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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 寻

我终于跑到了跟前。号子声震人耳膜……“用力拽呀么呼呀嗨——嗨哉!嗨哉!绷直绠呀么呼呀嗨——嗨哉!藏鬼力呀么呼呀嗨——嗨哉!尼姑的儿呀么呼呀嗨——嗨哉!老和尚呀么呼呀嗨——喘粗气呀么呼呀嗨——嗨哉!嗨哉!弓起腰呀么呼呀嗨——嗨哉!打个挺呀么呼呀嗨——嗨哉!嗨哉!肚脐翻呀么呼呀嗨!网里有呀么呼呀嗨——嗨哉!嗨哉!天一亮呀么呼呀嗨!到河口呀么呼呀嗨——嗨哉!嗨哉!”

我站在喧闹的海边,极力辨认着另一些影子。我希望看到那些破衣烂衫的人在岸边摇晃。可是此刻他们与所有打鱼人都掺和在一块儿,我一个都分辨不出。

这号子声粗粝吓人,第一句由人领喊,接上就是众人的齐声呐喊,随之在同一个强大的节奏下猛力拉绠。我的目光在寻找那个领喊号子的人,可惜他掺杂在人群中看不清……他们大多都穿了一条短裤,有的甚至一丝不挂,赤身裸体,让火把将铜色的皮肤照得闪闪发亮。额上长红斑的海上老大手里握着一根棍子,出其不意地就在那些拉网人绷直的绠上敲一家伙——谁的绠被敲弯了,就说明他没有用力,紧接上打绠的棍子又会揍在这人的屁股上。红斑老大走到哪里,哪里的人就要拼上力气吼,全身凝起一道道青筋。一个身子粗壮的四十多岁的女人竟然和这些男人掺在一块儿拉网,她尽管穿着衣服,可身边的几个男人都是光身子。一会儿那些光溜溜的汉子竟然喊起了她的名字——女人哈哈笑,更起劲地拉着绠……长长的一溜火把左边,有一些破衣烂衫的人,此刻那么热情地跟上呼喊号子,直接用两手握住湿漉漉的粗绠,随着号子一块儿用力。这些人很快就博得了红斑老大赞许的目光……他们一个比一个更用力,眼珠差不多都从眼眶里瞪出来了,呼喊声声震耳。

一枝枝火把排成一行,随着阵阵呼喊声蜿蜒、蹿动,像一条火龙,在乌黑的天色里飞舞,鲜艳逼人。火把下的人一溜溜排成两行,网还没有最后收上来;有一些人在队伍中间的空地上奔跑、呼叫,正为一场近在眼前的收获做好准备:把一领领席子摆好,当大网拖上岸来时,要用柳木斗把鱼舀到席子上。有人抬着很大的一杆秤,随即招来一群群的鱼贩子。一个人高声吆喝着,他就是海上老大,此人在这儿决定一切——我以前见过这个满脸横肉、额头上长了红斑的人。他在海边威严无比,权力无限,任何人在他面前都得收声敛气。他是这里的君王。

3

回答我的是那一声连一声的狐狸的嗥叫——狐狸在这个夜晚怎么发出如此凄惨的叫声?它的哀嗥真像某种不祥的预告……穿越了一片片枣棵,脚腕一阵疼痛,那儿被棘针又划破了一道道深口。

我在他们中间仔细辨认着。没有。一边,还有另一些流浪汉插不上手,只在海滩上随拉网的人活动,像跳一种奇怪的舞蹈似的,在海滩上欢蹦着。是的,在这强劲热烈的号子声中,一个人简直没法安静下来……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不能遏止,让我变得一刻也不能等待。我迎着火把,不顾一切地往前跑着。秋风吹乱了我的头发,我差一点呼喊出他的名字。

分开的两行拉网人渐渐地拢到了一块儿——当这分开的两拨人差不多合到一起时,也就该最后收网了。一些靠在网绠上的人跑开,纷纷跳到浅水里提网漂、踩网脚,以防密挤的鱼群急中逃脱。他们的身子一挨水就喊:“凉啊,凉啊!”一边喊一边弯下腰。有的扎了个猛子,去摸水下的网脚;更多的人用力地揪着网漂;还有人游到了浮漂后面,在那里双手拍水,把企图逃窜的鱼吓回去。离沙岸只有十几米远了,这时圈成半月形的浮漂内,水像被烧沸了一样,滚动着,溅起一米多高。银亮的大鱼刷地跳起,又扑地落下。有一条花斑鱼足有三尺多长,像人的大腿那么粗,在空中猛地晃动了一下,嘴巴空空咀嚼,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倒栽下来……这时流浪汉的喊声比打鱼人的喊声高出几倍:“啊!啊!……”他们的叫声就像浪尖上的海鸥,这会儿一齐伸长了脖子看。此刻所有的打鱼人只顾干活,反而没有多少声音了。剩下的只是海上老大的呼喊——这边吆喝一句,那边吆喝一句,发出的命令奇奇怪怪,外人谁也听不明白。踩网脚的几个人弓着腰,慢慢地随着网的移动往后退着,直退到没有水的沙岸,两手还在紧抵网脚——直到两边的人拼力一声大喊,渔网彻底地离了水。

我只想快些见到他们,我想他一定会在他们中间。

所有的鱼全部包在网里了。我给眼前的一切惊呆了,两耳差不多全是这些鱼类在绝望时刻发出的嘶哑呼号——这呼号掩盖了一切,包括大海的浪涌……高高的火把晃动交错,挤在了一块儿。

每个夜晚都有一些买鱼的人、一些流浪汉聚集在海边。买鱼的人渴望新鲜的鱼,而流浪汉就把希望寄托在打鱼人的疏漏上:沙滩上遗下一些小鱼小虾,他们就拾起来装进兜里,找个地方弄一堆火烧了吃。有的流浪汉干脆直接在海水里洗一下填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咀嚼着。打鱼的人把网收起时,那些流浪汉就围上噗噗冒气的鱼锅,去讨一碗鱼汤。

这时,那个看鱼铺的老人叼着烟锅出现了。他在离开干活的人几步远的地方背手望着:沾满了鳞片的柳木斗从网里捞出鱼,哗啦啦倒在摊开的席子上。这些鱼在席子上蹿跳不停,发出了吱吱的叫声。一条带鱼咬穿了另一条鱼的肚腹;乌贼伸出长长的带吸盘的爪子,猛力攫住了身边弓起脊背的大虾……无数荧光在灯火照不到的地方闪动,像火星一样飞溅,那是带磷光的水族在死命挣扎。

因为太急,穿过杂树林子后,我发现衣衫被刺槐扯破了,手足也有了小血口……这个时刻心头一片灼热,已经不能停止,只一直迎向这噗噗的海浪声……前边,透过一片摇摇晃晃的灯火,我知道打鱼的人就要上网了,那些举在铁叉上的燃油火把一齐点亮了。

不远处,一群呼啦啦的人还在往这边拥——他们都提着口袋和铁盒子、柳条筐,大批的鱼贩子来到了。他们很快围拢席子上的鱼堆,叽叽喳喳议论着。渔贩子要赶夜路,为了对付海边的寒冷和水气,全都穿了厚厚的棉衣。

灰暗的天色,疏疏的星光。我出了大门四处张望,又迅速钻到杂树林子里。林子里没有人。可我怀疑他在林子更深处。我不敢呼喊,只是往前……最后我一直往海边追了过去。脚下是各种各样的杂草和花朵,碧绿的鬼针草挂着黄色的小花;蒺藜的尖刺还没有变硬;葎草在黑松下伸出短短的藤蔓;黑松散发出一种浓烈的树脂味。一只小鸟在枝桠上蹦蹦跳跳,是一只蓝点颏;啄木鸟在远处敲出响亮的梆子声;老野鸡在归巢的时刻照例要沙哑地呼叫,那声音在告诉这片荒野:归巢了,归巢了,又一个夜晚来临了!游蛇在跑动,刺猬发出沙啦沙啦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停下来,在那儿一声连一声地咳嗽。北风愈来愈强,号子声逼近了。

戴了眼镜和一顶奇怪黑帽的渔业会计姗姗来迟,他的鼻尖冻得通红。“快些,抬大秤的近前!”两个人飞快抬着大秤跑向他,让人想起一门即将架起的大炮。接着又抬来一张小木桌,摆在鱼堆跟前,买卖就算开始了。没有讨价还价,这里的价钱都是被人喊熟了的。海上老大吐出一口长气。疲惫的网蜷在海岸的干沙上,在几丈远的地方睡着。

就像被一种幻觉所牵引:在这个时分,我正埋头阅读,突然听到了一两声呼唤——我很久以后还会坚持说,当时真真切切听到了有人在喊,他喊的是“卖锡壶”!那一瞬间,我心上强烈地一抖,什么都没有想,只急急地奔出门去。

看鱼铺的老人在不远处吆喝起来,海上老大也随他喊了一声。几乎同时,一股扑鼻的鱼汤香气随风飘来。要开饭了!那些打鱼的人如释重负,捧起海水搓一把脸,又把脚上沾着的鱼鳞和沙子在海水里摆掉,往鱼铺子走去。所有的火把都收拢到铺子四周,插在了那儿。在明亮的火把下,人们各自从铺子里拿出了自己的茶缸、瓷碗,叮叮当当敲打着,围拢到铺子外面那个极大的铁锅四周。看鱼铺的老人用一把木铲在铁锅里搅弄,接着又从锅台上抓起一把半尺多长的大铁勺,喊着张三李四的名字,给他们每人舀一大勺浓浓的鱼汤。鱼肉在锅里煮得往上翻起,白得像雪、像棉絮。所有的鱼都被揪去了头和尾,只留下最肥的一段。大把的葱和姜只勉强切了几刀,简直是成棵成块地抛在里边。

2

打鱼人都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鱼汤到一边去了。他们从布包里取出一块玉米饼,狼吞虎咽起来。所有的人都领走了自己的一份,连海上老大也不例外——他与那个看鱼铺的老人坐在一块青石板上,在那儿掏出了一个小酒壶,两人开始对饮。他们往往一口就喝干一盅,酒量大得吓人。这时,一直围在旁边的流浪汉都抄着手,可怜巴巴地凑到铁锅边上——里边还有小半锅鱼汤呢,鱼肉都被捞走了,剩下来的汤很稀了。那些流浪汉,有的手里拿着一个很大的螺壳,有的解下了腰带上的搪瓷缸,这时一齐向看火的老人伸过去。老人骂了一句,站起来,取起了那个长把大勺,没好气地咣当几声,一人给了一勺鱼汤。

我又展开了那份秘籍。我分明觉得有一双滚烫的目光就在一旁……

流浪汉跳着、吹着热气,没等停下来就咕咚咚喝了一大口,烫得嗷嗷大叫。只一会儿他们就哈哈大笑了,笑着跑到了一边。

又是一个失眠之夜,我在想宽脸骂我的话:堕落文人。我点点头。宽脸骂得多好,骂得太好了。只为这一句绝妙的恶骂我也要感激你。不过你宽阔的、像屁股一样的大脸上,该挨一记沉沉的拳头……我的眼前总也拂不去那个满脸憔悴、多少有点惊慌失措、有着一丝惊悸、脖子上挂着破烂锡壶的人——在这个夜晚,你在哪里蜷卧?你这次是真正的流浪了,独往独来。你为什么不与那些流浪汉在一起?你混同在他们中间不是更好吗?今夜你在何方?天明后又将走向哪里?我怎么才能忘掉那个黄昏,你离我远去时,拒绝了我手中可怜巴巴的那一点钱——大概是上帝送来了考验,让你来检验我的德行和心灵……我不愿告诉自己最好的朋友,并把至关重要的情节掩埋下来——这深深地触及了我的灵魂……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在那一刻真的陷入了恍忽和胆怯。我无从预料你的到来,我说到的危险也是实情——这千真万确!亲爱的朋友,当我再一次见到你,我仍然要这样坚持:我说的都是实情!我当时正被苦苦纠缠,不能自拔,这儿对于你我确是一个陷阱……可是啊,我的朋友!在那个时刻里,我的确感到了恐惧,这就是我至今不能原谅自己的方面。我觉得人的丑恶与恐惧紧紧地系在了一起。我为什么就不能与你同甘共苦,为什么就不能尝试着一块儿去接受一次冒险?比如说真的没有这种可能:让你在我们的葡萄园里吃上一顿热乎乎的饭菜、好好安息一夜,在天亮之前把你悄悄送到芦青河海口?在那片密林里,我们将顺着老路找到一片乐土——那儿有个叫“沙岛”的地方,在那里你一定会很好地生活下去,一个叫“大婶”的女人会收留你。那是一个女性决定一切的、陌生而神秘的、生气勃勃的世界……在这个时刻里,我又想到了淳于黎丽……天哪,我觉得自己背负的罪恶真是太多了。我想起了淳于黎丽那一次在医院里,她在绝望的时刻与我会面的情形,她苍白如纸的面容,她平静地望向我的眼神……我还想起了铜雕面前的最后一别……逃亡的朋友,还有淳于黎丽,你们知道吗?一个最不喜欢忏悔的人,在这个午夜里已经无路可投……北风吹得猛烈了,在这个夜晚,我听到树木在北风里吼叫。在这个时刻里可千万不要再起狂风啊,那时我的葡萄园就真的要毁掉了。

看鱼铺的老人和海上老大继续喝酒。有两个流浪汉大约来得晚了,这时伸出了手里的大螺壳:“大爷行行好,行行好……”我看到两个流浪汉都四五十岁,可怜巴巴,满脸灰尘,长得瘦骨嶙峋,头发差不多都秃光了;其中的一个流浪汉还戴着一副很破的眼镜,让人想起这是一个读书识字的倒霉汉……他们在那儿哆嗦着,手里的螺壳也颤抖不停。“大爷行行好,行行好,两天没吃东西了……”看鱼铺的老头骂了一句,没有挪窝;海上老大说:“滚,都给我滚——你们刚才帮着拉网了吗?”“俺来晚了大爷,俺是来帮着拉黄昏的。”“拉黄昏”即拉天黑前的最后一网,这是打鱼人的专用语——由此可以推断他们是这里的常客。“看看你这两个贱骨头。”老大骂着,把酒盅一放,弓着腰站起来。可是他刚刚拿起那个长把铁勺,看鱼铺的老头就说:“这两个贱骨头什么时候才挪蹭来?丧门星……猫头鹰。”

我知道,那种威胁已经不可避免地来到了。可是我明白已经没有退路了。后面是悬崖。我觉得闵小鬼、宽脸,还有更多看不见的力量,他们都在逼我们往后退、退。我在最关键的时刻要抓住什么,不要掉下去。多么危险。

老大的勺子碰了碰锅边,终于没有伸进去。两个流浪汉差不多要哭了,手里的螺壳抖得更厉害了。

说完他猛一转身,因为气极而走得飞快,看上去真像一只大鸭子。

老大扔了勺子。其中一个流浪汉待海上老大转身走开时,忍不住就往前跨了一步,飞快地抄起了长柄铁勺……

“你什么毛病都有,告诉你,惹火了我要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砰的一声,海上老大抛了什么东西,炸雷般喝了一声。

“是生活作风问题还是经济问题?”

他们还没有走开,他就冲过来,啪啪几个耳光,把两个流浪汉手里的鱼汤打掉了……两个流浪汉竟然像孩子一样发出了“哇”的一声,哭了。

宽脸这一下子摸不着头脑,眼睛在屋子里扫来扫去。大概他瞅着泥做的写字台不顺眼,就啪啪踢了两脚。我发现他的眼睛平常那么妩媚,这时神情里却掺上了几丝仇恨,盯住我骂道:“混蛋,你不过是个堕落文人而已!你的事情很多,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不知道你搞了些什么名堂!”

海上老大肉滚滚的食指就在他们脑门上点画:“你们算哪路的神仙?”

“那就糟了,我们只好找别人联系合办。听说现在杂志和企业合办也成——想和哪个企业合办,就把吕擎的关系放到哪个企业,我们甚至想和一个村子合办。”

“俺们饿坏了……这么多的鱼汤……”

宽脸恼了:“我们可以打个报告让闵市长批一下,我们决定不要这份杂志了!”

“这么多的鱼汤有你一滴吗?”

“是的,不过他是你们聘任的,你们不承认我们可以通过法律裁决,我们有文件。”

两人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就把嘴巴凑在他们耳朵上,猛地喊出一句:“两头野猪!”

“我们可不承认吕擎是我们这里的人,他不拿我们的工资,行政关系又不在我们这儿……”

他喷了他们一脸唾沫,还在把满脸胡楂、长着红斑的额头往跟前靠。流浪汉想躲开,还没挪步,他的大手就一下捏在一个人的肩膀上:像钢铁一样硬,像一把老虎钳子,差不多捏进了那人的骨骼里面。那人一动也不能动了。

“谢谢提醒,这样问题就大了。”

“哼,你妈的,你妈的!”他骂着,另一只手在流浪汉的嘴唇那儿打了两下。那人为了挣脱,猛地往上一挣,头顶砰地撞在他的嘴巴上,他完全没有准备,哇哇叫起来,大概嘴巴流血了。老大喊起来:“快来人啊,把这两头野猪给我扔到海里去……”

“你们知道吗?现在杂志从法律上讲,还是我们与你们合办的,我把脸一翻,你们的杂志就得落到空里去!”

他喊着,有几个赤身裸体的人跑过来,有一个试图从后边抱住那两个流浪汉,他们就低头一拱,钻进了乱哄哄的人群中……这时我看到有人拿起了一根棍子,嚷着:“闪开,闪开!”却找不到准确的目标。后来这棍子一端落在硬硬的石头上,一下折成了两段。这家伙多么凶狠,他想一棍子打死别人。两个人挤到了人群深处。海上老大像一头豹子一样在一边跳,一边擦嘴巴一边说:“揍死他们,把他们扔到海里喂鱼……”

“小卒没有过河就不能横着走,不过小卒即便过了河也和不过河一样,只能进不能退——是吧老宽?”

火把下的好多人都呆呆地朝老大那儿望着,有人在尖声吼叫,不知喊了些什么。所有流浪汉都痴呆呆地站着,没有一个吱声。

宽脸咽了口唾沫。他觉得跟我干架接不上茬,吭哧了一阵说:“不过你们的桥拆得早了点——你们还没有过河呢!”

我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面孔,背向着这闪跳的火把、这一双双惊呆的眼睛,离开了海岸。天漆黑漆黑,身后是噗噗的海浪声,一个个浪涌正被大风送到岸上,接着又发出哗啦一声,碎裂了。我在心里呼叫着一个人的名字,茫然前行……漆黑的夜色中,我努力分辨脚下的路径,寻找着通向葡萄园的小路。什么也看不见。我这才发觉今夜迷路了——我在走向哪里?满天的星斗闪闪烁烁,我望望天空,又低下头颅……

我点点头:“对,小人是从来不讲道理的!”

4

“你们刚开始要利用我们,怎么商量怎么好,事情办成了,杂志也出版了,你们又拿起了架子。过河拆桥,这是小人才干的事儿!”

我认定一个方向走了许久,简直累极了。最后我倚着一棵树坐下来。一股浓烈的香气涌入鼻孔,让我想到了夜合欢的香味。真的是夜合欢。倚着它坚实的躯体,我想歇息一下。估摸了一下四周,如果判断上没有发生太大的错误,那么这儿离葡萄园不会很远,大概处于它的东北方。可惜这一段路在黑影里无法分辨,而且荆棘丛生。这会儿我身上的划伤一阵阵刺疼。

“怎么讲?宽脸先生?”

我望了望北方的星斗,瞅准了那七颗明亮的星星,顺着它勺柄的方向走了下去。我想先往东,再折向南,不一会儿就会看到葡萄园的轮廓——小心地绕开一丛丛棘棵,不知走了多久,抬起头却一点影子、一点声息都没有……

“更重要的是,你们在耍我,耍我们小地方的文化人儿……”

这儿是一片寂静的夜空,一片真正的海滩荒原了。小飞虫、各种各样的小动物,都在四周活动。它们小心翼翼地发出声响,敛住了自己的气息……我在一条沙沟前停住了:这是一条南北走向的沙沟,可能是当年用来排涝的,年久失修,早已废弃,被荒沙淤塞了一半,变得浅浅的。沟底长了很多蒲草和上一年留下来的干茅棵,它们十分柔软。这时我才感到身上没有了一点力气,那么疲惫,只想静静地躺一会儿。

“更重要的是什么?”我想说,更重要的是你的脸太宽,像个屁股。

看了看星星,大概是深夜一点多钟的样子。我把身边硬一些的枝条小心地剔出,然后设法把那些青绿的蒲草压倒,收拢一些柔软的干茅草铺在上边。我趴在地上做这一切的时候,觉得自己真像一个幸福的大刺猬。这种劳碌有一种甜美的意味。我想起小时候与拐子四哥在海滩平原上奔跑,夜间就常常这样在茅草里做窝。那时我还年少,身上火力正旺,如今呢,只一转眼就四十多岁了……

我一直闻着浓浓的酒气。不错,所有胆小鬼都要借着酒气跟人干仗。不过我可不想跟他干。宽脸说:“我知道你们对我有成见,看不上我,但更重要的,恐怕还不是这些吧?”

我躺在茅窝里,两手插进了草团。一活动身子,伤口有些痛。心底正悄悄泛起什么。我在想那个不幸的朋友,想葡萄园对他的拒绝——我被一种亏心折磨了许久;是的,冥冥中总有一些规定、一些犒赏或惩罚。人哪,要勇于领受属于他自己的那一份,无论它是什么。

宽脸来了。他喝了酒,脸色通红,愤愤的样子并不让人觉得好气,更多的倒是好笑。他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两条短腿挪来挪去,说:“宁先生,我知道杂志实际上是由你说了算,所以只想跟你个人谈一次话。”“你工作那么忙还来找我谈话,不胜感激。”我使用了他的语气。他说:“来,我们找个地方谈一下。”

闭上眼睛,尽量使自己不再想任何事情。风声、树叶哗哗抖动的声音;有不少落叶飘到了脸上。我竟然睡去了。这样不知多久,我给冻醒了。我一点一点活动,像起卧的动物那样,慢慢地弓背,最后站了起来。小心地动一下脚趾、胳膊,再挪动脚步……我发觉自己饿得很,像有一只手在肠胃那儿往下用力地揪。我想起从昨晚到现在一口饭也没吃,而且跋涉了这么长的路。我想寻一点吃的东西,低头寻找——折断蒲叶嗅了嗅,这是一种香蒲。挖出了一块蒲根,擦掉沙土嚼一口,一种苦涩之后的甘甜立刻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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