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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 送

象兰不再做声,在屋里摇摇摆摆走了两圈,两手抄在衣兜里:“不管怎么讲,他不可能再像过去那样了,这让人难过……”

“嗯,你说对了。不过这至少也说明武早仍然可以工作……”

我注视着她,后来忍不住问:“你愿意听一句不太客气的话吗?”

在那个泥做的书架上,已经摆了好几瓶酒。我告诉象兰这就是与那个镇子联办的葡萄酒厂搞出来的。她眯着一只眼看了看——“不用品尝我就知道是什么货色,用酒精勾兑出来的。”

“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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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到底完全是因为你……如果你能稍稍通融一点,比如给他一些温存、一些照应……他就不会毁掉了……”

她夸张地摆手:“我可不敢。”

她微笑着看我,说:“园长先生,你干脆直着说吧,让我怎样?”

“可是我们已经开始让他酿酒了,而且已经在出第一批酒——您品尝一下就会……”

我干咳着,担心自己表达不好,我说:“我是说,你每隔一段时间来看看他,陪陪他;我会为你们准备挺好的一间屋子……”

“大概不会了。”

她点头:“明白了。你直说就得了嘛。你的意思是我要按时送给他干,让他获得性满足——这样他就不狂不闹了,就能为你的酒厂创造剩余价值了!你无非就是这样的意思,你这样要求我不觉得自己太过分了吗?”

她的结论既让人欣喜又让人觉得残酷。我问:“你认为武早不会重新振作起来、不会康复了吗?”

我觉得自己这会儿满脸红涨,手足无措。我说:“您,您可别这样看,千万别误解……”

“总会有新的酿酒师出现。这是一座著名的葡萄酒城呢,人才还是有的;这里什么奇迹都会出现,你就等着看吧。现在要紧的是先稳住局面,等等再说。”

她哼一声,笑了笑,安慰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接下去她并没有发火,甚至连提高一下声音都没有,只垂了垂眼睫毛:“我们老总也这样讲过,看来是这样吧。不过我又能怎么办呢?你们都错了,随便脱裤子是不可能的。就为了成全一个酿酒师,我要把自己全毁了吗?毁了自己的……”

“为什么是暂时的?”

我知道她想说出的两个字大概是“爱情”。我不敢对这两个字也报以嘲笑,所以一时不知该怎么说。

这一次她到葡萄园里来,我们很少深谈。我只问了一些酿酒公司的事情,不想过多涉及她和武早的关系。她告诉我:公司自从武早走了之后,就平平常常地运转下来——总是那么几个老品种,质量一般。总之没什么生气,虽然这只是暂时的现象……我问:

象兰最后还是激动起来,走到我面前,挥动着右手:一只白皙的小手,一只拨动壮汉心弦的小手,在我面前摆来摆去,像一只刚刚孵出的小鸟:“我很矛盾,有时我一夜一夜睡不着。我知道这样连续的失眠会加速自己的衰老,你知道我特别害怕衰老,只想漂亮,想年轻,不惜使用各种办法——想保持青春,最重要的是心理上要有那种感觉……我害怕失眠,可最后还是让武早弄得彻底失眠了。你看看我付出的代价够大够惨的了。我能为了照顾他人的一点面子,扔下最重要的东西吗?不行,绝对不行。我在认识武早以前活得快快乐乐,当然了,我最渴望得到一个人,这从十几岁就开始了。我有过不少机会,我不是一个平常说的那种好姑娘。我找过了,我遇到了,我蛮以为最后一个遇到的才是最好的……可惜不是。他后来就像掉了毛的芦花大公鸡一样,抖瑟得让人烦了。他死盯着我,嫉妒心大得吓人!他给了我那么多折磨,把我弄得死去活来。他简直就是我痛苦的根源……就算他是百里挑一的男人吧——这种人就像地上的植物一样,会一茬一茬重新长出来。我的命只有一条,我不会为他搭上的。这个尽管放心好了,园长先生,难道这个还有什么不好理解的吗?”

结果是武早陷入了更大的痛苦……

她歪着头,像看一只小鸟似的,看着我的眼睛。

我笑了。我想起了第一次见象兰时,她那么真诚而热烈地注视着我,竟然毫无吝啬地赞美起来,样子还那么真诚!那一次我也像吕擎一样心怀使命——武早让我去劝导她。当然,后来这种劝导不但没有成功,而且最终是她让我恭敬而又自卑地离开了——我承认不是她的对手,不仅没能劝阻她,倒是给打消了一切规劝的念头,并从心里赞同了她的选择。我甚至反过来去劝武早:放弃她吧!

我脸红耳热,简直待不下去!我必须败退了,必须赶紧离开这间屋子。我同时承认她这会儿的真诚。是的,她说这些很好理解……我在心里固执地争辩着:问题是按照我们所能接受的道德准则,一个人有时候、许多时候,是必须忍受某种牺牲的——在我们的视野里,多少人正在忍辱负重,做出了何等巨大的牺牲啊!他们都是自觉自愿的,在山区,在平原,在我生活过的那些地方,多少人在做着各种各样的牺牲。可面前这个人就是不愿意,她真的不愿意!我没有办法,且无言以对……

“不记得了,”阳子撇撇嘴,“这个女人说话总是让人受不了,这方面你得慢慢习惯才行。后来我才明白过来:她的那份热情只属于自己,别人最好放明白一点,不要去沾。她太热情了,这就容易让别人误解。谁要误解了那是他自己的事儿,其实也没什么。说到底她还是挺能容忍。大概她在酒厂就是这样吧,最后她总会让对方冷静下来……”

她这时候却放松了,笑了。她笑得那么甜美。

“你以前不是给她画过吗?”

“你笑什么?”

阳子告诉我:“象兰在这儿时,让我给她画过一张画呢。”

“我笑你皱着眉头思索的样子,看你这严肃的样子多么有趣……”

我忍住惊讶听着。这些年里吕擎越来越烦躁,动不动就骂人——最近由于远离了吴敏,好像整个人变得更加烦躁。我觉得他有时候很想找一个什么对象吵一架才舒服。比如与象兰谈话的那个夜晚吧,我相信他一开始是抱了干一架的想法才去的。令人称奇的是这个女人最终还是征服了吕擎,让他明白了她可不是吵架的对象。是的,她是我们的客人,吕擎不应该跟她吵架。

真要命。她竟然略带嘲弄地欣赏起我来了。我镇静了一下,问:“你以为我可笑吗?”

我不知吕擎到底是什么意思。待了一会儿,吕擎又说:“……关于她的事情我听得太多,心里很厌恶。她把一个五尺多高的男子汉搞成了这样还仍然振振有词——这样的女人大半都是坏东西。不过我想她既然敢于闯到这里来,倒有几分勇气,那么我就要听一听她到底凭了什么。我发现她不像原来以为的那么浅薄,起码还不是那种随随便便的女人。她是一个有点想法的人——奇奇怪怪的想法。我们可以不同意她这一套,但却足以让我们对她有点同情和谅解。我发现自己对这样的一个女人宽容一点,并不是很难。”

她仍然笑着。

“我试了一下,发现她还不是狗东西;就是说,她还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女人。”

我问:“你刚才不也在思索吗?”

吕擎的骂人话让我吃了一惊。

“那用不着思索,那都是现成的道理,就摆在那儿,是实实在在明明白白的。”她说着一仰脸一皱眉,“看看你那一脸黑胡楂子吧,真可笑……还是算了,你这样的人不会理解我的,你和你的朋友也都会误解我。在公司里,我那些年轻朋友却从来不会。我有时动手弹弹他们的脑壳、捏捏他们的鼻子,他们都很听话;他们也这样动我。只有少数几个邪恶的家伙忘不了自己那根腰带……”

象兰走了之后,吕擎忍不住,终于还是把那天他们谈话的情形告诉了我:“我想了解一下这个让武早长期入迷的女人。我觉得她多少有点奇怪。当然,我抱有一种探奇的心理。我不过想凑近了看一看:她是不是个狗东西。”

最后的话让我觉得好笑又尴尬。美少妇嘴里有三把刀。

象兰在葡萄园逗留的几天,吕擎曾经找她单独谈过话。我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反正他们关在小屋里一口气谈了一个多小时。我记得后来吕擎出来了,面庞多少有点红,但仍然十分严肃。我没有问他。

她接上说:“人有各种各样的欲望,那些好欲望我是很能接受的。我有一份特殊的才能:很容易就能区别出人的欲望是好还是坏。算了,我不跟你谈这个了,这些问题太深奥,不是你这个单纯的头脑所能明白的……”

她使用了一种客客气气的书面语。我能说什么?只好作罢了。我觉得有点可笑的是,她把我叫做“园长”。在她眼里这个葡萄园里的负责人就应该这样称呼吧,而从未想过这个发明在我听起来有多么怪异和别扭。这样,象兰就给安排在客房里,成了我们扩建茅屋之后迎接的第一位客人。

她说着就转过身去,走开了。

夜晚,我很想把她安排到武早那个房间里,我自己回客房里去住。当我这样说了之后,象兰笑一笑:“很感谢园长同志,感谢您的美意——这已经不能了。您大概不是用这个办法对我发出逐客令吧?”

我看着她的背影。这个奇怪的、主观而理性的、有时又是无法理喻的女人!通过这一番话,我进一步料定她不会有自己完整而幸福的生活。再见了,我想——你这个子高高的、像狐狸一般狡猾又像狐狸一般美丽的女人,聪明极了,可你还是不会幸福!遗憾!

我不相信象兰这样的女人会在这个时代里拥有一份和顺的生活、一个甜甜蜜蜜的家。她也许降生得早了一点,即便在今天也仍旧是一个过于激进的人,一个异数,这个世界还没有留给她足够的空间。她在当今的舞台上只适合演出悲剧。也许我过于悲观了,也许我是对的。这个判断对于象兰来说有点过于残酷了,可是没有办法,生活本来就有自己既定的轨道,每个人都将走向自己不可改变的那个结局。这对于我、我们所有人,都是一样。

我恼恨地盯着她走去,心里又一次可怜起武早来了。

象兰给武早带来了很多东西,吃的、用的,一应俱全;武早过去穿的衣服,象兰都一件件洗得干干净净,这次也捎来了。原来他们仍然保留着过去那个家——小小的屋子里有很多他们共同生活时使用的器皿和衣物,而且两人都有钥匙,只是从不相约一块儿回到那里。武早入院前,象兰仍按时回去打扫卫生,洗衣服,有时还给他做一顿可口的饭菜——可她再也不在那儿过夜了。武早后来住进了精神病院,小屋就差不多成了象兰一个人的居所了。她现在还没有结婚,但已下决心不和武早在一起了。她说:以前试过多次,终于发现那是不可能的——武早疯迷一样追赶着她,那种种猜忌和恶毒的攻击已经让她伤透了心。就这样,她既不放心武早一个人的生活,又没法和他走到一起……现在我们都明白,她已经真的在计划组成新的家庭了,尽管未来的这个家庭同样会是奇奇怪怪的。

就这样,我们的葡萄园又一次迎来并送走了象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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