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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咚咚心跳

我明白,她对这一切早就有了一个否定的回答,只是长时间闷在心里。她在替我和朋友们难过、惋惜、担心。她说对了——朋友的这次远行肯定会带走我的一部分;是的,它是我身上某种最珍贵的东西,它就这样被庄周、被我的朋友携走了……她在想自己的男人总有一天也会追上去,会加入他们的行列——梅子确切地感到了这种危险,所以才在这个夜晚悲伤起来。怎么回答?我想必须告诉梅子:在许多方面,我也像她一样迷茫……我认为即便是吕擎他们,也无法回答梅子提出的这些看似浅近、现实,而实际上却是十分邈远深邃的问题。

“我看出来了,打庄周走后你就没有安生过;吕擎他们再走,就把你剩下的一半也带走了。我觉得他们怎么做都有自己的道理,尽管我不完全同意也不太理解。我要帮他们,所以就跟着忙……我觉得就像帮你一样。可是在夜里睡不着时我又想:他们真的要走吗?这一走多久才能回来?丢开工作、家、城里的一摊子,就这么走了?这用得着吗?想是这样想,第二天还要接上为他们忙。不过我心里常常问:难道就非走不可吗?为什么一定要走呢?你听了这些肯定会笑我,笑我直到现在还问这些——你别笑,我就是这样想的:好好的工作,好好的家庭,有的还是正在读书的大学生,为什么要火烧火燎地往外跑?他们人是走了,也痛快过了,再回到这座城市怎么办?要知道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啊!他们可能过腻了,烦了,可是他们在世上可不光是为自己过啊……”

我想起了庄周离开这座城市之前说过的一句话:“一个人只活一次”——这看上去只是一句大实话,可也道出了一个基本事实,即提出了做人的重要前提。许多问题都需要在这个前提下重新思索。如此一想,平时许多的“重要问题”竟滑到了脑后,迎来的却是一些崭新的、陌生的质询:人不得不为这些崭新的质询去经受一番痛苦。

“我在想你们这几个男人……”她坐起来,回身披一件衣服,又把一件睡衣搭在我身上,往颌下塞了塞,像给我戴了一个围嘴。她慢声细语说着:

我为什么被投放到这座城市里来?又为什么走进了这样一个“角落”?还有我们每个人的出生,它在人的心灵诞生之前已经被决定了——那么当人的心灵慢慢生成之后,又怎么面对这个陌生的世界?怎么承担怎么处理这与生俱来的大问题?这短短的又是长长的一生该怎样打发?一个人一旦开始考虑这些最质朴最基本的问题,就会与父辈吵架,会听到他们严厉的呵斥:就是这样!就该是这样!你反正生下来了!你给我好好待着……他们这种可怕的、极端的自私却又总是被另一些温情的关切和无边的慈祥给包裹着,让你不忍戳破。

黎明前我迷糊了一会儿。睁开眼睛,见梅子还没有睡,她的一双眼睛闪闪发亮,看着窗外。

一个生命总会渴求自己的“诗意”,无论这个生命多么木讷沉睡,一旦醒来,即可以历尽艰辛舍弃一切,去获取去追逐,去跟随。当生命与之紧紧相依、结合一起时,才会变得蓬勃旺盛……父辈们总是那么动情地回忆他们的往昔,比如“铁来”的故事,这个人现在叫“梁里”——可是原来的那个人呢?其实从梁里风光起来的那一天开始,他就自己动手把“铁来”杀死了;而我最怀念、最神往的,还是原来的那个小伙子,他叫“铁来”……

我没有回答。我在想那个九月。没有什么能不能的。

我不知该用什么语言对梅子解释这一切。梅子仍然在急促地喘息。她说:“我知道你心里好烦。可是我担心,担心你们这些人走丢了……”

“至于吗?就因为关心自己的母校,就因为过去的一点事儿?”

我在想别的,嘴里却说:“不会的,我们会在一起……”

“我只是担心。”

“可是如果有一天你出了门,像庄周他们那样,我能带上孩子、扔了这个家跟上吗?”

梅子长时间不做声。这时候已是凌晨两点的样子,可我们两人都毫无睡意。她依偎着我,一声不响。这样待了一会儿,她突然问:“你真的替林蕖害怕?”

我无法回答。她提出的是非常现实也非常尖锐的问题。但我所说的生活的“诗意”,却适用于所有的人:男女都一样。不是说对于一个女子而言太过分、太沉重,而是全都一样。这远非一个性别问题,事实上人世间恰恰有许多女子更为勇敢无畏,更具浪漫和冒险精神,而男子却是那么委琐……想到这里,我脑海里不禁又闪过了凹眼姑娘的面容,想到了那个可怕的九月。即便是莽撞和模仿,她们也不甘人后啊。可是她们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我面前的这个女人只是我的妻子,但不是一个殉道者,任何人都不能这样去要求她,因为这太苛刻了……夜深了,我安慰她:“梅子,我不会像庄周那样不辞而别的,也不会扔下妻子孩子。我会出门,更会回来。如果真的需要迁居,我也会征得你的同意、和你一起……”

“不要紧,吕擎是光明磊落的,他坚信自己不会有任何问题。”

梅子抬起泪眼:“为什么要迁居?”“因为……”我琢磨怎样才能表述得清楚,我说:“因为人这一辈子各种变化、各种改变都会发生的,现在还说不准;如果有了更好的选择,并且你也同意,我们为什么就不能改变一下住的地方呢?所以我们现在不要害怕奔波,我们在路上花掉的时间也不会白白浪费,我想它自有意义……”

回到家里已经是下半夜了,梅子一直在那儿等我。我告诉她:不要紧了,林蕖已经离开了。“那么吕擎呢?”她似乎也有些紧张了。我安慰她:

梅子“嗯嗯”应答着。在她喃喃之时,我却在探问自己:“你做得到吗?你真的能够为她而忍受?当你的妻子在一座城市和一个男人之间首先选择了前者,你还能作出这种保证吗?更尖锐一点说,你真的认为妻子的心不属于那个橡树路吗?”

2

这些问号,特别是最后的设问,让我的心又一次加快跳动。不能回答。在这个黑夜里我只能告诉自己:我会尽最大的努力,去做我说过的一切;我对她说过的所有的话都是真诚的,但不是最后的承诺……

我马上将梅子的话,还有自己的判断告诉了吕擎。我让他设法通知林蕖:要远远地躲开这座城市,在一段时间内躲得越远越好。当我让吕擎自己也要十分小心时,吕擎沉着嗓子说:“我没有什么好隐瞒、也没什么好怕的,我就是这个态度——我随时随地都可以向他们表明!”

3

吕擎奇怪的眼神盯住我,缓缓摇头:“走了,他有个要紧事情,处理完了才能回来……他还会回来。”

梅子一次又一次到岳父那儿借钱,还搞来了其他东西,终于引起了两个老人的注意。一个周末,当我们全家照例回到橡树路时,岳父刚扯了几句就问起了最近的事情——他谈的仍然是学校的风波、吕擎即将辞职的事——他问我对这事怎么看。

我第一句话就问:“林蕖还待在这座城市吗?”

我暂时没有回答。岳父这会儿的态度温和、平静。大概就是这种态度鼓励了我吧,我说:“一个人有辞职的自由。既然这样,那学校应该充分谅解……”

多么不巧,吕擎不在。吴敏告诉我:这一段时间他有一多半晚上是不在的,常常半夜才回来,有时还宿在外边。我问:“林蕖来了市里?”她点头。我问她知道客人住在哪里吗?她说不知道。我请她快些让吕擎回家,就说我有极重要的事情找他——吴敏正在拨电话找人,门响了,吕擎一步跨进来。

岳父“嗯”了一声,“他辞职要干什么?”

过去我到吕擎那儿是从不会坐车的,因为二者之间的距离也不过是两站路,可这一次我出门看见前边有一辆交通车,就拼上劲儿往站牌下面跑——司机可能被我急跑的样子感动了,就特意让车子等了一下……

“他想出去走走,到远处去看看。”

我第一个念头就是马上给吕擎打一个电话,可是抓起电话又放下了。我必须赶去那儿,这种事只有当面才能说得清楚——我对梅子说你先睡吧,我需要一会儿才能回来,然后就急急出门了。

岳父又“嗯”了一声,“你和梅子这些日子就在帮他这个忙吧?”

“没有了。不过听爸爸的口气,那个人好像还住在市里……”

我看了一眼梅子,她正扯着小宁和母亲谈话。不过我相信,她的一只耳朵仍在关注这边。我说:“这……作为朋友,总不能袖手旁观吧……”

我没有想多,我只想到了那年九月,那个苍白青年的影子从脑海里一闪而过。我的心噗通噗通跳起来。我压低了声音:“还有呢?他还说了什么?”

岳父站起来,踱到了窗前。他在看窗外那棵大橡树。这使我明白问题有些严重。他转过身来,咂了咂嘴,一直盯着我,“学校里发生的事情,并不那么简单……还有,关于辞职的自由,那是原则性规定,具体执行起来,组织上还会有具体的掌握。”

梅子站起来:“有那么严重?你想多了吧?”

我的心噗噗跳。因为我怎么也弄不明白“原则”和“具体掌握”之间的复杂关系。在我看来,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原则”就是讲原则,原则上行,还有什么不行的?

“梅子!你多糊涂,这怎么可能是他的判断!他足不出户,如果不是橡树路上有关人通报了他,他绝不会对整个事件知道得一清二楚——你真该马上告诉我啊……”

“吕擎该不是出去找什么人的吧?近来学校发生的事情,十分发人深省,问题很严重哩!他和一些人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我们会搞明白的——在搞明白之前,他不宜离开!”

“昨天,不,前天中午……”

我注视着岳父。我在想“我们”两个字究竟包括了谁?这两个字代表了整个橡树路吗?我出了一身冷汗,心又噗噗急跳起来。我觉得两个手心都汗津津的。我站起来。

我跳起来,盯着黑影里的她:“这是哪一天说的?”

梅子重重地看我一眼。我又坐下了。

“是这样,爸爸骂起了一个人,就是吕擎的好朋友林蕖,他说当年这个人领人闹事的案底还没有结呢,这一次又赶回来插手了——橡树路上被堵回去的学生、还有最厉害的几次乱子,都是因为这个人在背后搅。他说吕擎也脱不了干系,还说证据基本确凿,林蕖这个人肯定跑不掉的……我吓了一身冷汗,问他吕擎不要紧吧?他说那就要看介入多深了。再问他就不肯说了。他特别叮嘱不要告诉你,还说这不过是他的个人判断……”

岳父说:“这是他们的事情。说到自己家里,就是你要好自为之,不要搅到里边去。近期再也别到大学里去了。现在的许多问题非常复杂,社会并不安定,一些人蠢蠢欲动,海外方面……吕擎要做的事情恐怕也不仅是他自己,这是有组织、有计划的一次……”

我一下仰在了沙发上,呼吸变得粗粗的。

他没有说出的一句,我在心里念出来了:“也是有预谋的。”

“我……我也不敢肯定,因为爸爸只说了个开头就停住了——他大概是怕我说给你听……”

我再也不能忍耐了。我终于站了起来:“不,其他事情我不懂,但我明白吕擎的事情并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绝对没有!真理是在老师和同学们一边的,李龟子和橡树路上的个别人联手,正是你常常谴责的‘腐败分子’,现在必须有人和他们斗争!还有,吕擎他们不过是想利用假期出去走一走,我们总不能阻止一个人到远处去看看吧?难道一个人连这点权利都没有了吗?”

我急了,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握住了她的胳膊:“梅子,你有什么不能直说的,这样吞吞吐吐!爸爸告诉你什么了?你快说啊,你怎么了?”

岳母在一旁笑了:“孩子,你知道参加了工作的人,总要服从组织安排。”

梅子摇头:“不,他要马上走开就好了——这一耽搁,我真怕……真怕出别的事啊……”

“人民并没有给他们乱来的权利!”岳父跟了一句。

“打住?停止这次远行?你是指这个?”

我在心里竭力挣脱岳父和岳母的逻辑怪圈,告诉自己:吕擎在学校是与“人民”在一起,那么他到边疆,到其他地方,也是投入了“人民”之中;还有,“人民”也不仅仅是岳父这样的人才能代表的,“人民”很具体,他们是笑吟吟的老大娘、老大爷,他们含着烟锅坐在马扎上,或者是不得不为温饱奔忙的人——他们相加一起才是“人民”。“人民”总而言之不可能总是像岳父这样严厉、这样铁青着脸……如果真要这样,我也会沮丧甚至害怕,也不会服气的——这些话与“梁里”是讲不清的,而只有找到“铁来”才行!可是“铁来”,早就没了……

“你对朋友好,就该听爸爸一句,让他赶紧打住吧,不然是十分危险的……”

整个一天过得很不愉快。几乎再没法谈什么事情。饭后我约梅子快些回家,可岳父又借口有事要梅子留下。我知道那是一次个别叮嘱、内部谈话。我扯上宁子的手先自走开了。

我默默听着,我想这可能是一场重要谈话的开场白吧?它很像是一种引言。以我的经验来看,由这样一番“引言”开始的,十有八九不会是什么好事情。我想直通通地问一句:“你到底想说什么?”但还是忍住了听下去。

天很晚了梅子才回来。她进门后就一直没有吭声,很为难的样子。

“我知道,在城里,你最喜欢的人就是吕擎他们……你们两人无话不谈。我从没见过一个人能对朋友这样好,我高兴你能这样。因为我想过:对朋友这样好的人也一定是世上的好人……”

“父亲说了什么?”

“当然,”我鼓励她今夜就说出来,“你想到什么就告诉我吧……”

梅子看着我。她怯怯的目光让我害怕。“梅子,你应该相信我。你不觉得父亲对我说那些话太过分了吗?”

她看着我:“有些话压在心里,我不愿讲……可又一想,我不该总把它压在心里……”

“他不过是让我们保持清醒的头脑,他全是好意……”

“你做得已经够多了,准备了很多东西,还亲手为大家缝睡袋……”

“这句话并没有错。可是他不要威胁我们;还有,我们的头脑刚刚清醒一点,他就要给我们搅浑,用力地搅。”

我挨着她坐下。她倾听我的咚咚心跳。这样停上好长时间她才抬起头,问:“我能为你们做些什么?”

梅子眼里渗出了泪花。我说下去:“你父亲无论再说多少道理,其实都很简单——那就是,只有他们自己才是存在的,我们后一代,包括吕擎他们,大家全都等于没有,生下来也不作数……我们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能有自己的想法,我们必须有名无实—— 一句话,我们不能变成我们自己,我们必须被他们消灭……”

许久了,我的思绪常常流转到远方……我长时间的缄默梅子不可能毫无察觉。自庄周来去这一段日子,我离家的时间越来越多了,更多地与吕擎、阳子和余泽他们在一起。我参与了他们的准备——在决定出发之前,他们必须把一切细节都考虑到。有时我深夜未归,梅子就让小宁睡下,一个人在外间沙发上等我。我回来,打开门,首先迎来的是丽丽,它伸出舌头舔我,激动不已;暗影里传来那两只龙虾的打斗声——梅子坐在昏黄的灯晕里,像一尊好看的女性雕塑。

梅子抖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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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你不要害怕,我们要被消灭得干干净净——当然了,我不是指肉体,而是指精神——偶尔也包括肉体——就像当年‘梁里’消灭‘铁来’一样!当我们被消灭得一干二净的时候,你爸爸他们就高兴了。到那时候我们就不会自己想、自己做,就会变得像木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