索性把书送给了他。他千恩万谢,差点掉出眼泪。

就这样,吕擎被领到一个看上去十分破败的小学校里。在学校办公室,他看到了两三个“狗蛋玩艺儿”:一个男的,两个女的,长得很怪,面色花花黧黧,好像都害着什么奇怪的病。接触下去更怪了:他们身为教师,却识不了多少字。

吕擎打听教师:那人为什么被判刑?

吕擎立刻说他愿意教书。乡里的头儿说:“你比那些狗蛋玩艺儿强多了,干脆就去教书吧。”

回答简约而生冷:“强奸妇女。”

一个人说:“你在这儿管账行,教书也行。”

原来李万吉过去也在小学教书,教了一段时间不再安分,承包了一块山地,种树栽果。结果天大旱,赔了钱。他又到外地去买树苗,回来时带来几条花花绿绿的头巾。村里女人没见过,争着戴。村头的姑娘戴上头巾,跑回家去照镜子,一时没回来,他就追上去……结果出事了。“你想一想,村头家的姑娘也碰得吗?人家报了官府,他手上就添了副‘镯’子……”

吕擎找到乡负责人,给他们看了自己的证件,讲了来历。他希望这个镇子能给他和他的朋友们分派一点事情做。乡里和村里的头儿端量一番,让他写写字看。吕擎就在一张很大的白纸上写了几个字。他们传阅着,都说“中”。又拿来算盘让他拨弄了几下,也说“中”。

吕擎一个星期之后就回到了宽场,想把阳子接到这儿。他认为该镇是他们这个冬春里最好的去处了,在这里可以做更多的事情。

到了镇子才知道,原来这是一个乡的所在地。这儿只有五百户左右,但已是陵山地区较大的村镇了。街面上有一些小吃摊,比较热闹。镇中还有一口浅浅的水塘。镇子分成了两个辖区,有两个村头,每人分管二百多户。

他回宽场那一天正好是个早晨。他到处寻阳子。有人喊着:“天哩,石场出事了,阳子在那儿主持‘道场’。”

济河旁的那个大镇子叫“官道崖”。从名字上看,这里一定有大路;实际上只是在镇子南端有一条窄窄的山路,它跨过济河之后,又消失在山隙里。在很早以前这儿肯定有一座河桥,现在干涸的河道已不再需要了。

吕擎吃了一惊:阳子还会办“道场”?匆匆赶去一看,石场的一个坡地上聚集了二十几个人,有村头,有石场的人。前边摆了个小白木桌,后面搭了个棚子,棚子里挂着前不久阳子给“骚老妈”画的那幅肖像。小木桌上摆了几个黑窝窝、几颗红枣。吕擎心里猛地一沉。

3

村头挪蹭到吕擎身边,抹起了眼泪:“……采石场有一个地方开出了酥石棚,歇息时,骚老妈蹲在下面吸烟,只听‘轰隆’一声……大伙跑去时人给埋在里面哩。大伙一个劲儿地扒,一个多钟头才把人掏出来,早就完了。”

赖赛一直哭着,直到最后擦擦眼泪站起来,看着吕擎背着背囊离去……

村头大口喘息着告诉吕擎:“这个人哪,一辈子都是个热心肠,这么大年纪了,还能一口气吃两碗瓜干。要不是老天作孽,她还能活多久!作孽,作孽!”

他再三劝说,让她先回到山前或宽场那里,因为他和阳子还要回到那儿—— 一切要到了那里再仔细商量。

他一边说一边哭。阳子过来了,一双眼睛都哭红了。

赖赛忙着烧饭。当她蹲在那儿捅火时,吕擎觉得这个人无论如何也不该再逗留了。

吕擎看着他们。他还是第一次看见阳子这样痛哭流涕。

天亮了,赖赛也醒了,去水湾那儿洗了脸。在霞光的照耀下,吕擎觉得这个女人还是相当好看的,破破烂烂的衣服也遮不去她的俊秀。他合上书。

两天后,阳子要随吕擎离去了。离去之前,他为“骚老妈”设计了围着玫瑰花瓣的那种高大墓碑。

整整一夜吕擎就坐在篝火旁。为了打发时间,他掏出了一本书读着。

他们和村里人一起把墓碑立在“骚老妈”坟前,这才告别了大家。

这怎么行?到了半夜火熄了,她非着凉不可。他把她唤醒,让她到帐篷里睡。

4

吕擎又劝,她仍然不吭声。她把沙土整一整,然后就在火边卧了。

阳子闲下来就画画。街巷、石屋、山里的人,还有陡峭的山谷、干涸的河道以及远远近近的山……他画了一摞又一摞。夜晚他把这些画稿整理出来,编了号。从这些画幅中可以看出他们怎样进山,又大致经历了哪些事情。吕擎发现阳子为“骚老妈”画了好多幅素描。从这些画上看,她倒是一个心慈面软的老人。她的眉眼并不难看,不过她端着烟锅的样子还是多少让人觉得别扭。

赖赛不吭声。

吕擎深夜睡不着,就问起了离开这一段的事情,特别是“骚老妈”。阳子一听到她的名字就两眼湿润,说:“她是多好的人啊!只要有一点好吃的东西就送给我。我画她时,她就一动不动,说怕画走了形儿。村头暗里警告我离远些,我才不在乎呢。‘骚老妈’闲下来就讲,说人哪,一辈子喜好什么都是一定的,‘像俺,就是见不得男人为咱急三火四的。俗话说有钱帮个钱场,没钱帮个人场,咱帮的是人场啊!再说咱也费不了多少工夫,他那儿呢,大欢喜哩!’还说:‘好孩儿一个人在外头不易,有什么难处只管跟大婶说!’我那会儿吓得头也不敢抬……”

天黑下来,吕擎忙着做饭。天色这么晚,又在山里,这令吕擎非常作难。但无论如何也得让她吃饭。饭后她坐在篝火旁,身上烤得暖烘烘的,散发出一股奇怪的香味。吕擎说:“你回宽场吧,我送你一程,现在就走吧!”

“你可得把持住自己。”吕擎叹息着。

她抽抽搭搭哭了。

“想了哪去……她不过是摸摸我的头发,捏捏我的脸,说:‘真好娃儿,大婶一解衣怀儿就把人揣了。’还说‘你看开山那些男娃多勇,都是咱调教的啊。谁调教就听谁的,村头管不了的,大婶一发话他们都规规矩矩。’我发现她真的说话算数,小村里的男人都多少听她一点。那天开山遇上酥石层,有人害怕不肯干,她就挽挽袖子上去了,年轻人一看也就随上;一直干了两天,为了给人壮胆——也许是逞能吧,她歇息时还在洞里抽烟,结果……”

吕擎看到了一溜紫紫的疤痕,像蚯蚓。

阳子哽住了。吕擎安慰他,拍拍他的头。

“俺家不像个家,男人也不像个男人,他嘴馋,让我把瓜干磨成面,再烙饼给他吃。烙饼没有油,他让俺蒸花卷儿给他吃,还要掺上葱花。他嫌饼苦,就来拧俺。刚开始那年,还往俺脚杆上拴石头。”说着她挽起裤脚。

这样的夜晚他们睡不着,都在想死去的“骚老妈”。阳子后来又一次坐起来,倚在炕头,像僵住了一般。吕擎摇晃他,他一直望着窗外的夜色出神。吕擎轻轻说:“睡吧,别再想她了。”阳子摇头:“这个人我会一辈子记住。她是最好的人,只不过有些毛病……可她是通情达理的人。她真的不是坏人。有一天夜里我画画儿,手有些抖,发起烧来,她立刻摘了屋檐下的草药熬水让我喝,接着命令说:‘上炕!’我不听,她三两下把我推到炕上,然后掀开大棉被就把我罩住,自己也拱进去,死死地搂住了我。我拼命往外挣,她不吭一声只搂紧了我,让我没法动弹。这样一两个钟头过去了,我浑身都湿透了,病也全好了!她这才放开我,吸着烟说:‘挣个什么,我又不吃人……’”

吕擎一阵难过。他不知怎样安慰她才好,只得告诉:现在没有“使唤丫环”了,再说你还有自己的家、自己的男人,出去不合适的……

吕擎说除了画她,你该给她照张照片。阳子说他照了,还有很多山地照片,只是没有冲洗出来。吕擎说官道崖这儿就有洗黑白照片的地方,你多照一些吧。阳子点头:“这就是我进山的收获。”吕擎说:“真正的收获是看不见的。”

赖赛一个劲点头,眼里放出光来,“你要把俺带出去,俺就给爹把那五百块钱、五个毛皮筒都要来给你。俺就是……就是跟上你当一辈子使唤丫环也行。”

他们在宽场那儿已经挣了几十元钱,就小心地把它放好。一路上有很多花钱的地方;最重要的是,这是用汗水换来的。在他们眼里,这几十元中的每一分都沉甸甸的。两个人都挂念余泽和莉莉,不知那儿怎样了。阳子说:“在大山里通个音讯真费劲儿,连打个电话都没地方,山里人要传递消息是多么难!”

吕擎脱口而出:“那是保姆。”

一天晚上,吕擎赠书的那个李万吉来了,还带来了两三个男女。他们的目光比一般的山里人热烈,一进门就直盯盯地看着他们。那个手捏《拜伦诗集》的李万吉分别向他们作了介绍——原来这几个人都是官道崖最喜欢读书的人:这几天轮换着,已经把李万吉手里的这本书读了好几遍。

“随便到哪,反正能出山就行;听说山外面城里人要人管孩子,管一天五块钱。”

李万吉说:“哎,咱这地方人穷见识短,也没有多少识字的。前些年点了大桅灯传达中央文件,当念到领导人‘日理万机’的时候,村里人就一齐转头寻我哩!一个个都死盯着我看,说:‘了不得哩,李万吉又犯事儿了,看看都被写进书里了。’你看看,我的倒霉多少也与这名儿有关哩。”

“你要去哪?”

吕擎和阳子刚刚听明白,旁边的几个年轻人就大笑起来。李万吉却一脸的苦涩。

她低了低头,脖子立刻红了,说:“吕哥,你能把俺带出山去吗?”

几个人一块儿邀请吕擎和阳子到他们的石屋去做客,两人答应了。

吕擎端量着这个姑娘,发现她长了一张大圆脸。他立刻想起了山前村的人说她“头怪大”的话了。她扎了红羊毛头绳,屁股有点撅,胸脯高大。吕擎问:“你要讨个什么真话?”

这天晚上阳子有些兴奋,心情也好了许多。他对吕擎说:等以后转出这个镇子,到了大一点的地方,一定买很多书给李万吉他们寄回……

“没,我姨家认识的那个人拿多哩,俺爸只得了五百,还有五个毛皮筒。”

李万吉的小石屋就是大山里的文化沙龙,可惜太窄了,所以吕擎和阳子坐了一会儿,就被领到最宽敞的一家去了。那儿有一盏桅灯,整个石屋稍大,照得亮堂堂的。屋内坐了四五个人,有的坐在石头上,有的坐在土坯上;中间是一张棕色木桌,这是屋里惟一一件体面的器具。桌上还摆了一个黑泥茶壶,壶嘴冒着热气,旁边是几只白瓷碗。李万吉首先添了两碗茶水,捧到阳子和吕擎跟前,然后不知从什么地方抓来一把炒花生,说:

“那些钱都给了你娘家吗?”

“两位老师远道来了,大伙都想见识见识。这是满镇里最能读书的几个人,全来了。”

“在狸子山南面一百多里,那里更穷。一开始,就是我姨那里的一个人给拉的线,把我卖到山前那个村子里。”

他指着一个穿了制服棉衣的姑娘说:“她会写诗!”

“你娘家在哪?”

姑娘站起来,又不好意思地坐下。她坐下时,脖子使劲一缩。有人在旁边推拥她,她就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纸头。

“我姨就在宽场住,我就睡在她家里,你俩不知道哩。”

吕擎接过看了看,是很直白的几句顺口溜。但他仍然对其鼓励一番。

“什么真话?”

李万吉又指了指姑娘旁边一个穿灰布褂子、头发蓬乱、眼睛贼亮的高颧骨男人说:“他会编戏文!”

“你莫怕,我跟上你俩是来讨个真话儿的。”

那个人倒毫不羞涩,马上从衣兜掏出厚厚的一沓纸,捧给吕擎,又捧给阳子。当阳子接住时,中年人又说:“老师,听我读读吧。”

吕擎觉得好笑。不过他明白了,赖赛已经在暗处观察他们许久了。

吕擎看了看,这一大摞子如果读完,大概要读到天明吧,就说:“还是让我们带回去看看吧。”

“你和那个大哥走出来,我就追在后面,不过我没敢上前呢。我告诉俺男人,我走俺姨家,其实是追你俩来的。我知道你是头儿,四个人当中你说了算……”

可对方热情灼人,一个劲儿地坚持:“那不中,就让我先读第一幕吧。”然后不由分说从阳子手里抢回了稿子。

吕擎连连说:“知道,知道。”

他的手一挨上稿子就激动得乱抖,不停地眨眼,最后两手紧紧地捏着那沓纸,站起又坐下,脖子上青筋凸起,朗声念道:“大型革命现代京剧——《东方红》……”

她点点头:“你忘了?一千块钱外加十个毛皮筒……”

他虽然只说要读第一幕,可是读得实在太细,连“序曲响起”、“大幕徐徐拉开”,以及配上的锣鼓都读出,“毛泽东上场、亮相、唱‘二黄导板’:‘我叫毛泽东,俺是人民的大救星,推倒了(那个)三座大山,俺领导人民闹革命……’”

“你就是赖赛?”

阳子忍不住笑起来。

吕擎用力地想,这才想起那些人里面似乎有这么个姑娘。姑娘说:“赖赛!”

吕擎问:“主人公说自己是‘大救星’不妥,最好改改。”

“我就是山前那个村子里的。你们四个随着大伙儿往山上扛机器;还有你们办学、兴冬学,我都随上哩。”

中年人立刻不高兴了,把本子收起:“怎么不妥?你这个人!不都是这样讲吗?”

吕擎摇摇头。

“可是……再说……”吕擎觉得很难跟他说个明白,后来只说一定带回去好好研读。但对方仍不甘心,还是固执地、一字一板地念完了第一幕——收场时写到几个人在黑影里、在阴森森的蓝光下“密谋”,其中一人突然抬起胳膊大呼:“走啊——,咱们篡党夺权去呀——”

“大哥认出我来了吧?”

阳子又一次笑出来。

吕擎觉得有点面熟,但想不起是谁。

待他读完,另一个写诗的站起来,这样自我介绍:“我与万吉同道。”

离开宽场已经有二十多公里了。一天傍晚,他正在一个小山包下准备搭起帐篷,突然远处出现了一个黑影。那人向这边眺望,后来就慢慢走过来。离得近了,吕擎看出是一位姑娘。她像那个小村里的女人一样,穿得破破烂烂,不过头发梳理得十分整齐,衣服还算洁净,虽然上面缀满了补丁,但看着总还算和顺。她眼神僵僵地瞅过来,眼睛很大很亮。

吕擎倒很想看看李万吉的诗。李万吉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掏出来。原来他写的是“七律”,并且明显带有模仿的痕迹,并无新意。但无论如何他还是这几个人当中水平最高的一个。更其难得的是,就因为有了他,大山深处就有了这样一个暖融融的夜晚,有了大家聚在一起的那种热烈和感动。这种感动与平时完全不同,而且是进山以来从未经历过的。

尽管阳子那一刻有些犹豫,吕擎还是走了。他沿着济河一直往东南方走去。路途上他经过了两个小村,都没有停留,因为他只想快些赶到那个镇子。

5

“骚老妈”频频造访,这让吕擎不安起来。后来吕擎让阳子先待下去,他一个人到济河旁的那个大镇子去看看,说看情况再回来接他。

第二天吕擎从教室出来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儿。因为他发现在教室外面有一个穿戴齐整的人,目光锐利地盯住他看。他觉得这个人的穿戴在大山里不多见。他没有理睬,只往前走。当他走到搭了地铺的小宿舍时,就见阳子站在旁边,屋内惟一的一个小桌旁坐了一个穿制服的人。

2

外面一直站着的那个人也进来了,站在门边,像怕他们跑掉似的。他拤腰时,衣襟牵动了一下,这使吕擎看见他的腰上露出了一只盒子枪。吕擎心中一沉。

吕擎和阳子赶紧谢绝了。

阳子看看吕擎,刚要讲什么,桌旁那个人伸手轻轻磕磕桌子:“喂,继续讲。”

吕擎和阳子闲下来也去上课。只要吕擎和阳子去,“骚老妈”就坐在那儿听课,不停地吸烟,高兴时还哈哈大笑。最可怕的是她闲下来总到他们的帐篷里来。当她知道吕擎和阳子是一路从城里走来的,就拍着膝盖说:“事情还不是明摆着?年轻人老待在城里憋得慌啊。”说着把手伸到怀里问:“缺钱不?缺钱大婶有钱!”一会儿真的掏出了两块钱。

阳子说:“我们只是出来转转;我们是一些从事艺术的人……当然了,也不是每个人都做艺术工作;我们想出来见识一下,走走看看,打打工。”

村里闲置的房子空出来,村头让那个在采石场混不下去的老私塾先生当了教师。

那人冷笑一声:“算了吧,你们都是城里有工资的人,怎么还要出来打工呢?”

吕擎提出在村里办一个学校,村头不同意。后来“骚老妈”知道了,就骂村头说:“日你妈的狗蛋!”这一骂村头立刻同意了。

阳子说:“为了……”

后来他们才知道,“骚老妈”在山里山外都有名。她年轻时,土匪抢了山里的东西,村里人都是抬上“骚老妈”去换。年轻时她有几分姿色,凡事都不在乎。成立了农业合作社后,驻村干部,还有后来经过此地的山外人,她都如数接进家里。她对人说:“有人打扑克、赌钱、下棋,有人做别的,原本是一人一个喜好嘛。我这也算一个喜好。”儿子长大了,渐渐懂事,就被她气跑了。“骚老妈”会治病,能针灸、按摩,还会接生,是小村里的一个宝贝。

门边站着的那个人打断他:“为了什么?说呀!”

阳子觉得一阵恶心。

吕擎明白了,坐在地铺上。他想尽量打消他们的疑虑,就耐心地解释说:“我们出生在城里,对外面的事情很不了解,想利用寒假出来,更多地了解社会,这对于我们是很有意义的……”他想尽量说得让人能够接受。实际上这些话他一句也不想说。他只觉得喉咙那儿发涩。

他把这事告诉了吕擎。石场的头瞅着阳子一个劲地笑,笑过了问:“你到‘骚老妈’家去了吗?”阳子没搭腔,石场头说:“你可得离她远些,完了她要你钱。”

旁边那人说:“寒假早过了,你们也该回了,为什么还待在这儿?你们一共几个?到底从哪里来?”

阳子的脸有些红,慌慌地跑掉了。

吕擎不得不严肃起来。他要到背囊里去找自己的证件。

阳子还是摇头。他要走了。她伸手到阳子下巴那儿摸了一下,说:“娃儿怪让人亲哩。”

阳子说:“不用找了,都给他们看过。”

“哎哟娃儿,大婶的炕大哩!”

那人从衣兜里掏了出来,晃了晃说:“就是这些吗?”

阳子问她的孩子哪去了。她说到济河旁那个大镇子去了,在那里的一个铁匠铺做工。原来她家里没了男人,平时只有她自己。屋里到处都乱七八糟。她吸了口烟说:“我这个人哪,就是喜欢干净,也喜欢生人,你不嫌弃,搬到大婶这儿住咋样?”阳子摇头。

“你既然看到了我们的证件,为什么还要问呢?”

她把画卷起来,小心地放到墙上的一个镜框后面,嘻嘻笑着:“俺娃儿也有你这么大。”

那个人冷笑:“城里人作假的办法多啦,捣鼓张条子还不容易?”

阳子委婉地向她解释,因为她的嘴就是这个样子。

吕擎气得说不出话。

老太太接到手里看了看说:“画得眉眼怪好,不过嘴画坏了。”

“你们昨天晚上和李万吉那几个人接头了吧?”

他画得很快,实际上只是一幅素描。

阳子说:“那有什么?他们喜欢艺术,我们不过随便交谈而已;再说晚上大家都没事干,都很寂寞嘛。”

阳子觉得她那个小石屋简直是个地窨子,里面暗无天日。老太太大白天点上了煤油灯,然后进了里屋;她出来时,竟然穿上了一件单薄的大花褂子,脸上搽了粉,头上还戴了一朵干花。阳子忍不住要笑。她手拿一支长杆烟锅,摆出一个姿势。阳子用炭笔把她画了下来。

站在门边的那个人从衣兜里掏出《拜伦诗集》,朝吕擎晃了两下:“这是什么?”

她特意把阳子请了家去。

“一本诗集。”

有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老太太,吸着烟锅,长时间不转睛地盯着阳子。她包裹烟锅的嘴唇乌紫,脸上的皱纹密密麻麻。有一次她看着看着忍不住了,上前捏了捏阳子的胳膊说:“娃儿怪巧,身上有艺哩。能给大婶画个像不?”阳子同意了,她又咕哝:“大婶活一年没一年了,留下个相片,也好给孙子、重孙子望一望。”

“诗集?为什么把它送给他们?这里面有什么?”

石场那些女人看见吕擎和阳子就咂嘴,说:“雪白葱嫩——咱好几年没见山外的娃儿了。”吕擎觉得有趣:她们把成年人也叫成了“娃儿”。

吕擎哭笑不得。有什么?有诗,可惜这对他们没法解释。

吕擎除了帮阳子设计墓碑,还要到采石场里做活。他和他们一块儿使钢钎、抡锤子,手上很快磨出了血泡。村里人满手都是老茧,石头碴溅上去都没事,可吕擎的手轻轻一碰就要流血。山里人笑笑说:“嫩苗一掐就流水。”

那个人仔细翻着,翻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又试着读出几个字。原来他也不怎么识字。桌旁那个人拿过去,结结巴巴念了几句,说:“这是什么屁东西?什么叫‘拜伦儿’?”

新来的两个人除了得到口粮之外,采石场的头儿还讲定,可以从每个月的总收入里分成。虽然分成比例少得可怜,但他们每人每月还可以得到五块钱。山里的钱很顶事,从购买力上看差不多可以顶上城里的三倍。有时手捏一张十元的票子到集市上去买东西,很令那些生意人作难,都嚷:“票子太大了,找不开,找不开!”

诗人名字后面加了“儿”化音,让人听了非常刺耳。吕擎和阳子于是一句也不想说了。

吕擎和阳子没有住在村里,就在采石场那儿搭了个帐篷。这帐篷引来好多山民,他们用手捏捏,拍打一会儿,又钻进去坐一坐,都说这是天底下最好的一个“大帐子”。

“那好,不是不讲吗?我们早晚也会弄明白的。从今以后,你们就不要出这个屋子了。”

这儿的主食仍然是瓜干,不过伙食要比在山前那个大村里好得多,因为这里还可以吃上玉米等杂粮。尽管一个月只吃两三次,但他们已经很满足了。

阳子站起来:“你们没有权力拘留我们,你们凭什么?我们又没犯法!”

常常有外村人到这里担墓碑。他们用一根扁担,两个筐篮,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穿制服的两人一块儿冷笑:“拘留?这还是轻的。放心吧,饿不死你们。用不着跑,什么事儿咱都会搞明白的。”

阳子开始负责设计墓碑周围的花纹,而且搞出了大小不同规格的三四种碑石,装饰的花纹由简单到复杂,渐渐让人眼花缭乱。有的很古雅,有的又有点现代气息。最高级的墓碑选择了上等石料,而且在四周雕刻了玫瑰花瓣,那图案在山里人看来简直精美绝伦。这样的墓碑可以卖普通墓碑十倍的价钱。

吕擎只想把那本诗集要回来,别的一概不想讲了。

吕擎不失时机地向石场推荐了阳子。阳子给他们写了几个美术字,并且毫不费力地帮助改进了墓碑的边缘修饰花纹。他们立刻用另一种眼光看这两个人了。那个写字的老人红着脸,连声咳嗽。但那个头儿、头儿手下所有的人,都齐声惊叹起来。老人压住了自己的不快,说:“我磨墨吧。”他真的为阳子挽起衣袖磨起墨来。

“对不起,这个可不能还你们,这个‘密电码’还要带回去,好好研究研究哩,咱得看看它是个什么稀奇物件儿。”

宽场的人都很傲气。因为这个小村是整个陵山一带最富庶的,起码他们自己这样认为。那个石场开了很多年,但不卖一般的石料,只卖一些刻石制品——墓碑。山区里所有的坟前都要立一个体面的墓碑,这也是山里人最后的奢侈。这里总算不缺石头,人们也最愿在石头上下工夫、表现自己的才智和心事。村里识字的人少,负责往墓碑上写字的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以前在外村做教师。实际上他只识千把个字,毛笔字写得也不好,所以这儿做出的墓碑仍然显得粗糙。

没有办法。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们把书拿走。

吕擎和阳子在这个二十多户的小村里落了脚。小村的名字让他们觉得很奇怪——“宽场”。它就坐落在济河分出的一条小河汊旁、一个山包下,整个小村拥挤在很仄逼的谷地里,怎么能叫“宽场”?大概这是反其意而用之吧。

有人把门上了锁。吕擎那么渴望出去。平常他在这石屋子里待一天都不会那么焦急,可是这一次是被人毫无道理地锁起来的。大约过了一个星期,余泽和莉莉也给押到了。他们被推拥在同一间小屋里。余泽比过去瘦多了,颧骨更高,眼窝下陷,简直像个外国人。他的头发胡乱披散,上面沾了许多草屑。莉莉也比过去瘦多了,她一进门就哭嚷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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