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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也许只有一位高明的女巫才能洞悉我心底的幽暗。它并非肮脏,也不险恶。它仅仅是一味纠缠,使我不能解脱,令我永远绝望地笼罩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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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这片原野上走来走去,大概是想摆脱它的纠缠。这真的越来越像一种残酷的游戏,像自己与自己展开的一场没有尽头的追逐,直到把我弄得精疲力竭,破绽百出;它使我在自己的田园上徘徊,步伐紊乱,神情恍惚。我担心长此以往,我所苦求的诚实和友谊,神圣的原则,做人的操守和禁忌——特别是我一生不可丢弃的家族使命……一切都在矛盾踌躇中抛洒一空。我会背弃各种各样的义务,甚至背弃亲情。一个人孤苦伶仃到处巡行,每天都沉浸于午夜的幻想——这终究会将一切消磨净尽。

我不知道。我讲不清。我所需要的也许是远比这些更为重要也更为实际、更为生气勃勃和更为长久不息的那么一点儿东西——它是什么?

既然是这样,那么像肖潇这样一个温厚而美丽的女性,也会有这种午夜吗?我几次询问,欲言又止。每当分手时,我总是长久地看着晚霞勾勒出的那个迷人的身影。只有这个时刻我才听到了自己心底的声音。我感觉着它——那是正在泛起的更深的思念——思念肖潇所唤起的那一切——它甚至不是一个具体的事物,因而它难以界定。它好比是一道无法言喻的绝妙诗章,朦胧中概括了一切也包容了一切。我无法接近,无法接近它所显现的那种辉煌。我想一夜一夜把这部诗章放在身边,领略并追求它无尽的意义。这样的时刻不需借助于光线,我在黑夜中也能够辨认神圣的字迹。我甚至可以用手去抚摸,去感觉它的温热。

我不知与肖潇进行了多少次长谈。我觉得来到这片平原上的一个最大收获,不仅仅是有了一个葡萄园,还包括结识了这个异常沉静的姑娘。不知怎么,我与她的交谈愈多,欲望却愈加模糊。我们好像无所不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谈过……这里正发生什么?是一个径直走进了另一个的心灵、悄悄化解着异性的隐秘,还是陡然茂长的、不可遏制的欲望?

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我的思念。我不停地回想,须臾不可分离。它就像油亮的姑娘的发辫一样从眼前垂下来,化为黑色的思绪:所有的思绪都与午夜一个颜色,像芬芳的丁香花一样的气味。我离不开它,它像姑娘的发辫,又像一匹小马圆润的、放着光泽的脖颈,倔犟而又温柔。我迷恋我的思念,不止一次看见它就在前方。我那么急于得到自己的渴念,获取它的温柔,却一次次止步不前。我绕开你,绕开你很远很远——当你走近的时候,我就悄悄地退开;当你给我一个信息并来到我的身边时,我反而要东躲西藏。

我想着肖潇——不知怎么我觉得她在很多方面都与自己十分相近。我曾到过她的住处,看过那个整洁的、一尘不染的小小居所:搭了白色网罩的整齐的被子、桌上的书,还有她常常弹响的那架破旧的风琴……她,以及与她接近的一切,都那么让我神往。她的一切都对我产生了深深的诱惑。我不止一次走近她又绕开她;当我与她一块儿散步、在长长的芦青河堤上走来走去的时候,那种莫明的痛苦会暂时离我而去。当她的气息环绕着我时,让我感到平静而又年轻:一个人被笼罩在一种诱惑里多么纯洁啊,它不像有人想象的那么可怕。诱惑并非遥远,它有时就在你的身边。可是你难以攫住。没有她,生活即顿失光彩。

为什么?因为你的名字就叫“渴念”,因为你是一颗幽暗而率直的心。

我不知生活当中有多少人在重复着这种相似的劳作——难道我四周的人,比如说梅子,还有我童年与之相依相偎的外祖母、我的母亲,她们也是这样吗?

贪婪啊,欲望啊,谁能把这种率直和渴念的呼叫踩在脚底?谁也不能。即便你用沉重的石块,用成吨成吨的泥土把它们埋葬……我也许会从这种毁灭的工作里看到希望,获得快感;我觉得这才是一个男人所应该具有的毅然决然……我觉得自己在这个过程里成长,成熟。我觉得这样才没有辜负神灵赐予我的一次生命……午夜的煎熬和狂想,没有起始也没有终止;我沉浸在午夜里,就像小时候沉浸在河水里一样。波浪在我的下颏那儿消失。柔柔的水抚摸着我的身体,我像一个被惯坏了的孩子一样向前划去、划去……水浪涌向我,我划过了水浪的波纹。

午夜里那茂长的欲望对我构成了一种永久的折磨。我不知该迎接这漫长的夜晚,还是逃避这样的夜晚。我甚至想不起从什么年纪开始走进了这样的夜晚。我从很早以前就发现,一个人最痛苦也是最幸福的时刻,就是他一个人所拥有的夜晚。他无论白天用双脚丈量了多么遥远的土地,最终也还是要回到午夜的田园。他将一遍又一遍耕耘着这片黑土,播下种子,又要赶在黎明之前把它收获。一夜一夜地耕耘,一夜一夜地收获,劳动使他既疲惫不堪又兴致勃勃。

游啊游啊,我没有一次游到尽头——它永远也不会有什么尽头……在我孤立无援的时刻,我一遍又一遍地想着母亲。我想到了年轻的母亲,我依偎在她的怀中吸吮——那个温暖的永远给予希望和幸福的母亲。我吮着,闭着眼睛。妈妈!妈妈!我伸开手拥抱着妈妈。妈妈用乳汁饲喂我,用手抚摸我。妈妈一生都不会离开我,那种感觉会伴我一生。我如果失去了这种感觉,也许就真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我愿一生都能这样默默地感受伟大无边的幸福。妈妈,我呼唤的是你的眸子;妈妈,我呼唤的是你那黑色瀑布一样的长发;妈妈,我呼唤的是你富有的乳房和甘甜的饲喂……当我有一天在镜子里、在水面上看到我的凝固了的那个苍老丑陋的面庞时,我知道只有一个人不会嫌弃我,她只会泪眼汪汪地看着我,那就是母亲。

一切都是这么生机勃勃,昂扬向上;我也没有理由表现出蔫蔫的、衰败的样子。

母亲没有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她是化作了另一种永恒。她永远在这午夜里指引着我,饲喂着我。如果不是这样,那么在这没有尽头的挣扎里我早就完结了。黑夜给我疲惫也给我精神,使我恢复一个白天的奔波劳顿。我的头发仍能保持光泽,我的皱纹似乎也未变深。我知道这全是靠了母亲的乳汁,靠了她的饲喂。可是即便对于母亲,我也不愿说出藏在心底的全部隐秘。比如说我小时候做下的一切,我在外祖母的视线之外、在母亲的视线之外、在所有人的视线之外,我做过了什么;还有,在太阳、星星和月亮的视线之外,我又想过了什么?这一切没人知道。我也不想跟别人说起。也许就是这一切隐秘在午夜里浓缩、凝聚,汇成了一颗幽暗之核。它不仅没有随着我的成长而死去,相反,它在随着我另一颗心灵的成长而成长,并且逐渐变得强大,以至于要让我付出毕生精力与之搏斗。

我的渴望像一株树,每天在午夜里生长壮大,午夜过后就开始走向自己的秋冬,走向衰败,枝叶脱落并挂上一层寒霜……我的渴望啊,正像河水一样不可遏制,冲刷着、拍击着胸中那条单薄的堤岸。我难以忍受,倚仗着年轻和气血旺盛,能够在黎明时分的一阵熟睡中,把一夜煎熬留下的倦容悄然抹去……人们也就不再知道我一夜一夜不能安睡,连长久的失眠带来的痛苦也被遮掩了。每天早晨,就在斑虎的吠叫声里,我独自把一脸疲惫洗掉。接着我在这令人健康的、清爽的晨风里伸展双臂,让肌肉再次注满血液和氧气,让身上充满力量。我深深地呼吸,然后走出茅屋,向葡萄园和海滩走去——树林里,葡萄叶上,到处都是露水,是朝阳的闪光。

我一面与它搏斗,一面又小心翼翼、像维护着一件珍藏——让它在那里骄傲而蛮横地盯视我。

当然不敢!我只不过是走在一条漫漫长路上,这条路太长了,我需要一路祈求,需要滋养那颗不安的心灵——尽管这看起来好像有点儿贪婪:我想得到的是如此之多,如此之多。我的心翱翔得很远很远,它已经接近了某种虚妄。我不是一个耐得住清苦的人,而又偏偏要日夜追赶。我梦想着安逸和幸福,梦想着自由自在,却又命中注定了要把这一切可能性全部打碎。我想得到某一种东西的时候,反而要绕开,躲闪着回避着——好像我真的要拒绝它。不,只有我自己知道这并不一定。我在等待一个机缘。我的那颗幽暗的心是率直的,而我这颗明朗的心却是曲折的。

我有时甚至想,最不了解我的大概就是母亲了。因为她总是从最好的方面去理解自己身体上剥离出来的这个生命——因而她也能加倍地原谅他。就像一个人不愿正视自己身上的弱点那样,她也忽略了我的弱点。温柔可以孕育也可以怂恿,就在这种温柔里,我的某些东西开始茂长,占有了湿润的泥土,像红薯的叶蔓,或者像蒺藜的藤蔓。太阳也照耀着它们,于是它们就疯狂蔓延。这儿终于荒芜了。有谁去手执锄头铲除它们呢?当然只有我自己。

回忆着与梅子分手时的彻夜长谈、与吕擎和阳子他们无数次的争辩,其中的无数繁琐令人疲惫……我不愿把家族的隐秘向他们吐露,而是深深地将其沉入内心。它时时压得我脚步踉跄。我害怕一种无声无形的销蚀,害怕在悄悄放弃自己历尽辛苦才获得的一点儿什么。得到与失去,放弃与固守,热情和冷漠,它们全部纠缠在一起。我简直有点儿进退两难,小心翼翼到了极点。我但愿自己已经触摸到了它的边缘,尽管视界里仍是一片迷茫。这以前我一直想弄懂的是,自己到底需要什么?寻找什么?走去又走回,似乎依旧两手空空。我也许比不上梅子——她总能以那个小窝为中心,上班下班、买菜购物,总能及时回返。她和孩子在一起,和亲友们在一起。那是一种充实的温暖,是一种拥有,是我得而复失的一种感觉。阳子和吕擎也开始有了自己的一份生活。吕擎让吴敏辞职经商,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时候更迷恋金钱,但实际上却另有所图。没有比我再了解他们的了。这两个人没有多少金钱的欲望,而今却想方设法大笔赚钱。在这急遽的追逐金钱的表象之后,遮掩起来的却是一副更加难以揣摩的心肠。我似乎预感到,他们很快就会有一掷千金的时候——为了什么,那还要等等看。对于金钱本身,他们实际上比梅子更为淡漠。吕擎终于没有子承父业,没有当一个大学者和翻译家。吴敏也愧对了她那几年钢琴专业——他们两人好像离正事儿越来越远。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如今谁也不像阳子那么执著于自己的专业,正所谓“把一切献给了艺术”……几年的时光一闪而过,比起我逐步走入安定的朋友们,我终于只剩下了一副扔来扔去的背囊。在深夜,我最害怕的就是看到自己先人的目光——那是从遥不可及的深邃中望过来的,它仿佛在问:孩子,你把家族的一切都忘记了吗?

而我又没有能力去改变这片荒芜,没有勇气挥起锄头。

我何尝不知道,概括自己鉴定自己也许是最为困难的事情。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进入另一个人的心界;我感到尴尬的是,我竟然难以进入自己心的深处。在我一个人安静下来的时候,我总企图窥视自己幽暗的底层——这种窥视常常让我胆怯。我像抗拒着一个陌生人似的,顽强地抗拒着另一个“我”。这真像一场奇怪的游戏,并且它很早以前就已经开始了。

后来母亲离去了。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在今后漫长的日子里,怎样才能使我重新获得那种温柔,使我永远那么可怜巴巴地偎在她的怀抱里呢?没有别的办法,只有依靠这午夜连绵不绝的长思。于是我越来越依恋我的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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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依恋这漫漫无边的、混混沌沌的一片。在这个时刻里我才是真正自由自在的。我可以把记忆中的一切剪碎、拼接,以回到我的童年和少年。黑夜里谁都看不见我,我可以走向很远很远。谁也发现不了我,我可以日行千里。当我再次返回时,身上可以不带一点儿汗粒和尘土。只不过这样做也要付出代价,那就是:越来越孤寂,越来越失望;我的内心将由于一夜一夜的折腾而变得愈加空荡和荒凉。眼前的葡萄树,白色的沙土,还有那个园艺场里传来的劳动声息,都褪去了原有的斑斓。大海上打鱼人的号子也没有了往日的狂放与活力。阳光变了颜色,它照耀着土地上的一切,却越来越暗淡,最后还一个真实的黑夜。

茂长的欲望

我不愿在太阳落山之后的这段时间里与人共处,我非常珍惜,因为它才是自己的时光。我走向荒滩,走向密林,走向我自己弯弯曲曲的路径——这样不知多久再走回,回到那间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