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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亿万富翁

我发现林蕖由于强调和追求某种准确的表达,不得不借助于略显生硬的书面语,还变得微微有些气喘。他的脸色本来就有些黑,这时在灯光下却显得青灰和苍白。我在他停下的间隙里突然意识到:在场的这些人,除了阳子和吴敏,全都是五十年代出生的人。我们也许有着这一代人共同的生存基因和生命密码,只是我们并不确知罢了。这时我想:这是林蕖关于学生时代以及后来许久的磨砺和挫折的总结/感慨?此番表述,吕擎和在场的所有人又会在多大程度上认可呢?正在这样想着,我发现吕擎的一只手缓缓地放到了林蕖的肩上,用力地拍打和揉动……另一个角落里的庄周一直听着,这时身子转向了一边,像是沉入了一场回忆。在接下来的沉静中,我不知怎么有些冒昧地问了一句:

粗茶喝完了,梅子似乎忘了为其添上。林蕖抿了两次干碗,梅子这才想起为他加水。“……时过境迁,今天它已经没有了,是的,显而易见——我是指那种令人尊敬的疯狂的情感。每到了这时候,我又不得不重捡一些让人讨厌的大词了。因为离开它们我就无法表述,所以我请求朋友们能够原谅……时代需要伟大的记忆!这里我特别要提到五十年代出生的这一茬人,这可是了不起的、绝非可有可无的一代人啊……瞧瞧他们是怎样的一群、做过了什么!他们的个人英雄主义、理想和幻觉、自尊与自卑、表演的欲望和牺牲的勇气、自私自利和献身精神、精英主义和五分之一的无赖流氓气、自省力和综合力、文过饰非和突然的懊悔痛哭流涕、大言不惭和敢作敢为,甚至还要包括流动的血液、吃进的食物,统统都搅在了一块儿,都成为伟大记忆的一部分……我们如今不需要美化他们一丝一毫,一点儿都不需要!因为他们已经走过来了,那些痕迹不可改变也不能消失……”

“你捐助了十几所学校?还有那些城市的收容所……”

3

林蕖没有正面回答,只说:“一切都要继续做下去,一直做下去。”

林蕖开口时大家十分安静。空气有些凝固。外面的风声也小了许多。我只看到角落的庄周倚在墙上的后背离开了一点,身子稍稍有些前倾。林蕖的声音沙哑低沉,这样的声音在我听来,更适合给女秘书口授一份商业信函。这声音十分熟悉——我终于想起来,这是西方一部描写黑社会的电影中那个老大的声音,那个阴郁而有力的男人的声音。而今夜,林蕖扮演的又是一个什么角色?我努力抑制自己的不敬,想换上另一种心情倾听,但发现颇难。不过再听下去,这种情况不知不觉就有点儿改变了。我用心捕捉着他口中的每一个字。是的,这是一个过来人,这个人饱经沧桑,正在谈论往昔;实在一点儿讲,他的每一句话都值得我们好好听一听……

我鼓了鼓勇气,说:“那么我们的杂志——比较起来它需要的太少了,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上次你的女秘书……”

吕擎显然想起了往事——关于他和这个摇身一变成为亿万富翁的人的一些共同经历,是最难忘的。他又提到了大学时代,提到因为一个大开发商的介入而引发的那场保卫林地大战——那似乎与学生时代完全扯不上的故事却是真实发生过的——这在今天的一代看来会多少有些怪异……林蕖是他们当中最勇敢的人之一,吕擎则是他的小兄弟。因为林蕖高两级,年纪也大不少。吕擎曾为对方的雄辩所折服,站在那儿一听就是一个小时,然后就是跟上这位兄长——对方走哪儿他跟哪儿;对方停下来,他也停下来。最后,他和林蕖结下了深深的友谊。开始一个是另一个的崇拜者,后来这种关系才有些改变——他们之间渐渐变得平等,相互尊重相互依赖了——只有在深夜,在两人谈论得十分疲倦不得不沉默一会儿的时候,吕擎安静地听着对方的呼吸,这才从心中泛起一种深深的钦敬。他在心底承认:自己永远都会将面前的这个人当成榜样……时过境迁,世事变得让人无法预料,一个亿万富翁是否还可以作为他人的榜样,倒是颇费猜想的一件事。我相信吕擎以平静的语调重提那段日子,隐下的也许就是一个疑虑,一个期待寻求的答案。

吕擎在暗中向我摆手,我只好打住了。

仍然是因为林蕖的提议,梅子把大碗的粗茶煎好,一碗碗分摆在小桌上。这种茶是林蕖随身带来的,吕擎喝了一口才发现与过去的那种粗茶味道迥然不同。林蕖嗓子低低地说:“它比过去的茶更粗,蒙古人喜欢喝。”我尝了一下,觉得这茶多少有一种破布味儿。阳子喝了一口马上皱眉,夸张地伸伸舌头。再看庄周,他把大碗取过来,然后从一旁的架子上捏了一点儿盐投进去。这个动作同样被林蕖发现了。林蕖没有吭声,但一会儿也默默无声地取了一点儿盐放进自己的碗里。

林蕖看我一眼,喝一口茶:“这不是钱的问题,而是用在什么地方的问题。”

这时候一伙人只是看着他们,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角落里的庄周也在卷烟和吸烟。他自己吸,默默地。后来我们发现林蕖的目光转向了棚子一角,大家这才发现庄周也在吸这样的旱烟。林蕖似乎对出现了第三个这样吸烟的人多少有些不快,这我从他的目光中看出来了。

我笑了,一句话脱口而出:“是的,‘钱不缺,但我有更伟大的使用’。”

两股浓浓的烟从他们的鼻孔里喷出来。林蕖叹道:“真过瘾啊!”

林蕖点头:“不错。的确如此。这不,你已经替我回答了嘛。”

入夜之后,我们吃过一餐简单的饭,然后就待在了庄周的棚子里。招待这样一个人,梅子开始不知如何操持,林蕖却挽挽袖子亲手干起来,将棚子里我和庄周一起准备的那套家什全用上了。清汤寡水,大碗盛饭,每个人都吃得很香。而后肯定是一个漫长的夜晚了,我看到餐具撤掉之后,林蕖马上朝女主人伸手要什么东西。梅子不明白,我也不明白。林蕖就说:“烟笸箩。”哦,他真的又要吸自卷的老旱烟了。我们哪有那东西。这有点儿过分。好在吕擎从包里摸出了一个大大的牛皮纸袋说:“嗯,这里呢。”原来他随身带着烟末和卷烟纸。两个人马上兴致勃勃地捏了一撮烟末,然后在大家的注视下熟练地卷起烟来。

我不以为然:“可是世上需要做的事业,却不尽是伟大的,有时倒极有可能是很平凡的。”

这些人当中,只有吕擎一个人与林蕖有过深入的交往,两人之间有过非同一般的、特殊的友谊。这是在最为困难的那段时光里结成的患难之交,二者之间几乎没有相互隐瞒的秘密。当然这是过去,今天可能一切都在改变,因为时间可以把所有东西都弄得面目全非。我实在想象不出吕擎和这个人还可以像过去那样彻夜长谈,喝着粗茶,吸着自卷的老旱烟。那可能真的成为一段不可回返的时光。据吕擎讲,这个亿万富翁的不同之处,就是极为警惕金钱对人的腐蚀。那好啊,那就让我们看看吧。

“是啊,它们也许平凡,但起码不那么让人讨厌。”

林蕖参观了庄周安歇的棚子,刚弓腰钻进去,庄周就拍打着地铺说:“你喜欢这样的地方吗?”林蕖饶有兴趣地看着棚子里的一切。庄周又说:“那你睡在这儿,我睡边上一点儿。”林蕖先是点头,后来又摇头。我明白,林蕖不会睡在这样简陋的地方,他毕竟是一个亿万富翁嘛。

棚子里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我觉得手心在冒汗。这时满脑子都是我们那份杂志的封面和内容……说心里话,我自己并不十分喜欢这份杂志,有时甚至是——讨厌……可问题是我在那儿供职啊,除了我自己,我不想听到一个外人使用这样的字眼。我觉得牙齿那儿发胀,但我忍住了。因为我及时地意识到对方多少有理,而且还是来到我们家的客人。

吕擎马上介绍庄周,告诉这是我们城里最好的几个朋友之一。林蕖微微点头。庄周的脸色好像也严肃了许多。这时我才感到,这两个人目前的生活情状相差何其巨大,却都在大地上来复奔走。他们之间好像有一种奇怪的联结、一种十分特别的关系。我能感到庄周在内心深处对林蕖的敬重,而林蕖对庄周却似乎有一种深深的提防和疑虑。

为了缓和气氛吧,我听到吕擎有口无心地说道:“不管怎么说,老兄,你今天已经是一个成功者了……”

“老汉儿”林蕖终于从外地赶来了。这个高高瘦瘦的人,风尘仆仆——果然留着近似于秃瓢儿那样的短发,远看就像一个秃顶的人——没有办法,我在他转身的那一瞬还是想到了阿蕴庄窗前所见的一幕……不该这样去想朋友,可是这种一闪而逝的念头真的又一次出现。林蕖夸张地伸大手臂去拥抱吕擎,然后又重重地拍打我和阳子的肩膀,脸上是兄长的笑容。刚刚笑过,这张脸就恢复了肃穆——因为这时他一转身见到了庄周。他上前一步,嘴里似乎“哦”了一声,握了握对方的手。

林蕖把脸转动着,像是费力地辨认着一个生人似的,盯着吕擎:“你不是讽刺我吧?”

那一瞬间,我心底有一根弦被强烈地拨动了一下。

吕擎笑了,看看大家:“谁认为我是讽刺呢?难道你还不是成功者吗?”

等待林蕖的日子,阳子一口气给庄周画了很多素描。在他的笔下,这个朋友显然被美化了。他的头发本来是混乱不堪,可是被阳子画出了很多美丽的弯曲,它们披撒在肩上;额上那弯曲的一缕被风吹得向上卷去。庄周高高的鼻梁和大大的眼睛也被阳子进一步夸张了。那个形象让我想起了一个行吟诗人。看着这些素描,我心中一热,索要了一张——以后,任何时候,只要看到这张画,我都会想起一位朋友正在徒步穿越茫茫的荒原和大地,一边走一边吟唱……

林蕖咬咬牙,嗓子突然低下来,变得更为阴郁和沙哑:“当然是。不过这句话别人说行,你说不行。你知道,你这样说不行……”

庄周听到林蕖要来,长时间没有做声,眼睛只盯着一个地方出神,不知是高兴还是沮丧。这样半晌他才说了一句:“我们又要见面了……”

吕擎不做声了。我从吕擎把脸转开的样子,看出他今夜、这会儿,好像有些愧疚了。尽管在黑影里,一种承认过失、请求别人原谅的眼神,我还是能清晰地察觉到。没有办法,我太熟悉和了解吕擎了。我想可能刚才的这句话中,真的有什么深深地伤害和刺中了林蕖。显而易见的是,林蕖对自己时下的处境真的十分不满。金钱不但没有深刻地让他满足,而且好像还差十万八千里呢。他想要什么?也许他拥有更可怕的豪志。他是一个真正的危险分子。他剃了一个秃瓢儿,一个不动声色、悄声潜行的家伙,一个时刻准备赴约的热血中年……但是他与谁、与什么人,有过这样的约定呢?这是一个隐秘,是的,正因为这隐秘只有真正的好友吕擎知道,所以才引起对方刚才那几句愤愤的反击。

不知是不是一种巧合——吕擎刚刚接到一个电话,说林蕖也要来这座城市了。“这家伙啊,来去无踪,这些年见到他可真难啊!好在这次是真的……”我揶揄道:“他会带着女秘书一起来吧,也让我们见识一下。”

庄周轻轻咳了一声。林蕖的目光越过几个人望向角落。庄周一直沉默着。阳子说了一句:“我想,今后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们也参加南部山区的教育计划,尽上自己微不足道的一点儿力量……”

2

林蕖又卷了一支烟,把纸捻拧掉,慢慢点上,“你是说到我那儿去打工吧?”

“睡吧……”

阳子先是愣了一下,后来干脆说:“就算是吧。”

“我们睡吧。”庄周的嗓子有些哑。

林蕖深深地吸进一口烟,吐掉。他被烟熏得眯上一只眼,“那怎么办呢?那里的老乡会怎么看呢……”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变成了自语。他的目光没有落在阳子身上,显然避开了正面回答。

午夜起风了,风在渐渐增大。杨树剧烈地抖动起来,一齐鸣响的叶子像陡然提高的歌唱……

阳子不安地活动了一下身子,嫌热似的提了提衣领,转了转脖子。他大概还想继续听下去,听到一个准确无误的回答。

“只有上了路才知道世界有多么大——那些从没见过的人和地方、山和水、各种奇闻怪事,都涌来了。如果人总待在一个地方,就一辈子也不知道太阳落山的地方有什么,不知道太阳升起来的地方有什么。你非得自己跑去看一眼才行,这就是好奇心。跑也跑不到,就一直往前跑,一辈子都停不下来——这都是有个太阳的缘故啊,就是它在前边诱惑人……”

可是林蕖显然不准备就这个问题再说下去了。他可能是在弄清对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之前,不想让任何人参与自己的事业。一种超出想象的提防心让我暗暗吃惊。我敢说这是一个人变成亿万富翁的先决条件——对所有人的不信任、极大的疑心和戒备心。他正迅速改变着自己,无论他愿意还是不愿意。我看看吕擎,想早些结束这场聚会,以便让林蕖回到自己应该待的地方去休息。可是吕擎兴致仍然很高。他与这个人毕竟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似乎可以原谅对方的一切——不过这个人有什么需要我们原谅的呢?就因为他发了财吗?金钱的罪过有想象中的那么大吗?今夜我也不知道了。

我一阵沉默。悲凉压得我一声不吭。我知道他在说什么——这些话只有我一个人听得懂。

吕擎可能还沉浸在刚才的话题里,想多少为自己作一点解释吧,这时说:“我说的成功,是指你在公司/企业经营方面。这种成长速度是惊人的,这种发展是绝对罕见的。我在说另一个话题,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着他沉沉的、如同河水缓慢流淌般的叙说:“以前,我住在橡树路时,失眠的日子更多。后来就好得多了。奔走劳累一天,躺下就呼呼睡了。我旁边的朋友也一样,他们睡得像我一样快……夜晚不能想过去,不能想家,那样就会折磨人,所以最好不去想它。可是还有别的——人这一生要被许多东西折磨,它们说来就来。所以说要奔跑、要累,要让自己倒头便睡……要不,一个人即便是最坚硬的金属,是合金,也会疲劳折断啊!一些往事从脑子里流过去,陈芝麻烂谷子全记起来了。那时的忍和挨啊,没头没尾的日子啊,像污水一样把人淹了。这就是灭顶之灾。我告诉自己:再也不能那样了,再也不能了……我现在是一个人,我会不停地走——既然上路了,就让我把一些事情忘掉吧,忘掉吧……”

林蕖仍然摇头:“不,即便是你说的这方面的成功,也让人鄙视!想想看吧,多少人在过什么日子,他们连温饱都没有解决——你去山区和平原看看就知道了,那么多人——那可不是少数人啊,他们在过什么日子!他们为了糊口就得去干,再脏再累工资再低再危险也得拼上老命去干,这样我们所有的‘成功’,花掉的成本都是世界上最低的!你明白了这一点,就会知道这种所谓的‘成功’,有多么脏有多么不光彩……从这个意义上说,没有一个‘成功者’是干净的,也没有一个是值得炫耀的……”

庄周被我不安的翻动惊醒了。他“哦“一声,小声咕哝了一句什么。“睡吧。”“睡不着。”“常常失眠?”“不,偶尔。”“我也一样。有时睡不着就起来走动……”

我在捕捉他的每一个字。所有人都听得认真。

就像宿命一般,那只黄色的套袖如今又出现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竟然就在我生活的这座城市里。可它已经没有力量像当年一样将我攫取了。强大的欲望就像一只鹰爪,当年不容置疑地抓紧了我,然后撕成了碎片。那只鹰的吞食声犹在耳畔。关于那些夜晚的回忆让人怦怦心跳,面对柏慧时,我会愧从心来。我为了抵御这羞愧和浓浓的干草气味,不得不使出全身的力气,将头紧紧抵住她的胸部,大口呼吸,对她的紧张不安视而不见,然后用尽全力缚住她——就像当年的黄色套袖缚住我一样;我的双手如同一道永远不得摆脱的钢索,把对方缚得牢牢的。我听到了求饶似的呻吟声,但就是充耳不闻;这样,一直到自己的力气使尽了的一刻,一直到干草的气息缓缓地、一丝一丝地退去……

“我们没有权利让这么多人、让整整一两代人为所谓的‘成功’去牺牲掉自己。要知道每个人都只有一辈子啊!我在许多地方不断听到有人为消除贫富两极分化大声疾呼——这怎么可能呢?他们忘记了,只有这种分化才是快速‘成功’的前提,是‘经济奇迹’的前提啊!有人可能会问:你的意思是苦难越多发展越快?那我就赤裸裸地告诉你:是的!正是!你嫌这种回答太残酷?可是我要说,这就是真话!我不能做一个一边不停地掠夺,一边又耍尽了虚伪的恶心鬼!简单点儿说,我要一百次地诅咒这种‘成功’!”

我深夜醒来,听着身边香甜的鼾声,再也睡不着。一种小虫的鸣叫从棚外传来,让我的思绪游到远方,仿佛置身于那片海滩荒原。干草的气息时浓时淡。那个从草寮出来的汗湿夜晚让我战战兢兢,浑身沾满了草籽和脏脏的东西。我想呕吐,想抱头痛哭。我在凉凉的河水里漂洗自己。我至今记得那个夜晚的月亮升起来了,整条河道都闪着一层银晶晶的波光……这个不幸的故事诱惑了我的少年,当我最悲伤无助的时刻,那只黄色的套袖又一次在黑影里攫住了我……多少年过去了,我从来没有勇气将这个夜晚讲给另一个人听。这个隐秘只属于自己。

我终于大声打断了他的话:“既然如此,那么你为什么还要追求‘成功’?”

这种生活让我记起了小时候,想起了与拐子四哥在河两岸游荡的情形。那时候我们沿着河堤往北,一直走进灌木林,又走向大海。我们在海边上随便找点儿吃的就煮起来,吃饱了再找个地方安顿下来。不一定躺到什么时候,一睁眼就看到月亮升起来。那轮清水洗过一般的月亮啊,把一种丁香花的气味撒遍了河滨和荒原。我们就这样仰躺着,躺上很久,不知是午夜还是黎明,我猛地坐起来,突然想起要回家……再后来四哥走开了,最孤单的日子也就来到了——直到有一天黑夜我不知怎么游荡到了一个果园的草寮旁边,黑影里突然伸出了一只黄色套袖……

林蕖从昏暗的光线里探过来的头颅、那对亮铮铮的眼睛有点儿吓人:“你问得好!那就让我告诉你吧朋友,我也嫌自己脏!还有,我的追求,就为了从根儿上消灭这种‘成功’!”

有一天半夜,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棚子里活动,打开手电一看,是一只大大的刺猬。这家伙不知怎么进来了,这会儿准备在庄周身侧宿下。当庄周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时,立刻高兴起来。我睡不着,总觉得有什么在吱吱叫唤,在跑颠颠地来去奔走。后来我推门出来,看见了一只花猫、一只狗,甚至还发现一个莫名其妙的像兔子似的影子从草丛里蹿出。狗在不远处注视,猫刷刷蹿上了杨树。我在想:这些动物们一定感到了寂寞,它们是冲着我们这些人来的,它们感到了好奇,想赶来参加这场聚会。可见做一只城市动物也是不幸的,它们的生活太单调了。它们比较起来肯定更喜欢住在棚子里的人,所以也就赶来凑凑热闹。庄周响亮的呼噜声会使它们觉得好笑,它们就蹑手蹑脚围拢过来。它们是善良的,而令人惧怕的倒往往是人类本身——想一想,在这个没有光亮的漆黑的夜晚,如果看到一个人影在我们棚子四周徘徊,那将会多么吓人啊。

吕擎在角落里咕哝了一句:“民粹主义……”

坚持自炊、宿在外边,我知道这是一个流浪汉的嗜好在起作用。不过我自己知道,这种嗜好不只属于庄周一个人。一种欣喜在心头涌动,我乐于促成这种事儿。我很快把住单身时候使用的一个煤油炉搬到了棚子边上,然后自己煮起东西来。庄周到街上买来一些胡萝卜、土豆什么的,阳子又拿来了一点儿火腿。我们偏不让梅子和吴敏插手,也不像往常家庭主妇那样做饭,而是先烧一锅开水,然后把要吃的东西逐一投放进去,最后再加盐和作料……

林蕖用更大的声音喊道:“不,那个主义太远了;我的主义就在当下、在眼前……”

1

我一声不吭了。因为这是我许久以来所听到的真正的大言。我不能说这全是虚妄,狂言,而是源于另一种人——另一种人的心音。我看看吕擎,他正看着一旁:那儿,前几天来过的一只刺猬又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