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到了下半夜才睡去，可只睡了一会儿就被什么东西弄得痒痒的，醒了。我揿亮手电一看，原来身上爬了几只虱子。这可不是陌生之物。我对梅子说：“不要紧，等我们出山时，用开水烫一遍衣服就行了。”
这一夜我们很久都没有入睡，因为那个男人一直在下面咕咕哝哝小声说话。到后来，好像是女主人伸手打了他一下，他才没有声音了。
梅子很厌恶这些东西，她再也没有睡着。
小锚自己在两个锅灶的后面搭了另一个地铺——她大概平时也是单独在那里搭铺的。
天亮之后我们就要翻过村东的岭子了。分手时他们坚持要送客，怎么推托也没用，他们硬是让小锚送了我们很远。如果不是坚决拒绝的话，大概小锚还要跟上我们再走几个村子——我们虽然心里充满了感激，但不能让她再往前走了。
晚上睡觉时，他硬把那个大炕让给我们，他们一家就睡在屋角：铺开一领席子，席下塞了些玉米秸，转眼之间搭成一个四四方方的地铺。
沿着山岭的下坡往前走去，可以路经岭下的很多小村落。我在自制的一张图表上已经做过标记：再往前是老夼、姜各庄和屯子……这些丘陵大多是东西走向，流经北部平原的河流就在这里发育，形成小溪；小溪上游都是坡度很陡的高地，像我们脚下的这个岭子只是个例外。山上植被很好，属于茂密的混交林。那个高大的砧山在群岭以东，它的南部就是雄伟的鼋山山脉主峰。站在山坡上望去，可以看到那条山脉由东向西蜿蜒起伏，构成了著名的“半岛屋脊”……
男人说：“这就难了，嗯，你在这个山里找人，最难了。比如说叫‘小锚’的吧，和俺孩儿一个名字的，我一口气就能找出十个八个。山里人没文化哩，听见人家取个好名儿就跟着学……”
我们走了长长一段路，才发觉有人在跟踪。后来那个走走停停的人终于追了上来，竟然是小锚！她坚持要陪我们往前再走一段，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他吞吞吐吐不愿说出另一些姓孟的老人，但经我一再启示，最后还是说了远处村子里的两三个老头子。我告诉他：我与那个老人从未谋面，详细情况也不甚了解。但我并没有讲那是我的“义父”以及他的由来，而只说了一下这个人的大致情况。
可我很快觉得她有什么心事，因为她总是搭讪着，没话找话。我想再也不能让她继续往前了，就问：“有什么事情需要我们帮你吗？”
男人又说：“这么着吧，反正来了一遭，明天我叫小锚陪你们再转几个村子看看。”
她吞吞吐吐，最后才说：“你们老在山里转，肯定见了不少人呢，我想让你们帮忙打听一个‘城里人’……”
小锚满怀期望地看着我们，兴奋地瞥了爸爸一眼。
打听什么人啊？问了许多遍才搞明白，原来那是有一年来山区帮助勘察滑石矿的一个小伙子。可怜的小锚，这会儿既讲不清他是哪个地方的人，又不知道他属于哪个部门——甚至也搞不明白他来自县城，还是其他更远一点的大城市？
看来他极希望我们真是他的亲戚才好。最后他说：“不管怎么样，亲戚也罢，不是亲戚也罢，进了这个门就是缘分。我们就当成亲戚好了。”
她什么都讲不清。
“他妈的，他妈的，偏偏就不凑巧！”
3
饭后我们和男人交谈起来，问他关于“老孟”的一些事情。他过世的老岳父显然不是我们要找的人，这一点使他很不愉快。他说：
我和梅子听懂了，原来那个小伙子在这里工作时，他们偷偷好起来，小锚一时冲动就跟他跑开了。他们离开了很多天，小伙子也顾不得自己的工作了；他带上她一口气串了很多地方，最后才回到山里。半年之后这个滑石矿建起来了，小伙子也就随着那帮人撤走了。就这样，他再也没有回来。
2
我觉得那是一个不能宽恕的小子。我问小锚：“你觉得他是个值得留恋的好人吗？”
小锚在一边不好意思地垂着眼睫，看看我，又看看梅子。后来她不声不响地给母亲端了水盆、拿了毛巾和香皂……
“俺觉得他最好了。”
男人哈哈大笑：“给城里人弄东西吃，不洗手还成？”
“那他怎么说走就走？他真爱你吗？”
女人高兴极了，从屋里走出来，用衣襟擦着手说：“比俺做饭更干净的人没有，俺男人见俺不洗手做饭就拿巴掌掴俺……”
“最爱了！”
我对梅子说：“这再好吃也没有。”
“也许……不过要当心这个人骗你。他如果真的爱你，就该讲明白什么时候回来，让你等他，或者干脆把你带走。”
那个强壮的男人留着平头，头发上也沾满了白色粉末。他搓着大手告诉，孩子的名字叫“小锚”，然后笑着问：“你们喜欢吃什么饭？俺山里没什么好东西，随便凑合一顿吧。我让娃他妈做了鱼酱、玉米饼子——大葱蘸鱼酱吃玉米饼子，俺招待城里人都是用这个法儿，城里人吃了个个高兴哩。”
“他说不定遇上了什么要紧事呢！他还会回来，他肯定会。他手里捏了一个仪器，上面有个针，一动一动——他说那个针指向哪里，他就得走向哪里，耽搁不得哩！他的工作让他那样啊！”
我心里想：家里这么拥挤，怎么睡觉？而且还有这么大的一个女孩子。我注意到屋内只有一铺大炕。
我知道那是指南针罗盘仪之类的。我告诉可怜的小锚：他完全不是按照那个仪器上的指针走路的，人没有完全靠这个走路的。那人可能不是个靠得住的主儿。我最后狠狠心告诉小锚：再也不要想他了，不要为他难过——不提他最好，因为那家伙一准是个混蛋！
她这样喊着，帮我们接下肩上的东西，又规规矩矩放到了屋角。
小锚哭了：“我一看见你们就想起了他。我怎么能不想他？我们再也分不开了，那时俺在山里过夜……有时就睡在光秃秃的石板上……”
姑娘见了我们，甜甜地叫“叔叔”和“大婶”。梅子第一次听人跟她喊“大婶”，有点儿不好意思。
我心里酸酸的。这显然是一个把自己冒冒失失交出的女孩子。我告诉她：带好她的小弟弟，跟父亲好好干活吧，再也不要想那个人了。
他真的是我们一开始进入的那户人家的男人。这时他的女儿也回来了，站在我们面前，让人阵阵惊讶：女孩子大约有十八九岁，已经出落成一个大闺女了；她刚刚洗过脸，皮肤光洁滋润，只是头发上沾了一些白色的粉末；脚上穿了一双崭新的白塑料凉鞋，虽有点儿不合季节，但很好看；塑料凉鞋的缝隙里露出的是红方格袜子；裤脚很窄，紧绷在身上，显出了苗条的体形。在这片大山里，大概这就是最时髦的打扮了。她的上衣是土布蓝花衣服，如果在城里这件衣服就会显得身价百倍——想不到手织技艺至今仍在山里流行。我发现梅子的目光在姑娘的上衣那儿停留的时间很长。
小锚哭出了声音。
我们再没说什么，就跟他回家了。
梅子整个过程中很少说话。
男人又压低嗓子：“看见她院里坐的那个男人了吧？搭伙的！还有别的人……都是些不正经的人。只要是不正经的男人都爱帮她做活儿。她是个寡妇，忒不正经哩。”
我盯着远处的山影，自语了一句：“一个可恶的城里浪子……”
梅子不知道“光棍干粮”是什么意思。
想不到最后两个字被小锚听到了，她马上说了一句：
他四下看了看，又趴在我的耳边说：“我打听了好一会儿，才知道你们闯进了这一户人家——天哩，在乡下不摸清底细怎么能乱闯？可不能到‘光棍干粮’家过夜……”
“俺这儿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
刚出了门那男人就说：“孩子他妈跟我说了，我说：远道来的是客呢，走了还行？家去！”
我点点头。我望着远处的山影在问——是问自己：
这边的女人和男人不知怎么回事儿，也不便说别的；梅子有点儿犹豫，我就扯扯她的手，跟上来人出去了。
“浪子能回头吗？”
他说：“家去，家去。”
“能，他准能回来哩……”
他笑眯眯的。我们马上明白这是刚才离开的那家男人回来了，只得站起来点头。
多么善良和不幸的姑娘啊。看来我没法跟她解释得再多了。我们中间需要很多语言才能够沟通，而且还不仅仅是个语言问题。
“俺城里亲戚在这儿啦？”
我和梅子只得安慰她。说到“浪子回头”的话题，我们共同的意思就是：但愿如此吧，小锚。不过你还是不要等他。你该去忙自己的事情，你可千万不要一门心思等他啊。
刚敲了一两下，那个人就自己闯进来——来人是一个特别高大的男人，手里扯着我们见过的那个很小的娃娃，娃娃嘴里还在咀嚼着我们给他的糖果。高大的男人一进门就嚷：
小锚抬起那双水灵灵的大眼：“你们知道俺村头儿怎么说了吗？”
正说着话，又有人敲门。
“村头儿？他怎么说？”
那个穿戴齐整的女人从头上拔下一根银簪子，划了划头皮也笑了。她的脸色很红。
“他老用鳖盖子拉上俺到外面转，还说：别等他了。俺不，俺偏要等。俺不信村头儿的话，他才是骗人的。他在鳖盖子里使劲摁俺、握俺的胳膊。俺恨他。”
梅子笑了。
我看了梅子一眼：怎么办呢？
“有的小孩儿刚会跑就叫‘老孟’了。”
这个姑娘显然正处于危险的境地：失恋、被骗，还有当地恶棍的胁迫；她必须赶紧跳出这个魔圈。可我们只是山区的过客，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前面旅途遥远，不能让她再伴我们走下去了——我们如果带上小锚，又能把她带到哪里呢？
“年轻人还叫‘老孟’吗？”
梅子问得很细：“村头儿多大年纪了？”
旁边这个男人四十来岁，一双眼睛格外灵活。他搓搓手，客气地递来旱烟末和纸。我笨拙地卷上吸起来——我不会吸烟，只是吸到嘴里又把它吐掉。那个男人开始问这问那，我们告诉他，说来找一个亲戚，问他知不知道有个姓孟的老人，人们都叫他“老孟头”。他说叫“老孟”的可多了，这个庄里有一个，死了好多年了；前边的夼里也有几个叫“老孟”的人，不过有的不是老头儿。
“五十大多了，手上戴个‘金嘎儿’，就是戒指，俺这儿管它叫‘嘎儿’……”
我们说了一会儿话，想不到院子一侧的茅厕里还蹲着一个人：他在那儿咳了一声，提着裤子走出来。他见了生人几乎没有表情，只把衣服整好，磨磨蹭蹭坐在一旁。女人告诉：“这是俺家娃儿他叔，帮我做活儿哩。”
我忍不住说：“小锚，你一定要躲开那个村头儿，那是个更坏的坏蛋。我们以后在路上一定替你打听那个小伙子，尽管希望不大。你先回去吧，别让爸爸妈妈焦急……”
这一家的院子和我们刚刚去过的那家大同小异，所不同的是院子的主人是一位五十左右的妇女。她的穿戴颇为齐整，让人吃惊的是头发梳洗得那么光滑，还描了眼眉。无论是打扮还是模样，都比刚才那个女人好多了。她正在院子里切红薯干，一边切一边摆在地上，已经有了白白亮亮的一大片。她见了我们就放下刀走过来。
小锚瞪大了眼睛，抱住了梅子的胳膊。她差不多把头贴在了梅子的胳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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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拍拍她的肩膀，紧紧地搂了一下，安慰她。她在梅子怀里呜呜地哭起来。梅子给弄得很难过，也流下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