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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那回酿出的酒突然浑了,沉了底子,底子发蓝,又发白;有时挺好的酒褪了色,一喝恶心人。酿酒师就搞了些药,说起来不信,都是些胶粒,还有血粉什么的,一下子放进去。弄来弄去,酒又好了。有一次他回城里,酒又犯了毛病,我们就仿着他的样子弄,一弄,那酒也好了。厂长和他爹先搬了一坛子回家喝了,结果一下子都毒死了。你说说,这个酿酒师带来的东西毒性大不?!”

武早瞪大了眼睛。

武早痛惜地拍起了膝盖:“那怎么可以随便动呢?!那里边有一种叫‘黄血盐’,弄不好会产生剧毒,五十毫克人就会死。那可不怨酿酒师。你们的酒得了‘破败病’,知道吗?是‘破败病’!”

从那个破败的酒厂走出,我问乡负责人:“你们厂子为什么停了?”他说:“别提了,前些年我们顺着河套子种了些葡萄。上级派了技术员来,说这里最适合种葡萄,搞个酿酒厂行不?那以后就有酒喝了。我们想也是,不要说酿酒赚钱,就是让山里人喝个脸儿红也算件好事,就贷了上百万的款,垒厂房、买酿酒设备;好家伙,一阵忙活,从东边城里请来一个酿酒师。结果呢?造出的酒开头还卖出一些,再后来浑得像泥汤子。酿酒师怨厂长,厂长怨他。就这样不死不活地办了两年,第三年上出了人命……”

“不管什么病,反正出了人命,就把那个酿酒师抓了起来。”

天黑以前他领我和武早去看了那些废弃不用的酿酒设备。可怜这些翻山越岭运进来的设备,打浆机、酒罐,还有其他一些器皿,破的破,碎的碎,锈迹斑斑。我发现武早看着它们,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最后我们把决定要买的东西用粉笔做了记号。议价时,武早开价很低,我都有点不好意思。可我发现对方几乎没有争执就同意了。

“那他多冤枉。”

在乡政府所在地,我们向负责人递上了介绍信。负责人看了看说:“早就该来了。”

“冤枉不冤枉先抓起来再说啊。”

3

像武早一样,我也为那个酿酒师抱不平。我问他现在怎样了?

这儿离山顶只有几百米远,可是山坡越来越陡,我们走不多久就要歇息一会儿。奇怪的是越往上树木越稀,却要比下边的粗壮。后来才明白:原来靠近山顶的地方很少有人来攀折,所以能够得以保全。

“怎样?还不是官向官、民向民,上边有人替他出来说话,最后不得不把他放了。妈的,厂长和他爹算是白死了……”

我们继续向前,大约走了二百多米,左侧出现了一片茂密的灌木。灌木丛下是密密的茅草,茅草棵里好像有着星星点点的花儿—— 一只尾巴长长的鸟儿在其间闪动了一下。它并没有发现我们,在草丛中飞快地活动,好像在捕食昆虫:这是一只环颈雉,黑黑的前额,下巴和后颈都呈绿色,闪着紫蓝和绿色的闪光;颈的下方还有一圈白领,肩和上背都是淡黄间黑的条纹;腰是浅银灰色,尾羽变黄,缀着红紫色的斑点;脑部是熠熠生辉的栗子色;特别是那两条长尾巴,看上去漂亮极了;与所有鸟不同的是,它的头部竟然长着两片小耳状羽毛,就像猫的一对耳朵,看上去极神气;它的眼睛四周光亮亮的,像长了一张细细揩过的光洁面庞……武早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叹,于是它的头颅猛地一拧,翅膀扑扑拍动,飞走了。

我松了一口气。接上我们在乡里人陪伴下,又到另一个村子里去看了——那里购进的酿酒设备比我们刚看过的好多了。乡里人说:“这个村子的人还算乖巧,他们没有傻到像我们一样,不问青红皂白干起来,结果赔了钱还死了人;人家没等干就住了手,这就是聪明啊。你知道,山里人不能搞工业,只能弄弄石头什么的。”

太阳升得越来越高了,山阴终于变得明晃晃的。在这明亮的光线里,心情一下愉快起来。我们坐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休息,武早指点着旁边:离开不远的那棵槐树上落了一只美丽的鸟,它蹲在枝头上,头很机警地四下摆动,好像已经发现了我们。这是一只山斑鸠,额头和头顶都是蓝灰色,后颈是一片葡萄红色,颈的两边各有一块蓝灰色斑;上背是淡褐色,下背和腰部还有尾巴和翅膀的边缘,都是蓝灰色,而且有着鲜明的棕红色羽缘;整个下体都是棕色,而一双脚却是紫红色的。这只鸟漂亮极了。它在我们的注视下停留了大约有三四分钟,然后扑动一下翅膀往山顶飞去。我们这才注意到,各种鸟的叫声已经很稠密了。树隙里不断有鸟雀飞来飞去。接上我们还发现了后脖颈上有着半圈黑领的灰斑鸠;一只胖胖的岩鸽:岩鸽在这一带是不多见的,它们很容易成为山民的猎物——它比我们常见的家鸽要小一点,体形也紧凑一些,像所有的鸽子一样,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双珊瑚红色的脚,这双脚在树枝和地上挪动,令人神往。有人曾经把岩鸽与野鸽混为一谈,其实它们的模样虽然相似,实际上却并非一种:岩鸽的胸部是紫绿色,像金属的颜色;而野鸽的胸部却是一种灰色,嘴巴乌黑。

这些酿酒设备让武早很兴奋,他仔细地看过,然后差不多逐件做了记号。我们将价钱议好、将取货日期定好,然后就离开了。

往前的坡度越来越陡,不得不攀住路旁的灌木枝条才行。有的地方被雨水切割得厉害,从岩石的露头上可以看出,那是被褐铁矿的氧化物染过的页岩。我们脚踏的小路就一直伴着这个裸露着岩石的沟谷,它正变得越来越宽……沟畔的小路大概很久没走人了,上边有许多小兽踏下的蹄印,这些蹄印样子很怪,不像狗,也不像兔子。我觉得它们很可能是草獾;有的分明是刺猬,还有的像是游蛇留下的痕迹。

乡里人陪我们走了很远,路上说:“你不知道,这里的人穷得都不愿富了。本来嘛,他们都是经历过战争的人——过去这里是老区。他们打仗忒勇敢,为革命做了大贡献,这回致富也该像闹土改一样有劲头才是。可他们都穷惯了。自然条件恶劣是不用讲了,上边,还有外边,那些扶贫的人千方百计想让他们富,可就是富不起来,植树造林,造酒养殖,什么都白搭。让他们养安哥拉兔,毛儿蜷蜷着,一户发一对,可待些日子来检查,一看,他们都把兔子杀了吃了,皮贴在墙上。问他们为什么?人家说馋得慌。也难怪,他们一年里吃不到一块肉,常年不见荤腥……”

林河和白河流经的地方是人口最稠密的地区,形成了一个很大的村落群。而我们此行的目的之一,就是要到这里找到废弃的乡镇酒厂。脚下的路越来越窄,再走下去即发现:它是顺着山坡开凿而成的。可能原来它只适合于一只羊,因为那个村里的人向北只能走这条路,所以就有人来开凿它。山坡主要由砂岩和玄武土构成;山坡下边,离开这条窄路十几公里远,可以看到一条干涸的溪流,那里有发白的卵石在阳光下闪亮……荆山山脉向北折去的地段有一条“官道”,所谓的“官道”就是一条公路,实际上只不过是窄窄的一条山路,多年来由一些商人踏出来的,马车勉强可以通过。我们当然不会绕那么远,所以别无选择地要翻过荆山。攀登这样的山路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我担心的只是武早。这个伙伴看上去身体结实得很,稍显脆弱的只有那根神经了;可是他没有山地跋涉的经历。整个的北坡没有一点阳光,阴森森的。我们处在了山阴,实际上太阳早出来了,仰脸望去可以看到太阳给山脉的边缘镶出了一道美丽的金边。这儿由于长年阳光罕至,所以还不算干旱,脚下的土不像我们一路看到的那样,而一律深棕色,属于薄层粗骨棕壤性土质。土中含有太多的砾石,虽不适于耕作,但尚可以用来栽种果林,也可以收获一些耐旱的泼辣作物,像红薯之类。这里没有好好开垦过,到处都生着荆棘,有的地方连一丛像样的灌木都很难长大。这里没有灌溉的条件,但土层比较厚,所以各种绿色植物很多。我在这里发现了藜芦、白苋和石韦;脚下是大雨季节冲刷出来的浅沟,沟底潮湿处竟然长出了蓼科植物。在沟壑两旁,我看到了长得油旺旺的葎草,就提醒武早绕开它,因为这种桑科植物遍体都生着毛刺,被它碰到就会痒得难受。灌木随着海拔的增高而变得稀疏,刚开始的时候是小叶杨和柳棵,还有山地最常见的柞树;很多刺榆不知为什么被人过早地砍伐了,于是根柢处生出了很多枝杈,形成了一丛丛灌木。在它们中间,我还看到了糙叶树和毛榛。在山坡上刺榆很难长得高大,但它们在温湿的山阴却可以长得十分旺盛。大山里的每一株树木都显得如此珍贵,所以砍伐树木的人是不能饶恕的。偶尔还能看见长到一人多高的槐树,它在山的背阴,如果不被砍伐一定可以长成大材——我在北部山区的丘陵就看到长成几十米高的粗壮槐树。

4

爬上山脊向南遥望,荆山下面、林河和白河两岸的村庄渐渐密集起来——哪里有村庄,哪里就有一丛黑乎乎的树木。不过我们今天不能登上更高的山脊,因为那要付出很大的体力。我们必须沿着这条曲折的小路穿过一个山谷,先在山谷下边的那个村庄里歇息一下,以便第二天顺着两个山峰之间的那个低凹处翻山,到达林河和白河两岸的那些村庄。

我们与他分了手,沿着村里的街巷往前走,心里酸酸的。这个小村像我们见过的山里村子一样贫穷,只不过树木多一点,垒房子的石头比那里齐整一点,但石头屋子同样矮小,而且门窗都小得不可理解。问了问才知道,原来这里的冬天太冷了,大风可以把山上的石头吹落,它们和呼啸的风声搅在一起,简直像打雷一样,那声音哪,可怕极了。白天看不到多少动物,可是到了风声大作的夜晚,各种各样可怕的动物都从山隙里钻出来了,它们嗥叫着——特别是山里野猫的叫声,可怕极了。这风声从山口吹过,再吹到小山村里,那“雷声”就在屋顶上滚动。所以这里的窗户都做得很小,有些人家干脆就不做窗户。他们都说冬天不好,夏天好,夏天穿不穿衣服都行哩,实在热得受不住往林河里一钻……说起外村来,这些人一个劲儿地撇嘴:在他们眼里外村都是穷人,而他们这里才算“富庶之地”。

从这里看去,荆山山脉向西大约绵延十几华里又折向西北,在拐角处耸立着它的最高峰:地图上的标高是一千五百多米。整个荆山差不多都是光秃秃的,只在漫坡下边有一点稀疏的树木,越往上植被越稀,到了山顶连一根荆条都没有,甚至连棘棵也不生一丛。从荆山山脉发源的两条河流一条叫林河,一条叫白河,都注入了黄海。由于植被很差,这儿水土流失严重,我曾经观察过林河和白河流经的地区,因为它们频繁改道,涤荡冲刷出一片片小平原,正把荆山拐弯处的一大片沟壑填平。如今那里差不多成为整个山区最肥沃的土地。

我们在村头遇到了一个垒得四四方方的大石屋,奇怪的是这个石屋没有窗子;那门做成了弓形,像一个大洞。我们一开始不知道这也是一户人家,问了问才知道是“四兄弟”的房子。我们觉得好奇,就从那个大洞钻进去。屋子里黑极了,以至于好长时间眼睛才能适应:屋里有一领破席子,席子上放了一堆焦干发霉的地瓜干,靠屋子的一端垒了一个很大的土炕,炕上放了四个油亮的枕头。仔细看了看才知道,那枕头是用秫秸捆成的,上面甚至没有一层布。四兄弟当中只有老大在家里看门,他年近六十,脸色蜡黄蜡黄,颧骨很高,看上去像古稀之人。他两眼发僵,眼神已经有些浑浊,盯着我们,满脸狐疑。墙上贴了很多画,都是一些印在塑料薄膜上的女明星,是挂历拆页。老大见我们注意到那些漂亮的图画,就站起来,伸出弯弯的手指点画着:“这么俊的大闺女,是真人哩还是假人哩?”我告诉他:这都是真人的照片。“天哩,”老大拍着屁股,“天底下真有这么俊的闺女?啊哟……”说到这里把脸转向了射进光亮的门洞,咕哝:“这么俊的闺女,到底都叫谁得了?”

2

他一口连一口吸烟,仍然自言自语:“二十八张狗皮换来这些闺女,值哩。老二那回抱着跑进家来,我还以为得了什么宝物。他把她们在炕上摊开,又一张一张上墙。天哩,真是宝物啊,俺天天看哩。嘿,天底下还真有这么俊的闺女……”

脚下踏的这条沙土路越往上越窄,后来终于在荆山的半腰屈服了——沿着山半腰再折向西,傍着一条曲曲折折的沟汊往前延伸,然后消逝在山阴北部——那里将有一个村庄。

我这时才听明白,这些拆开的挂历原来是他们兄弟几个用二十八张狗皮换来的,这让人不信。我问老大,他说:

山路右侧出现了一株粉紫色的花,我们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原来这是一株瞿草,孤零零地生在草中。这儿有一道细小的岩缝,岩缝里汇集了一点黑土,于是它就强旺地生长和开放。离开这株瞿草一百多米远处,岩石的缝隙在加大,由于局部地势低洼,所以那里的草、各种各样的植物颜色明显地加深;而且各种植物都不失时机地汇聚到了那儿:尚未开花的鸢尾草、山茱萸和刚刚形成的红色浆果……

“狗皮?山里多哩。杀狗呗,到了春天就有来收狗皮的,俺就卖给他。”

我们顺着一条窄窄的小路上坡。这条路由很久以前山洪切割下来的碎石和沙砾铺成,顺着它往上,就是地图上所标画的荆山了:顾名思义,山上会有很多荆棘。山的坡度一开始较缓,但很快就陡起来,山坡上棘棵不多,却长着稀疏的针叶混交林。在林中很少能够看到颜色碧绿的树木,它们都不太旺盛,叶子的颜色也不正常——山坡远远看去是一片棕黑色。林子主要由黑松和柳树、加拿大杨等组成,偶尔能见到一株白杨和柞树。脚下混生的草本植物中有蹄盖蕨、银粉背蕨和结蒌草。

山里人养了很多狗,狗是村子里最多的动物,所以每到了一个村子,就有一群狗迎着人汪汪叫。它们很可怜,都很瘦,因为没有任何一户人家舍得用粮食喂狗,这些狗就在山隙里、街巷上随便寻点东西吃。这里的狗几乎都有一套捉拿耗子的本领:它们跑到山上去捉那些野耗子充饥……山里人养狗不是为了看山,也不是为了守家,而是为了入冬的时候宰了吃。当狗肉锅子烧起来的时候,一伙又一伙人凑过去,抄着衣袖在那里盯住滚动的锅子,有的还提来了瓜干烈酒。这就是一个山村真正的节日,比春节、中秋节,比任何一个节日都盛大。我问村子里有多少光棍?老大说:

下车了,我们终于掮起背囊。武早的步伐迈得很大,我说这样可不行,要悠着点儿。我告诉他长途跋涉的一个窍门:徒步行走时,要让上体主动向前,这样可以带动下半身,让两腿省些力气。我们开始深入山地。这里,海拔一千米以上的高山随处可见,远处的黛青色的大山轮廓看上去异常雄伟,阳光永远也照不到山阴,让人想象在一层层叠嶂的后面,正隐藏了无数秘密,就是它在引诱我们——我第一次看到这高大山脉的时候曾在心里惊叹:究竟是些什么人在山里生活,这里每天又该发生多少奇特的故事啊!这片大山如果匆匆来去,是难以真正接近和理解的。它需要用更多的时间、更从容地感觉和亲近……

“多着哩,三成男娃没妻哩。”

火车喘着粗气停下来。这个地区首府简直像平原上的小县城。我们就要从这儿转乘汽车,向着大山深处进发了。在汽车上,我掏出地图描画着,商量此行的路线,“我们要沿着山脉往西,把大胡子精交代的那两个乡镇酒厂找到,定下设备就可以去大山里溜达了……”我这样说时,心里盘算着去看看南部山区那条有名的大断裂——那是我们的地质教科书上都要写到的。

武早一声不吭,他的嘴嘬着。

“脏?脚洗干净了比手好。用脚踏出来的葡萄汁才叫棒呢。名酒就得这样!古人造酒谁用过破碎机?全靠脚来踩,你看他们捣弄出多少美酒!”

我问:“村里的女娃都嫁给当村吧?”

我笑了,“那多脏。”

他摇头:“听说这世道活络了,有些人就进村来贩牲口、收狗皮,那些收狗皮的还捎带着收闺女哩。”他抹抹鼻涕,“他们收着狗皮,最后把闺女也领跑了,自己睡过,然后再卖给山外,哄她们说有好日子,她们就信了。净骗人哩。”

“直接用脚去踩。”

“有没有把闺女领到你们村来的?”

“那要怎样?”

“有,咋个没有?俺家老二就让一个收狗皮的给捎来一个。嗨,这闺女用绳绑着,戴了眼镜……”

“你知道吗?真正的好酒不能像我们这样,用破碎机嘁里喀嚓榨汁。它这样榨汁可不行。”

我看了武早一眼,我想这个闺女来路可能有点奇特。

他开始细细介绍这种酒的酿造方法:必须等葡萄在枝蔓上熟透,要耐住性子等,等它在枝蔓上开始萎缩,那时候再把它采下来……“为什么?”“就为了让它增加糖度。采的时候要等太阳升起,露水全部晒干时才行。采下以后还要摊在席子上晒,这一来它就更甜。”我想那葡萄必须成色极好,稍微差一点的,这一折腾就完了。武早说那必须在架子上精选,可不能是一般的葡萄。

老大抱怨说:“俺也不知道啊,这事怨不到老二,也怨不着俺。到后来事情破了,公安局把老二叫了去,好一顿揍!怨老二吗?老二也花了钱,送上了五十多张狗皮。最后才闹明白,那是外地城里一个读大学的闺女,老二消受不起哩。尽管挨了一顿揍,最后还是放回来。就是嘛,这要找收狗皮的。老二这辈子死也值了。你想想看,咱老二睡过戴眼镜的大闺女哩!”

“不算大……”

我心里一阵难过,不知为那个女大学生还是为这四兄弟。我抬头看看老大,发现他那张苍老的脸上出奇地平静。他真的认为自家老二死也值了。

“嗯,从没喝过这么甜的酒,后劲儿很大吧?”

我问:“兄弟们哪儿去了?”

“棒不棒?”

“进山抓鳖去了。”

我想在葡萄收获之后再与武早到南部山区,可大胡子精有点急不可待。我准备先乘汽车和火车,直抵南部,让剩下的路程简单一些。武早对即将开始的远行兴高采烈,以为顺便还可以打猎呢,嚷着要带枪,结果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把他这个念头给压下去……上路了,火车铿锵的车轮、昂昂的鸣笛,都让我心里有说不出的快活。谁能体味我此刻的兴奋和愉悦呢?武早坐在那儿,卷曲的头发闪着光亮,目光烁烁,快乐地拍了一下我的手。我知道他这个动作里包含了什么,那是极为兴奋的表示……他一会儿起身在行李架上摸索,摸出了一瓶酒。这是一瓶黑格尔麝香葡萄酒,显然是他故意藏下的。他让我先饮一口:那么甜,原来这是一种甜酒。

我们都听不明白,他接上说:“跟水库相连的那些汊子里有鳖,有人就进来收鳖,一个鳖能卖五块钱。好多人去抓,轮到俺兄弟又有多少……”

1

他搓着手开始吸烟了。

山地行

这天晚上武早怎么也不同意在村里过夜。后来我们就在林河旁搭起了帐篷。听着哗哗的河水,我们久久没有睡去。武早一声不吭。那个极度贫穷的山村让这个善良的汉子一次又一次地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