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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我琢磨他的意思。

武早害怕光亮一样闭了闭眼睛:“‘不管个人的牺牲如何’?不管……”

“林泉总有一天会发现我的……他们会重新把我拉到水边……‘你必须喝’,那个穿白大褂的人命令我。这种水让人变得昏昏沉沉。我攥住他,把他的头按进了水中。他没命地挣扎。另一些人跑过来,后襟给风扬起来——白大褂里边是一色的黑衣,黑衣上的铁钉闪闪发光……我害怕了。他们一下扑过来,往狠里揪我。我的牙都给磕掉了。他们逼我承认:你是一个精神病人……”

他的手指在颤抖,抬起头来看着我,目光里泛起询问的光亮。我不止一次地看过这段话,问他:“怎么呢?”

武早的泪水从鼻子两边流下来。

这是关于拜伦的一本书,那上面引用的是诗人的一段话。

“我的好兄弟,他们硬是把咱俩分开。他们见了你就握手,客客气气,这是在哄骗——你刚一离开他们就往死里折磨我,你看我身上脸上,这些伤疤……”武早说着脱下了外衣。令我惊奇的是他真的浑身布满伤疤——如果这些伤疤不是他发病时自己撞伤抓伤的,那就只能是他人折磨过——这是可能的吗?我正忍住惊讶,充满疑虑地看着,他把头一下抵在我的胸口:“他们不会罢休,到处找我,你出去时千万要看看后边有没有跟踪的人……”

“……他们打算在这里起义,而且届时要访问我,我绝不后退;虽然我认为他们的力量和勇气都不足以成大事。但是,前进吧!这是行动的时刻,个人又算得什么呢?只要那代表了过去的光荣的星星之火能够传给后代,而且永不熄灭就行了。这不是什么某个个人,甚至千万人扬名的问题,而是自由的精神必须传播的问题。撞在岸上的波浪一个一个地溃散了,但是海洋总之获得了胜利……不管个人的牺牲如何,伟大的事业将聚积力量,扫荡一切粗粝,肥沃一切可种植的地方( 因为海草就是肥料 )……”

我安慰他,设法将一点药粉掺在水中让他喝下了。他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渐渐合上。我悄悄地把屋门锁了,退出来。这时候我多想去阳子和吕擎的屋子里坐一会儿,因为睡不着。可是我站在门口听着他们发出的鼾声,只好忍住了。

他一进门就用火辣辣的目光盯着我,然后默默地坐在我身边。他把我炕上的书翻起来,头压得很低看着。这样一会儿,他的手指点着上边的一段话,一直指着看我。

3

梦寐以求的日子终于到了。这个夜晚我有些激动,又一次失眠了。我不得不像过去那样用书籍打发时间:轮番看李大睿将要印出的小册子和那本秘籍,或看点别的。武早睡在外间,后来我又听到了咕咕哝哝的声音、看到了一会儿点亮一会儿吹熄的灯火。这个壮汉再也睡不着了,他香甜的鼾声只有在黎明时分才响上一阵,而那时外边各种鸟雀的喧哗,还有鼓额和拐子四哥他们驱赶灰喜鹊的吆喝声又要把他吵醒。他甜甜的睡眠偶尔才有一次——眼瞅着这个壮汉的头发越发脏乱、面色越发灰暗,心里又疼又急……这天晚上我刚刚打开一本书,武早就来敲我的门,我不得不把他放进来。

白天,我不得不花更多的时间去照顾他、安抚他。我设法汇集起他过去曾经喜欢过的一切,让乡间音乐,让拐子四哥的狩猎故事,让万蕙那些家长里短,让鼓额那种深沉温柔的目光……这一切去簇拥他安慰他。我期待所有这一切能够化解他心中的烦恼、焦躁和不安。

他与我一块儿居住的这些夜晚,常常让我感到不知如何是好,让我处于一种十分愧疚和矛盾的心情——我有时候甚至也像其他人那样,怀疑他的能力、他的精神状态。因为每到深夜,他的思维完全失去了起码的逻辑,混乱、急切而又癫狂。好在这种癫狂劲儿一到了白天,到了太阳出来时就会烟消云散……他指挥起工人井然有序,以至于顺利地搞成了那种低档葡萄酒,没出任何纰漏。天哪,他终于初步胜任了酿酒师的工作。接下去就是按原计划加快步伐添加设备、增加规模。他说:“酿原汁酒就要开始了,到时候可以消耗掉我们园子里的所有葡萄,而且还要收购园艺场的那一部分。”

这些稍有作用。可后来我惊奇地发现,大胡子精却能让武早真正地镇定下来。

武早常常和那个大胡子精、和厂里的人来往了。刚开始的时候我一定要陪他一起去,后来才知道这是完全不可能的,我总不能一直盯在他的身边啊。我担心的是他那种莫名其妙的、随时而至的咕哝声把人吓着。好在这完全不是大胡子精他们所能领会的。他们或许真的会把这种情形当成天才人物的一种神游、一种奇异的行为举止。谢天谢地,武早并没有像一般的精神病人那样手足无措、满嘴狂言,而仅仅是一种低沉的自语——有时只是一种呢喃而已。

这个粗鲁的镇长一见了他就直截了当地谈生意,谈酒厂的生产。而每逢这时候武早就发出了果决而坚定的声音。有一次他对大胡子精说:“你必须在这个秋天之前把那个设备搞到,搞不到就甭打算在春天酿出第一批酒来——还有我说的橡木桶,对,就是橡木桶,别的不行——你找的那些制桶匠根本就不能用。那不是一般人可以随便弄弄的,不是做柜子箱子。我要亲自指导。你先按我说的去搞吧。”

由于葡萄园里一下子增添了几口,还时不时地有人往来,万蕙做饭就紧张得很,常常在中午时分沾着一手面粉从屋里跑出来,招呼园里的鼓额帮她生火。我想今后她们两个的主要工作就是搞好一个食堂了。原来我们只在茅屋的右边搭了几间简陋的棚子做伙房,现在就把它扩大了一倍,重新换了茅顶,又用土坯垒墙,用泥浆抹过并刷了石粉,在里面摆了两张大桌子,使其成为一大间餐厅:即便有外地的朋友来葡萄园就餐、开个热热闹闹的宴会也足够用了。我们这几个人,再加上园艺场的朋友,平时就可以坐满这两张大圆桌了。

“搞一套新设备,财政上负担不起,他们园子里又没有那么多钱……”大胡子精在武早干脆利落的指挥下倒是有些蔫,说话像呻吟似的。

拐子四哥和大老婆万蕙一直沉浸在节日的气氛里。他们看着城里来的吕擎和阳子,满面欢欣。四哥掮着那枝沉重的老枪,一拐一拐地在园子里来往,在刚刚搭成的那栋茅屋前端详,身后跟着他的斑虎。万蕙几乎没有一点空闲时间,除了每天在园子里做活,还要为我们大家准备饭菜。她永远不会抱怨,永远都在心满意足地忙碌。她大概一辈子都在做一件事:给男人安一个家。她的那种温厚和宽容能够安慰所有的人,有时候我甚至想:葡萄园里真正的主心骨不是任何人,而是大老婆万蕙。

“那就去那些倒闭的酒厂看看。他们的设备闲在那儿,卖不出去就是废铁。不过我得亲自鉴定才行。”

2

大胡子精讨好地竖起了拇指。我在一边看了真是高兴。

最后一句我不能明白。像诗。

冰凉的月光下,肖明子吹响了笛子。那种笛音是万蕙和拐子四哥最喜欢的。月色下,在闪亮的葡萄叶的露珠上凝聚了多少故事。多么好的夜晚哪,在这笛声里,我看到罗玲来了,她是悄悄地走进来的,默默地在他身边坐了。笛声在安静的夜色里可以传向很远。野鸡的叫声被压过了,大海滩上只有这冰凉的笛声,像一曲温暖的、在夜空和树隙里流动的爱情故事。这笛声里,我惊奇地发现武早一动不动,静静地听着,目光望着黑黢黢的葡萄藤蔓……我走近了武早,他握住了我的手,鼻音很重地说:“我一抬头就看到了!瞧她就在月亮下边……”他大概把罗玲错看成了象兰。

一个多月之后,酒厂开张并很快出产了一种浅红色的葡萄酒。拐子四哥饮了一口,咂咂嘴说:“味道不错。”吕擎和阳子也认为差强人意。我喝了一点,问武早:“这种酒的后劲儿大不大?”武早说:“这是稀释的一种酒精饮料。真正的好酒不是这样。你等着吧,很快——很快,就像马蹄叩着你的心……”

远处的芦青河汩汩流淌,这条河今夜离我们多么近啊。“你听,听到了河水声吗武早?”他抬起头来。远处的确是河水奔流的声音。北面大海的潮声也可以听得清晰。那哗哗的水浪啊……我突然想起那个夜晚我们一起读过的句子,吟道:“……撞在岸上的波浪一个一个溃散了,但是海洋总之获得了胜利……”

“自言自语。他们酿酒的人都愿这样。”我手心里捏了一把汗:一旦武早旧病复发,那可就糟了。但愿他不至于走得太远——其实他闲下来还是不停地在纸上画着,表达的无非还是那些乱七八糟的内容,大部分是关于象兰的梦呓……有时我看见他屋里长夜灯火通明,忍不住就走进去——很想给他几片从林泉带回的药物,但犹豫了一下,还是作罢。

武早点点头。月光下,他整个人就像一尊雕像。

大胡子精凑在我耳边说:“他咕哝什么……”

这个夜晚我也在想:那个女人也许真的该来一趟,来看看武早……

我和武早由大胡子精领着,到镇上去看那些废掉的酒厂设备。一进入具体的工作武早就严肃得多了,沉着脸指点起来,一边有人不断地记下来。“这些设备勉强整一下,再添置几样新设备就可以了,反正是生产低档酒……那些橡木桶扔掉吧,它们不能用了;破碎机要换;水泥台的树脂衬里要重做……”刚刚干净利落地发过指示又小声咕哝起来,“你来这儿的时候可能一切都变了,嗯,咱们也要从头开始呢……昨天梦里……”

两天之后,就像是神灵指点似的,那个人真的来了——万蕙远远地就看到了,她最先出门迎接,接着是满眼新奇的鼓额和肖明子,所有人都汇聚到葡萄园门口那儿。是的,真的是她!吕擎和阳子像端量一个怪物那样看着来人:她骑着一辆小小的紫红色摩托,像上次见过的一样,穿了米黄色的风衣,围了雪白的头巾。与过去不同的是,她的车上好像驮了一个大包裹。这时我在心里咕哝了一句:

我们必须首先把发行部的事情落到实处。可能天下有钱人的逻辑和习气全都一样:谁能想象一个亿万富翁为了几个小钱还会如此顽强刁钻,可恶到了让人佩服?他平时一掷千金的劲儿哪里去了?我不能想象李大睿其人,无法将那个打印小册子中的洞察与强辩、荒诞与冷漠,和这家伙稍稍连上一点点关系。它在他手里只会备受摧残。当我与吕擎说到这一点时,对方却少见地含糊其辞。如果吕擎是借某些见钱眼开的家伙推行自己的夜猫子呓语,那当然又作别论。李大睿以及他手下的人简直都有一股不可理喻的固执。最终总算把发行部落实下来,李大睿如前所言,马上派来了公司里的一个人,并由这人亲自管账。

“你可来了!……”

葡萄园的大门如今添了一块四四方方、刷了桐油的木牌:棕黄色底子,暗绿色的字,上面几个大字是杂志的名字,底边是它的拼音。洋文字母总是需要的。一些人路过时都要站在它跟前看一会儿,有时还要伸手抚摸一下。

摩托猛一下停在了园门那儿。她终于没有直接闯到园子深处。她老远就微笑着,扬起手向我们打招呼。万蕙和拐子四哥他们高声应答着。

葡萄园刚开始的日子也是一个春天,不过那是怎样的春天啊,风沙大作,荒野枯寒;茅屋破了好几个大洞——我和拐子四哥修补着茅屋,也修补着遗落在荒原上的一颗残破的心。拐子四哥那时被风沙打得满脸泪水,斑虎天天跟在主人身后,夹着尾巴奔跑。大老婆万蕙帮我们抬着那个老大的泥罐,肩膀都压肿了。大家的手都被磨出了血,可是谁都不吭一声。就这样,我们迎来了夏天,接着是一个让人喜悦和安慰的秋天。

许久不见了,她仍像过去一样年轻,体态轻盈,匀称修长,脸庞紧绷绷的,整个人显得神采奕奕。她的两眼很亮,看上去温驯而热情,走近了,大大方方地与所有人打着招呼。她握着我的手说:“我们又见面了。我是来看武早的。”

人生的春天会像水一样流走。但总有几个春天会留下来,它不会淹没也不会消逝。我们的第一本杂志、封面火红的《葡萄园纪事》终于摆到了案几上。严格来讲它是杏红色的,可总让我觉得金色闪闪彤光耀目。一切都尽善尽美,加长大三十二开,二百五十多个页码,三个彩色插页;刊物的最末一页还记载着我们这个葡萄园里的一些耕作、收获以及其他一些琐屑。这是诗与史,雅致,朴素,沉潜,发力深长且热情洋溢。我们这些两脚泥巴的人有着怎样也无法遮掩的漂泊气,可是我们的杂志让人瞥一眼就会明白它的严整、执拗和矜持。这也是吕擎和阳子来到以后,合力玉成的第一件美事。

我想武早还在他的屋子里呢,他如果知道你来了还不知怎样呢。这时我把她引向吕擎和阳子,她伸出手去。我在一旁看着。我发现她稍稍显得大一些的嘴巴张着,露出晶莹白亮的牙齿。一个迷人的、火热的少妇。这两个人对她不会失望的,因为她的确是可爱的——如果她能和武早在我们葡萄园里安一个家该是多么好啊!这无论对于我、对于整个的葡萄园,都是一个不小的福音。可惜这只是幻想,大半不会成为现实。

1

我伸手指了指东边一间屋子,象兰点点头。那里就躺着一个为她死去活来的男人。

诗与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