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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流浪者

“那……太过分了吧!父亲,母亲……还有孩子……”

他转过脸来。我发现他在躲闪我的目光。他再次回头去看窗外时,轻轻说了一句:“别告诉家里人了——”

我特别绕过了“李咪”两个字。可他却打断我的话,第一个提到了她:“你见过李咪了吧?”

“想过他们吗?家里人,还有城里这帮朋友?”

我不知说什么好。我只好如实相告:我在你了走不久即见到了她;还有,我和你父亲母亲的谈话、两个老人的焦虑、度日如年……我特别说到了他可爱的儿子——狗狗。我一边说,一边听着对面这个发达的胸廓中发出的呼呼喘息。我期待这个午夜能有一场痛快淋漓的交谈,可是没有。他像大熊一样的身躯弓了一下,向黑影中的那个地铺走去了。

“没有。”

3

“一次都没回来?”

吕擎与庄周的见面令人激动。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庄周引到这个四合院里来,因为心里一直隐了一个期望,就是最终让其回到橡树路。他们一开始并没有多少话,可是我从双方沉沉的目光中、从搬动茶具时微颤的两手上,感到了两个久别重逢的男人是如何地不能平静。他们都是橡树路上长大的,两人从小就不陌生。如今一走一留,一个对另一个构成了致命的吸引。以出走的那一天为分水岭,他们将慢慢回溯前前后后的日子。

“转眼就是几年过去了。南南北北跑,城市乡村,大山……随上打工的人……”

好像心照不宣,吕擎在简短的交谈中竟一句也没有提到那些敏感的字眼:李咪和那个家庭,特别是桤林。他在故意绕开……接下去吕擎对庄周透露了他和朋友要赶在冬天出发的事儿——只是简要地说了一遍学校发生的事情,表达了对某些人威胁开除他的公职的不屑。庄周听着,未置一词。吕擎说:“我知道这不是一抬腿走开就能了结的事儿,一切还没那么简单。离开,这说起来轻松,做起来就难了。冬天吧,我们想一边打工一边往前走……”

入睡真难。在我辗转反侧之时,终于发现外间的庄周也没有入睡。他后来干脆坐起来,两手抄着出神。我披了衣服来到外间。没有开灯,但我能在模糊的夜色中,看到这个昔日橡树路上的王子——他的一双美目正闪闪发亮……他站起来,踱到了窗前。这个城市的灯火不甚明亮,居民楼在这个时刻大半是黑的,只有几条大一些的街道有将熄未熄的街灯,中间流动的车辆像一条条赤色蚯蚓。一股城市午夜才有的闷糊气味,伴着微微的震动声从窗玻璃那儿透过来。空中有一架夜里航班飞得很低,可能是降落在这座城市的。庄周凝住了一般看着,又回头看看我……他嗑着牙齿,像是自语:

庄周抬头看着他。

吃过饭后,天已经乌黑了。没有期待和想象中的热烈交谈,没有。我感到无边无际的滔滔话语,正在我们两人心底汹涌,或者找一个喷口冲腾而出,或者就一直这样闷下去,一直忍住。但愿我们都做不到。我们应该讨论许多、彼此询问许多,这一切绝不是多余的。我不相信庄周行前会不知道妻子的不贞,以及“乌头”之流的其他种种卑鄙行径。他必定是感受和经历了比其他人所能想象的更为严酷的那一切,还有足以将其击倒的、无论如何都无法承受的巨大痛苦……就这样沉默着,夜渐渐深了,接下去该考虑睡觉的事情——我想请庄周睡在床上,我和梅子把沙发拼凑一下睡外间。正要动手铺床,庄周连连摆手,接着就把背来的那一卷东西摊开。原来那是几块蒲荐子和剪开的毛毯,它们放开来就成了一个地铺,而且还连带着枕头……

“先到南部山区,不少人说起那里的苦日子,听起来就像传奇一样;我们准备在南山待上半年,然后再到东北深山老林,一直往北,到了漠河再折回来。以后——也许只是我们当中的一部分人,还要从大西北一带转到新疆……总之要到最边远最艰苦的地方去,不是为了好好折腾一番,而是要扎扎实实选择一个落脚点,看看我们这辈子能干点什么……”

我心中真正难以忍住的,还是关于那个黑色的九月。这是我心中永远不能融化的一个硬结。我相信庄周的出走、更有桤林灾难性的一跳,都与这个九月紧紧相连。我至今不能忘记的那个月份的那个下午,因为我就在那个可怕的时刻里与一个人分手了,她就是凹眼姑娘——我和她或许还有再见的机缘;而庄周与之分手的那个脸色苍白的青年,两人之间却是一种真正的永诀。

庄周若有所思。可他仍然缄口不语。哪怕是一句建言也好啊,因为他毕竟是一个跋涉者、一个先行者。他的目光重新移开了。我发现这个人的心思还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很远很远,远得可怕,远得没有边际。有什么办法将他的心思收到眼前、起码是收到这座城市里来呢?吕擎不再吭气了,他也发现了什么,知道对方对他激动诉说的这次远行并未听进心里。在这僵僵的空气中,半晌没有一点声音——像是刚刚从遥远的梦幻中醒来似的,庄周这时突然把脸转了过来,双手插进了乱蓬蓬的头发中,头颅一垂说:

庄周想起什么似的,点头致谢,然后到水管前用了好几通肥皂,认真地洗了一遍颈和脸……吃饭时,庄周喝了不少酒。我发现他实际上已经喝多了,如果不阻拦,他还会喝下去。他尽管不说话,但能看得出整个人还是有些兴奋。他的脸色变得紫红,这是因为一张脸庞又粗又黑的缘故。这期间我小声叮嘱梅子:暂时不要提李咪和他家里的事情,更不要提那个人——桤林……其实我最想问的就是桤林,想知道在这两年的时间里,那个不停地寄钱给他的人是不是你?还有——我想知道的关于桤林的事情太多了——这个人跳楼之前发生的一切、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是个做噩梦的地方……”

这时梅子再次走来,递过来一块湿手巾,让他擦擦脸。

我与吕擎对视了一下,这时才明白过来,刚才他一直望向窗户那儿,原来在看那片橡树掩映下的大院、自家那幢灰色的楼房……

我希望面对一杯热茶轻轻啜饮的时候,庄周能问一下自己的父母、孩子和李咪。可是没有,他好像把一切都淡忘了。这怎么可能呢。这种压抑和忍耐越是没有痕迹,越是令人焦急。可我却不能忘记他父母的重托:只要一有他的消息就告诉他们。那两个老人恳求的声音如在耳畔。让这样的老人忍受失去儿子的绝望和痛苦,心也太硬了一些。无论面前的人出于什么理由,他这样做都显得太过分了。我在这段沉默的时间甚至暗自设想:要不要偷偷地给那两位老人打一个电话?刚有了这个念头就被我压制了下去。我明白不能冒这样的风险,这差不多等于对朋友的一次出卖——无论出于怎样良好的用心都是不可以的。还有就是,如果这个人不想留下来,那么即便拦住了他,庄明夫妇和李咪也没有任何办法阻止他重新走开。

“在那儿,我总梦见被什么追赶——它追我一夜,让我筋疲力尽……”

她放了一杯茶,踌躇了一会儿才回到厨房。我发现梅子像怕惊动了什么似的,走路有点蹑手蹑脚的。

我马上想到了李咪对我说过的:庄周离开前的日子里总是做这样的梦,几乎不能安睡,每夜都发出吓人的尖叫。我屏住呼吸听下去:

梅子顾不得做饭,过来跟庄周说话,但不知说什么好。我说:“先做饭吧,我们这回有时间谈了。”

“那个大院我再也不敢回了……只要离开了,和打工的人、和流浪汉待在一起,那样的噩梦几乎再也没了……”

梅子“哎哎”两声,可是笑不出来。她正扎着围裙做饭,这时赶紧擦手。庄周“哦”了一声,算是打过了招呼。梅子想帮他接下手提肩背的东西,他却闪开了,小心翼翼地把身上乱七八糟的东西摘下,轻轻地放到门厅的角落里。丽丽马上极感兴趣地凑到那堆东西跟前,每一件都嗅来嗅去,极为认真地研究着。庄周搓搓手,声音艰涩地说:“我从来没到你们新居来过……”他咕哝着,低头去看自己放在角落的东西,马上抱起了丽丽。它和他对视着。我好像看到了庄周的眼睛有些湿润。正这会儿小宁从他的房间跑出来了,梅子刚说了一句“伯伯”,小宁就倚到了丽丽跟前。庄周将它与他一边一个紧紧地揽住,好像小声说了一句:“我走时还没有你呢……”

他喃喃自语,声音细碎而急促,后来就不做声了。

到了门口,想不到他抢先一步,伸出五根手指,像按键盘一样噼噼啪啪打着门板。丽丽在“汪汪”叫。庄周脸上有了喜悦的神色。梅子来开了门,一抬头简直吓坏了,看着他,又看看我,迅速退开了一步。我说:“这是庄周!”

我叹了一声。我小声问吕擎:“那些传说中老城区闹鬼的故事,你也听了很多吧?”

庄周挠着头发,弄下沾上的一点草屑。

吕擎毫无忌讳地大声说:“什么啊,那里换了多少茬人了,每住进一户新人,房子都要经过里里外外的修整。这完全是迷信,无稽之谈……”

我们向前走去。出了阴凉的立交桥底,庄周解下了腰上那条布带子,于是那两个衣襟就像乌鸦翅膀似的在空气中扇动。旁边骑自行车的那些人不断歪头来看。离我们的楼还有十几米远时,庄周好像犹豫了一下。我拍拍他的肩膀:“梅子肯定想不到。不过她会多高兴啊!去吧,没事的……”

想不到庄周立刻变了脸色,十分严肃地纠正吕擎:“不,不是这样。我以前也这样想过,现在——我是指从那年九月以后,我再也不这么看了。我是说老城区的鬼魂真的有,它们一到了夜晚就出来游荡……你如果亲眼见过,就再也不会怀疑了……”

2

他像害冷一样看着吕擎和我。

他硬倔的目光看了我一下,我觉得脸皮都被他撞痛了。我明白:他的妥协是有条件的,这是不会改变的:瞒住他的家里人。

“谁看到过?夜巡的民警?”吕擎反问。

我忍住心中的喜悦,故作木讷地问了句:“我们到哪里去?回橡树路吗?”

庄周摇头:“不,他们只是远远地看到一个影子……真正与鬼魂打过交道,甚至发生过身体接触的人,并不是他们……”

我马上站起来。

吕擎看看我,又看看庄周。他大概想弄明白眼前的这个人是不是正常。没有问题,庄周口气沉着,思路清晰——他可能在讲黑九月的故事,从那个吓人的噩梦开始讲起……

我只好再次坐下来。我可能想以此作为对他的抗议吧,两手扶着膝盖,眼睛不再望他,而是看着立交桥下的各色人等。他自己站着,这样待了大约有十几分钟,他总算说话了:“算了。我跟你走吧……”

“我在想,橡树路已经存在了几百年,这里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中国人,外国人,什么人都住过。这样一个地方发生什么怪事都不让人吃惊,那些缠着这里不愿走开的鬼魂会想出各种方法折磨人——特别是没有阅历的年轻人。它们会让一个个中上魔症,发疯,干一些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鬼魂一旦缠上了你,你就跑不掉了,你的行动就得受它的支配。最后一切都晚了——你即便明白过来也晚了,因为你已经陷进去了……”

他头发芜乱,目光生硬,真的像一个陌生人,一个野地钻出来的怪人。可是但愿一切都不要太过分了,一切最好适可而止。我望着他野生生的目光,想从中看到一丝往日的柔情和浪漫,结果不得不失望地告诉自己:这个人真的走远了,他已经不可能重新属于这座城市了。

庄周的声音越来越怪,最后甚至带上了哭腔。我看了看他的眼睛,发现是焦干的。

“这也不行吗?你怎么了?”我有些生气地盯住他。

吕擎的目光再也没有离开庄周,嘴巴张得老大,长时间没有合拢,这时喘息着问:“老天,你是说真的?你没有开玩笑吧?你真的相信老城区里有妖怪和鬼魂?这是你庄周的真情实感,就没有一丝丝冷幽默在里面?”

他机警地瞥着我,只小幅度地一拐拉,那只手就从我的紧攥中挣脱出来。这再次使我感到了他的力量——这力量当然是长时间的流浪生活给予的。而我比起他来,已经变成了一个相对羸弱的城里人了。

庄周生气了:“当然没有。我不会在这个时候说假话——我已经没有了那样的心情。你应该明白,说这话的人,是一个刚刚回到城里的人,这个人自己就身受其害——他甚至直到现在,直到自己的家近在咫尺的时候,连父母、连老婆孩子都不敢回去看一眼!我们是无话不谈的朋友,我们之间应该彼此信任。请你现在相信我的话吧!”

“不管怎么,你得跟我回家去……你得见见城里的朋友!我如果就这么放你走开了,大家会骂我的!”

吕擎一脸的肃穆。他的手哆嗦着去摸烟,摸了个空。桌上的烟早在一年前就被他的妻子拿开了。他咂着嘴,有些慌乱地瞥瞥我。

老天,眼前这个人已经进入了一种只顾赶路的迷茫状态,这就可以称之为真正的“随波逐流”了。不过我从他稍稍颤抖的语气中,仍然能够察觉出一种深长的、无法掩饰的激动。我叹息一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这样坐了一会儿,我不顾不管地站起来,扯上他的手说:

我这时清晰地看到了面前这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人、这个昔日的朋友庄周,一双眼睛是怎样执拗地看着对方。只一会儿,这双眼睛里就渗出了一层浅浅的泪花。

“当然。我不过随进城的人路过这儿……一停下,才发现是回来了……”

与此同时,我在想很早以前凹眼姑娘多次讲过的闹鬼的故事……我心里有一个难以置信的答案出现了——它太荒诞,所以说我也不愿相信,却一时又无法否定。这个答案就是:庄周为了躲开橡树路的妖怪和鬼魂,一口气逃离了这座城市,开始了四处流浪……

“你这次还要离开吗?”

4

这等于没有回答任何问题。我想从这沉默的神色间、从眼角上新添的一道道皱纹间,去猜测他离开的这些年所经历的全部故事。不用说这家伙受了许多苦——这可能也正是他所期待的。无法想象的困苦辛劳,这些都被他当成一剂良药,来医治与生俱来的富贵病,以及我们无从知道的其他疼痛。这个可怜的人,他与我的诸多经历可能正好相反。对我而言,难言的折磨和困窘来自另一个方面,而且来得更早,它们一直伴随着我的童年和少年,并且延续了更长的一段时间。面前的这位朋友为了抵御那一切,干脆采取了一种决绝的方式,即一走了之。这在我看起来多少简单和稚嫩了一点,尽管我内心里仍然要对这种行为产生某种震惊和钦敬。我一直在想,他一定对我们这些朋友、包括对自己的父母,都隐下了什么难言的秘密。他似乎在进行一种可怕的自我惩戒——这种惩戒是如此的持久和严厉,而且一定会等到他个人心底认可的那一天为止。然而到了那时,就肯定是他重新归来的日子吗?我不知道。于是我不由得再次问了一句:

这是一个现代神话。我和吕擎,也包括我们的所有朋友,都不会相信这个童话。但眼前的事实是,这个橡树路上的昔日王子,真的是被老城区里的魔鬼和妖怪折磨得痛不欲生,最后竟弄到了落荒而逃。他当然不是精神病患者,而是一个智慧出众的人物,是这个城市所能产生的最卓越的青年。我和吕擎在很长时间里一直怔怔地望向这个归来者,看着他的破衣烂衫。他这一身打扮不是出于某种表演的需要,而是经过了几年的挣扎、痛苦跋涉踉踉跄跄的结果。

他并没有回应什么,只引我坐到了一个桥墩下,那儿有铺好的一块蒲荐子。看来这就是他休息的地方。我开始好好端量他。这会儿我才发现,记忆中的那张英气逼人的脸庞已变得粗糙发黑,还有些沮丧。一双眼睛像沉淀了一些沙子,压得目光总是落到地上,然后再渗入土中。我想开开玩笑,撩拨得他高兴一点,可是几次都没有成功。这种久别重逢的场面突然而至,但我一时却不知该怎么办。这家伙艮艮的。我拍打他的手、肩膀,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而他只是默默的,我如果不主动开口,他会一直这么坐下去。他甚至没有一句询问……我无论如何沉不住气了,问他从哪儿来,这一次还走不走了,见没见过家里人。他苦笑一下,摇摇头。

“那年九月出的事情,从头到尾我都知道——我差不多是个亲历者——我是说,其中的主犯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一起长大,彼此什么都了解,他的任何事情都没有瞒我……”

他脸上的兴奋和微笑只停留了一会儿,神色又变得沉沉的了。“你回来就好!我会把你绑起来,再不放开……你害得我们好苦啊!你连一点音信都没有……”我叫着,对四周伸长脖子观望的人视而不见。

庄周开始了缓缓的叙说。我和吕擎都明白,他在说那个脸色苍白的青年。我眼前马上闪现出的是那个雷雨将至的可怕下午,我所看到的那个细高身量的年轻人、他的一头稍长的乌发和黑亮的眼睛。当时最让我吃惊的是他的脸色——我大概一生都不会遇到比这张脸更苍白的人了。一开始我还以为是由于他的恐惧,所谓的吓得面无血色;后来才看到他高仰的头颅,毫无惧怕的神情——这神情是那么深刻地印到了我的心中,使我一闭眼就能清晰地再现那一幕……当然,连日的折磨未眠也会使人的一张脸变成那样……整个事件过去了许久,关于他的一些信息渐渐多起来,我才知道那是怎样一个人。原来他的脸色一直如此,整个人看上去有些孱弱,内里却是极端的执拗顽强。他的父亲是这个城市赫赫有名的人物,已经去世两年了;他和母亲仍然住在父亲留下的巨宅中。这是橡树路上最古老最豪华的住宅,一二百年前住过一位总督。主楼高大旷敞,再加上两幢配楼;花园里是茂密的树木,人待在这儿有些空荡荡的感觉。大楼年久失修——本来男主人在的时候它就该彻底翻修了,那时主人忙于工作无心做这个,后来他去世了,有关部门也就顾不得料理这个院落了。偌大一个院子只有母子两人,尽管还有一个保姆、有偶尔来一次的工人,这里还是显得太荒凉太沉寂了。据说这个大院里不止一次发生一些怪事,比如半夜刷刷走动的脚步声,飘飘而过的女人身影,花园深处喝茶饮酒的喧哗声……苍白青年几次提到搬出这个院落,搬到一处四室两厅的新公寓去,都遭到了母亲的坚拒。因为一些不能说出的理由是,这里有她和丈夫生活的痕迹,有无数往昔的记忆;更重要的是,位高权重的男人一走,她身边的一切都失去了,似乎只剩下了这处巨大的院落了。她再也不愿失去。那些负责首长日常生活的管理人员,几乎明着说出让他们母子搬出这里,借口是要从头修缮等等。这更触动了她的敏感神经。她每次都拒绝了。她决心一直住下去。

老天,他终于回到了这座城市!这猝不及防的相遇把我弄蒙了,我一时竟觉得这像做梦……横看竖看对面的人都有些不对劲儿,主要是这身打扮——当他真的与四周的打工者和流浪汉融为一体时,让人觉得那么突兀……我们的手紧紧握在一块儿。有好长时间,他只是微笑,吐不出一个字。“好啊,你终于让我逮到了!逮到了!”我像害怕他重新跑掉似的,一直攥住了他的手。

大宅院里最多的访客都是苍白青年的朋友。这里一天比一天热闹,有时一晚上的来客可达几十人。尽管如此,阴气逼人的屋子还是没有多少改变。因为那些十几年没有打开过的房间,比如阁楼和边厢,还有花园深处的一些小房子;配楼更是闲置了不少房间,那些一百年前被使女和男仆用过的间隔,如今已经成了黄狼和其他野物的天堂。有一天一伙留下过夜的年轻人打扫住所,竟一口气赶出了十几只花脸动物,不知是狐狸还是獾。一只只失去居所的野物在灌木丛中哭闹了一夜,发出各种奇怪的声音,弄得人人失眠。这些失眠的青年照例半夜起来打牌、看录像,喝最浓的进口咖啡和洋酒。这处老宅里也许是整个橡树路上最多稀奇物品的地方,拥有整个城市最早的舶来品——从录像带到饮料再到服装。这些东西都是聚会者拿来共享的,当然也不乏炫耀的意味。双排气管的超大摩托、新牌子轿车,常常在院子里停靠一长排。打扮最时新的男男女女随之出现。那些只有在电视上才能见到的漂亮女子,竟然一个个活生生地出现在这个院落里。

我开始好好打量他了,忍不住叫起来:“啊,庄周!”

然而即便在这样的时刻,那些妖怪和鬼魂也不愿退避。这些享用了几十年上百年的家伙,怎么也不甘心就此舍弃。这里是它们的天堂,这是毫不夸张的。在午夜里看一看听一听,一切也就心中了然。一切都是院子里的女主人心知肚明的,她早已见怪不怪。对这些妖怪和鬼魂,她既不敢招惹,也不愿随处听之任之,实在不能忍受了,就找一二位懂阴阳的大学老先生来看一看,名之谓“茶叙”。几位老先生是这个大院里的特殊客人,她的客人,他们会画符,还会使用朱砂和雄黄,但这也仅仅局限于几间常用的屋子,而且收效甚微。比如有一次她亲眼看见一个白衣白裤的鬼魂,在半夜飘飘进入儿子的房间——她注意到第二天日上三竿他才起床,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这事让她再也不能坐视下去,她终于想起了首长在世时交往的一个叫“嫪们儿”的乡下朋友,这人是一个驱魔的能手——想不到那次驱魔还是失败了……从此一切就更加不可收拾了,以至于后来那些大胆的年轻人把几十年没人住过的屋子也打扫出来,然后堂而皇之地住了进去,她真是害怕极了。她一开始试图阻止,但他们根本不听,也就只好作罢。结果无论是午夜还是其他时刻,都会有一些奇怪的声音传出来,床和桌子,都发出吱吱乱叫声,或者有碗筷从窗户上飞出来。对这些,她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就用一只手揽了一下我的腰,嘴里发出“哎”的一声。我马上感到这人的力气忒大,那只手臂简直像一头熊!我发现他的后背也许是穿了棉衣的缘故,看上去厚墩墩的也像熊。他把我拍了几下,然后退开一步。

事后许多人,更有这个院落的女主人,坚信不疑的一个事实就是:魔鬼深深地参与了这个大院的生活。不错,橡树路上的鬼魂太多了,他们男鬼女鬼都有,土著和洋人齐全,都是死赖在这儿不走的风流情种。这些鬼魂以这个大院为最多,这儿才是他们的聚会中心,他们在这里可着劲儿折腾。最不该发生的事情就是后来苍白青年一伙人的相聚——这一来就严重打扰了那些老住客的生活,他们总有一天要想出报复的方法。这些物件在暗处,而年轻人在明处,这又怎么是他们的对手?结果鬼魂们使尽了风流本性,于半夜里混在年轻人中间,极尽诱惑之能事。再说在那样的时刻里,青年人迷了心性原是很容易的,一个个又怎么分得清谁是谁、该干什么呢?在屋子里、床上、草地上、花园亭子里,到处都滚成了球。这些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了,只知道快活。魔鬼一旦钻进了人的脑壳里,人就变成了魔鬼,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苍白青年那时所做的一切,就是再好不过的说明。苍白青年曾是多么清醒、多么聪慧、多么令人羡慕的人——不客气讲,他曾经是橡树路上硕果仅存的两个王子之一!另一个王子就是庄周了,而这两个王子之间又是最好的朋友,两个人爱好相同,出身相同,而且全都面貌英俊,全都是城里姑娘用目光紧紧追逐的男子。

“是我,老宁——”

在这样的日子里,苍白青年当然不会忘掉庄周。这些年里,他们在一起有过多少热烈的讨论啊!那些不眠之夜——那还是很早以前呢,那时候还没有这么多男男女女的聚会——他们可以为一本书、为生活中的一个事件,争论得面红耳赤——或是相反,取得完全一致的看法。他们面前只有一杯清茶,心里却有一团滚烫的火焰。为了这种说不清的难言的激动,为了表达和诉说,他们试着写过剧本和诗,甚至亲自参加演出……那些日子如在眼前。可惜只一晃,苍白青年就和鬼魂搅到了一起。这个英俊的细高个子喝了过量的咖啡和酒,然后就语无伦次了。他约了庄周参加大院里的舞会,又把自己最好的朋友介绍给所有参加聚会的年轻人。这是又一个不眠之夜,然而这样的夜晚再也没有了激动人心的讨论,而是一群人没完没了的调笑和打闹——苍白青年竟然觉得这还不够劲儿,竟自告奋勇地朗诵起庄周以及他自己的诗作——庄周发现对方不是当成一首首诗来读,而是当成对昨日的嘲弄,好端端的句子被他用奇怪的音调读出来,立刻显得有些可笑,而作者本身也成了某种笑柄……庄周终于无法容忍。他把苍白青年叫到了一个空房间里,可对方就是不想好好说话,最后竟哭了起来。庄周发现这完全不是个好好交谈的时刻,因为苍白青年已经醉得厉害。这一夜因为太晚,庄周不得不宿在了大院里。可是凌晨两点左右他又被惊醒了:院子里、灌木丛中,到处都是奇怪的声音,是传说中那样的飘忽的影子;一会儿有人急急拍窗,原来是苍白青年!庄周打开门,进来的不光是他,还有一个半裸的、浓妆艳抹的姑娘。他和姑娘早就大醉了,这会儿来邀请庄周一块儿看一个录像片——“这么好的东西,我们可不能背着你享用啊!来吧!”庄周揉着眼,半睡半醒地被拉到了一间宽大的地下室里,那里已经有了十来个人了。随着苍白青年一声令下,录像开始播放:映出的画面不堪入目!庄周愤愤地走了出去。苍白青年一直跟出来。

有一天我从立交桥下走过,他们当中突然有一个人朝我挥了一下手,然后往前走了几步。这个人四方脸,头发浓密而混乱,没戴帽子,只穿了一件老式衣服,是棉衣,被一根窄窄的布带束起。他此刻迎向我,两眼笑得眯成了一条线,露着雪白的牙齿。我朝他点点头,想走开。可是他竟然跟上走了两步。我以为这个人想讨点吃物,于是翻了手提袋,从中找出了刚买的一瓶果酱——再也没有其他东西了。他摇着手,离得更近了,终于发出沉沉的一句:

“那是第一次在那里过夜。我终于明白了,那些鬼魂的传说全都是真的……”

我去杂志社的这一路总是步行,走过大街小巷子,要花上四十多分钟。其中要穿过一座立交桥的底部——这儿恰恰是流浪汉最集中的地方,所以有很多面孔我已经十分熟悉了。有些流浪汉在这儿形成了固定的住处,他们无论在街巷里窜多远,到了傍晚也仍旧要回到这儿来。其中有的见了我竟主动地打招呼,嘴里发出“哦”、“噢”、“伙计”之类。

庄周仍在回忆那个夜晚,“我告诉他:你被这个院子里的魔鬼缠住了——听我的吧,要救自己,惟一的办法就是快些搬走!可惜一切都晚了。他没有听我的话,一直没有搬开。他是舍不得……可是,更不幸的是,连我也没有幸免……”

打工潮随着季节流转,从秋末到初冬,正是这座城市潮水满涨的时候。流浪汉也多了,因为在那光秃秃的田野和狂风呼啸的大山里,要挨过冬天要比在人烟稠密之地难得多。密集弯曲的巷子、立交桥下、暖气管道沟、垃圾场旁,这一切地方都是流浪汉度过严冬的好去处。经过一个秋天的积蓄,流浪汉们大部分脸色红润,体态丰盈。他们在田野上吃饱了,提着破破烂烂的口袋,用草绳勒紧上衣,笑嘻嘻地出现在这座城市的街道上,夹在汹涌的人流中。他们不愠不怒,不亢不卑。你注视他,他也注视你;你笑他也笑,露出雪白的牙齿。由于常年吃粗糙的生冷食物,所以他们的牙齿大半都洁净雪白。这些人从口音到打扮都是各式各样,一望而知是来自不同的地方。中年女人包着头巾;十几岁的姑娘跟在一个男人或一个中年妇女身边,和年长的人倚在一块儿。他们在山区和平原、在野地里过着自然流畅的生活。他们走过很多地方,穿行了很多城市,再拥挤繁华的地方也唬不住他们,一个个的神气何等坦然。

我和吕擎看着痛苦不已的庄周,不知说什么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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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起头来:“也就从那一夜开始,我和朋友一样,也被那些鬼魂给缠住了……后来,后来我做了什么、做了什么啊!经过了那个九月,他走了,我怎么还能待在橡树路!魔鬼钻到了心里,日夜啃我咬我,再待下去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