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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司之歌

他哈哈大笑,把手里那两个球转得飞快:“宁先生多虑了,这还不是一个电话的事吗?我只要公关主任打一个电话……”

“苏先生,那些办案的人恐怕还要查下去——他们这样做可能为了解脱某些部门的责任,或者想把事情拖下去。但这样一来对包家和廖家构成的压力会是很大的……”

这当然不是吹嘘。我不由得看了看他桌子上颜色不同的几部电话。正这时其中的一个电话响了,可他一动不动。

我心里开始琢磨这个人到底要谈些什么。看来我今天想解决的问题已经不成其为问题了,包家父子大概不会再去招惹廖家了——这是我惟一感到欣慰之处。想到这儿不禁有些轻松,于是又想最后提醒对方一句:

长发小伙子跑进来,抓起其中的一部电话:“喂,您好!请问哪一位呀?噢——刘秘书长。好,我找一下看,”他捂住话筒对苏老总说,“市府刘秘书长。”

“……”

“你没见我有重要客人吗?”说着掏出怀表看了看:“一个钟头以后吧……”

他笑笑,摇摇头:“钱嘛,我们没有很多,百八十亿恐怕还是有的。所以说嘛有人有些误解,以为是老‘得耳’一个人发了大财,其实这是整个集团、整个公司的钱嘛。他一个人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天天用钱擦屁股也用不完,还嫌硌腚呢!我们这个集团发展到了周围几十里的范围,你刚才也听到他们唱了,‘工厂无数’,唉,工厂无数。可它不属于‘得耳’一个人,唉,我们是一个大集团,就是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了。一个人能成吗?一个人是不行的,嗯,不行的。你也听到我们的厂歌了,上面唱‘国富民强’,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拼上胆子兼并它几个村子……说白了这些穷村子都是包袱,我们敢伸手拿过来就得有气魄有胆量嘛,是吧!是吧!”

小伙子立刻对着话筒说:“喂,秘书长,老总不在——他大约一个钟头以后才回来。请您过一小时再来电话好吗?是的,是的。噢,不客气!……”

“‘文化’这个东西嘛,只要你敢花大钱,没有上不去的。不花钱就能办‘文化’?就能有‘企业文化’?下辈子吧!”

秘书放下电话,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我的度假村是外国人设计的!我的那几个宾馆都是外国人的图纸!什么叫气魄?日他妈的狗蛋无论是谁,只要真有本事,咱就刷刷点票子给他!说到底你手里得有一套绝活儿才行,得把人给镇住才行!”他说得兴奋了,脱了鞋子,盘腿坐到了椅子上,捏弄着套了白线袜的脚。捏了一会儿,那样子好像难以忍耐。我想大概他有脚气吧。他后来索性把袜子脱了,不断地搔着脚心:

我们继续谈下去。他说:“前一段我知道有人要找‘蛤蟆’的麻烦——这恐怕你也知道……就是那个市立医院的院长嘛,外号叫‘蛤蟆’……他这些年搞基建、购置医疗器械和药品,玩得太过了一点儿。这也怨不得有人要找茬儿。敲敲他的脑壳也好,不过那些人也不要走得太远。光找‘蛤蟆’的麻烦也就罢了,弄不好给上面捅了娄子,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的最后一句话让我想起这个公司的游乐场——听说那里就有了几个金发女郎。

看来眼前这个苏老总倒不是那种只知道赚钱的粗人,他关心的事情甚至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我想起了那天在蓝珂家里听到的一些内容,忍不住问了句:“‘上面’指哪儿?”

他慢悠悠地转动手中那两个锃亮的健身球:“现在很多人都瞧不起文化人,实际上那是大错特错了。没有文化的人才瞧不起文化人——新型现代企业没有文化怎么行?现在不是都提倡‘企业文化’吗?”他说到这里瞪大两眼看着我:“没有‘文化’算什么现代企业,还‘入世’,入他娘个大狗蛋吧!上次有个首长来这里说了一句实在话,那是对我们大掌柜,就是‘得耳’他老人家说的:‘没有文化你就等着人家来把你放挺了吧!’真是说绝了。‘放挺了’明白不?就是被人打得爬也爬不起来……你看首长真是话到理到,一针见血。这真是‘话不说不明’啊。”我接上这句俗语的下半句:“‘灯不挑不亮’!”“就是呀就是呀,咱如今可不能按土老帽那一套搞企业,咱现在就得从大码头上请高人、请外国人!”

他不回答,只说下去:“恐怕闹大了市里也不好看吧。前不久一份报纸就点过我们这儿的名,不知是哪个臭记者暗暗来走了一趟,回去就给捅出来了……”

“这事儿真的很容易办、非常容易。”

“什么报?”

“那些鸡巴玩意儿不中用。让我们再找来那个小肚鼓鼓的人?哈哈……如果有人真能好好写一下我们公司,我可以给他提供全部优厚条件,高兴了赠他一幢别墅……”

“管它什么报,我们对他客气就是了。想对他不客气,要他怎样他就得怎样。”说着把手里的球往桌上狠狠一砸:“那个小嫩毛,我想要治他,一抬手就能卸下他一条腿来!”

“我想这不难办的,你们自己就很容易找到这方面的人——这个年头许多人在干这个,再说你们自己就有博士硕士嘛。”

我知道他在说那个捅娄子的记者,同时也在心里琢磨:他是否也在影射我?

“你如果有时间,可以找人来写一写我们公司的,嗯,咱有一大堆材料码在那儿,他们用得上……”

“你知道,现在手贱的人不少哇,动不动就划拉上三笔两笔,那都是识字的臭毛病。你看看,我公司里这些人哪一个没有文化?光博士就有好几个,他们都有一副好字笔,可他们都规规矩矩,像机器上的小零件,让他怎么转就怎么转。你再看看那些上省下县的臭小子,以为自己见了大世面了,不知道能办多大的事儿,狂得小鸡巴一天到晚往上翘翘着。其实他们那个毛病也好治,”他说这些时一直用眼角瞟着我,“好治嘛。你见过那些没动过刀的‘二马蛋子’吗?”

“我这会儿差不多算个‘社会闲散人员’了……”我这样说时,心里一直在琢磨他的意思。这家伙竟然知道我地质所的经历,还提到我的岳父——可见对方是一个精于谋略、十分用心的人。但我对他心里到底打了什么主意还一无所知。

我不懂什么是“二马蛋子”,摇头。

回到办公室后,苏老总仍然余兴未消,问:“听说你干过地质,还编一本什么杂志?是个很有门路的人啦。有的老同志、你岳父大人以及……嗯,反正我们这一下既然认识了,就会有一次挺好的合作。这是肯定的啦。是吧是吧。”

“就是那些没阉过的公马。让这些马拉车,狗日的,它会给你好好拉吗?尥蹶子,发横,一会儿就把车子给颠散了。你要骑它,它就能把你压扁。只有一个法儿,就是把它们按住,动动刀儿。一动刀儿,得了,没事了,膘肥体壮,老老实实,吆喝到哪儿是哪儿——老伙计,这人世间什么都是同理啊,人和马也一样,人也得动动刀儿啊,你说对不?”

3

我觉得一股血直往脑门上冲,但还是忍住了。我想是结束这场谈话的时候了。这个屋里的空气像要凝住似的,有些发紧、有些闷。

“噢,”他笑了,飞快搓手,脚跟跷了跷,“雄壮,嗯,雄壮!”他大背双手,像检阅仪仗队那样走了几步,又回头扳一下我的肩头。他几乎是拉扯着我在乐队前边走,一块儿走了一个来回。

我沉着脸不再搭话。

我赶紧说明:自己不通此道。但我想还是要夸奖几句,就说大家唱得很响亮;而且这真的是——一首很雄壮的歌……

这样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细细端量我:“宁先生,没事儿,你只要在这片平原上活动,咱就是朋友。遇了什么事,求到我这里的,没说的,样样都好办——哎,你干吗要住那个园艺场的破招待所啊?来咱的度假村不行吗?咱这公司里一切都尽你使尽你用,你接下去还要去哪里转转?”

他看着我。我发现他一双眼皮奇怪地双着,多少有点滑稽相。

“谢谢,不去哪里,我很快就要离开了。”

苏老总做了个手势,歌唱停止。他听歌时开始剔牙,这会儿吐了几口,还顺手塞到我手里一个牙签。他对我作着说明:“本来嘛,词儿是请一位老手写的,花高价从北京把他请来。操他娘,这家伙够瞧的,一天至少二斤茅台,小肚儿鼓鼓着蛮像那么回事……我们对他抱了多大希望啊。想不到他一个月也没落下几个字,成天坐在桌前小眼儿眨巴着,大口吸云烟,把一屋子的人都给呛跑了。就这么过了一个多月,结果还是写得不明不白——唱了半天还不知是唱谁的公司哩。我就给他动了动。你看看吧!你该是大专家了——你才有发言权哪!你是城里来的人嘛,经多见广嘛!”

“急什么!你如果想要出去转转,想看看光景,要车有车要人有人。你今天坐的这辆车就随时听你调遣。游乐场去过吗?”

他们使尽全力,一遍又一遍重复大同小异的歌词。

我再次谢绝。他又摆手:“我们是朋友了嘛,要用车用人只管跟我打个招呼,随叫随到。我跟你说过,文化人嘛,我是看得起的。在我眼里文化人个个有意思啦,最有意思啦。我的公司就欢迎你这样的人,”他咳嗽一声,“怎么样呢?啊嗯?”

乐队后面是两排男女,一律着演出服,背着手站在那儿。苏老总抬起左手,三个手指捻动了一下,打了一个响指。乐队指挥立刻手持一根小棒舞动起来。乐器很齐全,萨克斯管,长笛,各种各样的号和鼓……长长的前奏之后,首先是那个粗粗的、底气很足的男子嚎出一句:“啊,公司公司,雄踞黄河之北,啊……”接着是男女声合唱:“我们公司,无数工厂,财源茂盛达三江。振兴中华,国富民强,齐心合力奔小康,现代企业放光芒。嘿!啊嘿!放呀么放光芒!”

我说非常感谢。他笑起来:

“嗯。哼。”

“宁先生,我的意思是你不要见外,咱今天说到一块儿去的地方太多了!今后你什么时候想到公司里看看就来,随便住;什么时候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只管说一声就行。我是个粗人,毛病很多,不过就是有一条:义气。唉,只要跟我成了朋友的,怎么都行。那些想和我找麻烦的,那就得阉阉他这匹‘二马蛋子’了,就得给他动动刀儿了,这活儿咱老掌柜‘得耳’就做得了……算了,咱还是不要扯得太远——没有别的,我今天就想跟你谈点正事儿,跟你说几句心里头的话儿。”

“报告老总,准备好了。”

说完这几句,他直直地盯住我。

苏老总在我耳边说:“我们已经排练了两次——你知道基础很差的呀。”他做了个手势,乐队指挥走过来:

我终于明白:这家伙绕了一个大圈,现在总算转回来了……

那个长发披肩的小伙子开了门,然后在前面引路。我不得不说,他从第一面就给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瞧他的形体修长,整个轮廓真是漂亮,这只有在舞台上才看得到。他那张脸庞不仅无可挑剔,而且有一种马来人的特征,非常美。可惜他这会儿给人太过女气的感觉……穿过走廊,又穿过一个厅,才从一道后门拐出了这座连通曲折的建筑。原来别墅后面有一个宽敞的草坪——草坪保养得好极了,在下午的阳光下闪着油绿的光。我抬头看着,适应了一下室外光线。草坪的一边有一个小乐队,他们都穿着雪白的衣服,打着蝴蝶结,着装非常整齐,而且看起来早就开始了等候。

4

他站起来,击一下掌。

“怎么说呢?你回老家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过去你可没有这个兴头。这里面的蹊跷事儿我全都知道。所以我现在只想请你帮个忙——这个忙说大不大说小也算不小,就看你肯不肯帮我了,嗯!”

我未置可否,但心里真的产生了一点好奇。

“请有话直说吧。”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眼前晃动着:“无所谓的事情嘛,”他戴了大个戒指的手端起杯子,呷一口,“这个,本来嘛,老包是公司的雇员,公司里的人,他那个部门,就该稍稍关心一下。事情嘛,既然你都出面了,那也就算了。没有事情了——我可以正式通知你。现在我们还是谈点别的吧……你如果有兴趣,可以先参观一下我们的公司,嗯,参观一下。刚才我为什么来晚了?因为我正在审查《公司之歌》。现在要有这个喽,尽管都是一套‘花活儿’。我们请京城‘高人’作了一首,结果还是马马虎虎。你看现在有名无实的家伙到处都是,弄到最后还是不得不让我这个大老粗亲手来改。这会儿勉强过得去吧。你有兴趣听听吗?”

“嗯,也好。其实你一听就明白,根本用不着我多说。我现在嘛,嗯,想请肖潇到我的公司里来工作。”

我听了大吃一惊,不得不指出:“如果真的发生了那个事情,那就成了一件很严重的案件,谋杀案!”

“那你请就是了。”

“小事一桩,不值一提嘛。我让秘书告诉包家,不要再去打扰就是了。我不想谈这个,小事一桩嘛。不要说那个事情不是包家孩子干的,就算是,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嘛。”

“没有你帮忙我请得来吗?”他头一歪,笑吟吟盯住我。

我一阵诧异。

我站起来。人在这时候很难冷静。有一句话差点脱口而出,但我用力忍住了,还是坐下来。

他把手轻轻抖了一下:“请不要谈了。”

他咬着下唇:“她可是我看上的人。让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去请,这样的人至今还没有哩。你明白我对她是个例外。不过事情办到这个份儿上硬是不成,我总算也明白了一点:这里面多多少少有点道道儿,也就是说有个‘症结’呀——那是个什么‘症结’呢?”

“我是来代表廖萦卫夫妇向包家解释一下的。他们两家不该相互误解。那个孩子因为受了很大的刺激,神经有点紧张,难免就语无伦次,对这样一个孩子说的话不能过于认真的;而且廖萦卫夫妇在这个时期已经十分困难了,希望他们能够彼此体谅一些……”

“什么‘症结’?”

他说起话来稍微有点拖音,还有一点想极力模仿、却怎么也学不像的南方口音。

他两眼虎气生生地看着我,一只眼睛睁睁闭闭,很诡秘的样子。

他“噢噢”两声,轻轻咳着,伸手示意一下,先自到旁边的一个沙发上仰坐了,一下下梳理着头发:“你的情况哎,我多少知道一点哎。此次请你来嘛,当然也是为了包家的事情,不过这可不是主要的;主要的还是、还是互相认识一下喽。嗯,认识一下喽。我这个人嘛,别看是个老粗,不过还是很喜欢文化人的了,在我这儿,博士硕士什么的一抓一大把哩。嗯,是这样的……”

我又问一句:“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呢?”

我笑了。接着连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这样发问:“您就是‘苏老总’吧?”

“这‘症结’嘛,说白了就结在你我之间了!咱们今天是一对一说话。明人不说暗话,我今天要你做的嘛,也很简单,我想让你——‘出局’!”

他“哦”了一声,放下手里的东西。

我心中一震:天哪,这家伙真想得出来!原来他把肖潇拒绝来公司的事与我联系在一起——真是想得够歪了!我笑出声来:“可我压根就没有‘入局’。”

他摆一下手,请我坐在对面。这时,就是刚才在门口迎接我的那个长发披肩的小伙子上了一杯茶,留下一个微笑退出。

他的头又歪起来,一只眼睛斜视得愈加明显:“是吗?嗯,不错,不过那只有鬼才相信嘛。你们的关系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别人也不傻哩。园艺场里的人都知道你们之间的这段事儿。我这会儿只想告诉你一句:这里大大小小的事儿都别想瞒过我的眼!跟你说白了吧,你一个星期里去了她那里几次都有人记在小本本上哩——干脆直着说吧,你需要什么条件全提出来,我会尽力答应的。我只希望咱们到最后还是朋友。”

“对不起,让您久候了。”

我不得不站起来,正色告诉他:“那我只好再讲一遍:这完全是你的误解。是你想得多了,你的错误就在于——你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会有另一种人;你们对一个在高薪面前毫不动心的女教师有一万个不理解。可事实就是这样——你听了大概会失望。不过肖潇的事情只能由她自己决定。你从我这儿得不到任何帮助。我和她之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你认为的那种关系,她的拒绝也与我没有任何关系。她不过是喜欢自己的本职工作,不喜欢你这儿的工作,你看,这事情很简单,就是这么简单。”

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足够气派的办公室,它是如此豪华宽敞:那个异型大写字台的台面足有四五个平方米,是纯乌木做成的。一边的小工作台上有电脑、传真机和小型复印机,还有一两部电话、扫描仪、装订机、碎纸机之类。极为茂密旺盛的绿色盆景植物、滴着叮当水声的上水石假山青苔茵茵。一个像大地球仪模样的石球正在小喷泉上缓缓转动,一只射灯把它照得晶亮。一排红硬木窄体书架抵墙而立,一扇到底的玻璃门内透出一卷卷烫金书脊。办公桌一侧几米远是一圈深绿色皮革沙发,中间是蓝得逼人的手工地毯。正在我把目光投向沙发旁那个造型奇特的阔罩大立灯时,好像突然飘过来一股怪味儿。我赶紧屏息转脸:不知怎么,进门后我首先注意到的是这个办公室的摆设,而不是那个主人——直到这时我才注视了一下办公桌后边的人:这人脸大,气色不太好,大约有五十多岁的样子。他坐在写字台前,听到有人进来并没有抬头,而是继续低头看一份材料,还微微皱眉,面容肃穆。我觉得奇怪的是他的打扮,这与整个建筑物、与办公室的陈设,还有我刚才见到的所有人都极不协调:肥肥的裤子是黑色丝绸做的,过分地柔软宽松;脚上蹬着黑布鞋,方口上露出了雪白的线袜;扎了腿带子;上衣是一件灰色绸布衫,半敞着怀;右手持着那份材料,左手却在不停地玩弄两个琥珀色健身球。他又看了一会儿材料,这才把脸仰起,继续转动着两个圆球,向我淡淡一笑:

他耍着手里的健身球,瞥瞥我。他的脸色由红转白。健身球磨出了刺耳的声音……这样待了一会儿他再次冷笑起来,自语似的咕哝一句:“她喜欢当孩子王?嗯?”他的眼翻了翻,转而又问:“那你看谁能帮我这个忙呢?”

潘主任把我引到这儿就算完成了任务,对他微微点一下头,然后悄无声息地走开了。

“我不知道。我想大概得你们公司与她去谈了。”

由他在前面引路,我们又穿过一段走廊。走廊上的深红色地毯很厚,踩在上面感觉很好。走廊大约有二十几米。走廊的尽头出现了几个金字:总经理室。刚到门口就出来一个打扮入时的女郎:长发披肩,浓妆艳抹,双手合着站在那儿。可是走近了我才发现,这人是个小伙子!他脸上是标准的微笑,像蚊子似的哼了一声,生怕惊起尘埃:“请……”

“可她不同意——她妈的就是不同意!你说邪门儿不?我日她姥姥,你说邪门儿不!”他急躁中有些忘情地抓起了头发,又把手里的两个球砰地压在桌子上。

“请!”

这时候我心里一阵快意。但我的表情完全是平平淡淡的,说:“这很正常嘛,这有什么。人和人的爱好就是不一样嘛。”

接下去我没听清他又咕哝了些什么。桌子上那个小扬声器又发出了蜂鸣音。我知道这次那个人要出现了。公关部主任站起来,伸伸手:

他摸了摸干净的下巴:“这是怎么了,这真是个傻……傻老……”他不知在琢磨一个什么古怪的词儿,也不知这词儿是用来骂谁的——骂肖潇还是他自己?这样踌躇了一会儿,他又变成了一副很委屈的模样,说:“只要求到我们的没有不好办的,就怕不张口。那个学校的老校长想给学校拉点儿赞助,张口跟公司要两千。老董事长说你也太小气了吧,我们是那样小气的人吗?他掏出笔当场签了二十万。老校长以为是开玩笑。他捏着二指宽的纸条去试试,找到了管钱的递上了纸条,人家立马付给他二十万。他逢人就讲公司大方,公司的人了不得。其实这算什么,我们赞助的数目一般都比这个大得多。市里修那个体育场,你去问问我们赞助了多少!你们这些人用钱的地方多,在你们那儿是个大数,在我们这儿就好比公鸡身上掉了一根小茸毛……”

他满足地笑笑,按了一下桌子上的按钮。那个小伙子又出现了。他们耳语了几句,小伙子退下去了。

我倒觉得这些话有点莫名其妙——他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收买我?

我说那当然,“你的事业如日中天”。

他正哭丧着脸,秘书进来了。他们耳语了几句。苏老总的脸色马上变了。显然那是一个惹他生气的消息。他再次把那两个圆球往桌上一拍,手都抖了,大声嚷起来:“我日他祖宗……”

在等待总经理的这段时间里,潘主任无话找话,尽可能不让这儿冷场。他闲聊起来,说着公司以及他本人的一些事儿,从口气中很容易听出他对自己目前的地位非常满意。他说自己正是在我这个年纪到本公司来的——原来在一所大学里,刚拿到博士学位不久就被招聘到这个公司—集团里来了。“你别看这个公司现在的规模啊,那时还不是这样的。当然那时也很了不起的,上边很多领导同志都来参观过,很了不起的。我来公司第二年就当了主任。我们这个年纪正是做大事的时候,不为人先,不敢开拓,那就什么也干不成,干不成……”

他的唾沫都喷到秘书脸上了。他伸手指着门口:“马上打个电话给他,你就说,我姓苏的日他祖宗!”

2

小伙子迟疑着:“这……”

“哪里哪里,请您一定耐心等候,只等一小会儿——我们老总正在后边有点事情……真是对不起啊,真是抱歉啊!”

“你就照我的原话说,一个字不准改,快打……”

“如果你们有事,我就走了,别耽误了你们的正事。其实我也很忙。”

秘书连忙点点头:“是,老总……”

潘新财(莘才)摇摇头,大笑:“没什么,是我们打扰您啦。我们正好可以交个朋友,认识一下。事情嘛,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本来我们老总马上要见您,可不巧这儿出了点小事,他得待一会儿才能过来。”

他又抓起两个圆球,在屋里不安地踱起步子,牙缝里发出两声冷笑。他盯着地毯:“妈的,算计到我头上了,也不看看我是谁!”说完又按了一下按钮,公关部潘主任进来了。

我说实在抱歉,打扰了。

“你立刻打电话,告诉刘市长,说我马上就去,有要紧事儿……日他祖宗,欺负到我头上来了……”

他笑的时候,那长长的香烟差点儿掉下来。

整个这段时间他完全忽略了屋里的客人。后来他才像是突然想起了还有我在一旁,立刻叫住走出几步的公关主任:“你让人把宁先生送走——宁先生失陪了,今天我们谈得不错。本来我们还要多扯一会儿,可惜让那个王八蛋给搅了。”

“苏老总。‘得耳’是董事长,那是更高一级的……”

我站起来,心里有些快意。

“对不起,您说的老总是‘得耳’,还是姓苏的老总?”

“那个王八蛋,嗯,他想跟我捣鬼把戏……他妈的,不动动刀儿不行了……”

“噢。听说您此次是代表廖萦卫来协商的——那事儿涉及到我们公司,所以我们老总要见见您。他对您也是久闻大名了。”

他说着急匆匆向外走去,走了几步又想起回头握手,“幸会幸会,失陪失陪”……

我告诉他这儿是我的老家,另外在那个海滨小城里还有一些公事要处理……

苏老总刚刚离开,秘书就微笑着对我点了点头。我们出了屋子。这时整个走廊空荡荡的。他看了看我,突然怔住了。我不知他要说什么。

“噢,那也可以,可以。”他把纸条小心地收到一个小夹本子里,又放进上衣口袋,“宁先生回来一趟有何贵干哪?”

“宁先生,您的脸色——您额头上的汗——您不舒服吗?”

“我没有电话。对不起。”

经他提醒我才觉得头晕得厉害。刚才我一直觉得自己在努力忍着什么。我想这大概是车里的冷气让我伤风了。连日来我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整夜整夜耳鼓里充塞了各种各样的嘈杂。连续的失眠已经让我有点支持不住了……

他看了看,指点着纸片:“电话呢?阁下的电话呢?”

他让我在一张大沙发上坐一会儿,端来一杯加糖咖啡。我喝过热乎乎的甜咖啡好一些,可脸上还渗着冷汗。他递过一块湿毛巾……“待会儿我为您喊车,不要急,先休息一会儿。”

我看了一下名片,这才明白是“潘莘才”。不过我总是固执地认为他叫“潘新财”。我把名片装到了衣兜里。我没有名片,就把名字写在一张纸上。

他大概有二十三四岁,可那神情却要成熟得多。这会儿他的一双眼睛使人觉得不像刚才那么女气,而更多的是精明和聪慧。我问:

“敝人姓潘,潘新财。”他掏出一个花哨的名片。

“你到这里工作多久了?”

他们竟然对我了解得如此详细。可能还远远不止于此呢,可能他说出的只是已经掌握的全部情况的一小部分而已。

“两年半。”

我听了有些糊涂。我在公关部主任对面坐下。这时又进来一个姑娘——不知是不是刚才那一个,反正她们长得都差不多:一样的小巧玲珑,胸脯高耸,目不斜视地端茶送物。她在我面前放下一杯,又在主任面前放下一杯,旋即离去。主任让烟,我摆摆手。他在桌子上的一个圆形器皿上轻轻按了一下,升起了一寸多高的火苗。他点上,舒服地大吸一口,说:“听说你刚来平原上,是从省会来的;这是近年来的第二次了吧?出生地嘛……”

“应聘来的吗?”

公关部主任点头:“这是一个紧密型的办公系统,同属于公司总部。”

“从一所师范学校毕业,看到招聘广告,就自己闯来了。”

我想他一定是领我去见苏老总吧。穿过了一条宽宽的走廊,往右边拐了一下,进入客厅隔壁的一间屋子。小屋门口有块牌子,上面有“公关部”三个字。我还以为这座小楼就是苏老总的窝呢,看来这里不过是他偶尔光顾的一处办公地点。我问:“你们老总在这里上班吗?”

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一个大学毕业生应聘到这类公司里工作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我问:“你在这里生活得愉快吗?”

我原以为他就是苏老总呢。潘主任说:“请,到我的办公室去坐吧。”

“还好,不过……”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这里毕竟是离中心远了一些。”

小伙子介绍:“这是我们公关部潘主任。”

“怎么?”

还要稍候?这时他身后才闪出了一位个子高高、肚子很大的人。这人西装革履,头发梳得又光又亮。不过我马上看出他西装的颜色跟那条紫红的领带并不搭配。他面带微笑,一进门就伸出了肉乎乎的大手。

他没有吭声。停了一会儿他又说:“……这里太闭塞吧。”

屋里响起了嗡嗡的蜂鸣声,后来我才发现在小椅子旁边有一个小小的扬声器。它刚刚响过,那个小伙子就从边门进来,冷冷地说了一句:“对不起,请稍候。”

“我看你们这里信息够灵通的了……”

我知道公司的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特别珍惜时间。瞧他们用飞速的轿车接我,一路上还不断报告行进状态,何等紧急。可同样是他们,偏偏又让我干等这么久。

他笑笑:“我不是指这个,我是指这里文化氛围太差,几乎没有可以谈一下的人……”

我被安置在大太师椅旁坐了。一个穿缎子旗袍的小姑娘端了一杯茶放在案几上,又转身离去。只有我一个人在这儿。我取过杯子,立刻闻到了浓烈的香气。这是一种茉莉花茶。可是喝着热茶身上还是有点儿冷。我想让滚烫的茶水暖和一下,很快就把一杯茶喝尽了,只等有人来给我添水。大厅里静极了。我在厅里踱步,想看看这些字画都是由什么人捣弄出来的。我发现所有的字和画都狂躁而蹩脚,作者的名字有的知道,有的从未听说过……我足足等了半个小时。

“你们老总就很重视‘文化’;还有不少硕士博士。乐队、合唱队,应有尽有,怎么不可以谈一谈?这么多热衷文化的人!”

我想那个太师椅上一会儿就要出现那位苏老总了。

他尴尬一笑。

室内是铺设精致的木地板,地板中间铺了很花的一块地毯。进门是一个大厅,厅里摆放的不是沙发,而是一些红硬木太师椅。正中一把稍大些的面北朝南,两边是小一些的太师椅。壁上挂了很多名人字画,我特别注意到了正中的椅子上方悬挂的画是一只凶猛的老虎,老虎两侧挂了一副对子,上联是:虎踞龙盘今胜昔;下联是:天翻地覆慨而慷。

我问起了“得耳”,他摇头说:“我们平时见不着董事长,公司有苏老总打理,他们之间是亲戚关系。‘得耳’现在主要做慈善事业……”

院里养了三四条狼狗,一齐吠叫,小伙子冲其打了个响指,它们立刻安静下来。但是它们在我进入室内的那一刻,都瞪着蓝幽幽的眼睛上下端量。每一只狗的耳朵都直立着。

“听说那是个极有趣的人?”

我被小伙子引进院内。

“嗯。董事长的爱好很广泛……”

进了村子,车子却越开越快。这个村子的街道很宽很平整,就像是专门为这辆车准备的。街上的人都笑嘻嘻站在那儿。那些抱着孩子的妇女盯着这辆车,兴高采烈。车子在一幢很大的蓝色别墅跟前刹住了。小伙子开了车门,摆一下手,另一只手在车门上方挡着,等我下车。

“关于他们两人的传说很多,我想知道,公司现在到底谁说了算?”

这时我已经给冻得不能忍受,我想这是存心要使我感冒。

小伙子立刻吮了一下嘴,像在认真思考的样子。这样一会儿回答:“都说了算。不过领导方式不同。苏老总处理具体问题,在第一线,脾气难免要火暴一些吧。有人说这个公司之所以奇迹般地发展,主要是因为深得中国文化的真谛……”

“喂,报告主任,报告主任,我们进来了。对,马上就到。对,对。”

“什么‘真谛’?”

他神色肃穆,只望着车窗,对其他一概不理。车子再往前一二华里,然后拐了个弯——原来是到不远的那个邻村。如果车子在两村之间走直线,顶多只有两三华里。可这车子后来攀上一条新铺的柏油路,这就多出了好几公里。离前边村子很近了,可以看清村子东侧那一幢幢式样奇特的别墅群了。我想那大概就是苏老总的老窝了。车子进入街道,小伙子又冲着对讲机呼叫起来:

“您看到八卦图了吗?‘一阴一阳谓之道’,我想,两位老总是互补的……”

“喂喂,报告主任,报告主任,已经出来了。对,对。”

我的脑海里马上出现了阴阳鱼的形状。我在心里不得不佩服这种概括。而且我同时也明白了,“得耳”与苏老总就分别是那条白鱼和黑鱼。“非常感谢。”我握着他的手。我这时更近地打量了一下,发现他有一副开阔的额头,再加上滚滚波浪披肩,煞是神气。我这会儿判断,他偶有流露的那丝女气是在一个粗暴的家伙映衬之下、甚至是被逼迫当中逐渐形成的吧。那个家伙太粗暴了,再正常的男人在他身边也要变得女里女气的。

黑色“奔驰”在乡间小路上飞速行驶。我颠得难受。原以为苏老总就在这个村子西侧那些彩色楼群里,谁知汽车穿过了楼群还要往前。季节已近深秋,气候宜人,不知为什么司机非要打开空调不可。车内凉得很,我要求关上制冷器,可他就像没有听见一样。车子刚刚出村,小伙子拿起对讲机就嚷上了:

我突然有点为这个小伙子担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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