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你在高原 > 向东方

向东方

可惜只能让他失望,我一点都不知道,在这方面我是十足的外行。

“这件文物你该知道呀!”

“那是有名的‘方奁’!它就在东部平原这儿出土,长方形,有两个盖儿,盖上还有一对裸体男女相对跪坐,而且方奁的四个腿儿就由裸体人形做成——你看古人的思想自由奔放得很,他们竟然在方奁合盖上铸起了男女裸体!”

“就是有也不会让我们看的!”他笑着。他对那座博物馆的所有藏品都很熟悉,像春秋时期的“吴王夫差剑”——说到这儿纪及连连咂嘴——临淄出土的战国时期的“国子鼎”——“像有名的举方鼎、京鼎,它们都是商代文物啊。”我问什么是“豆”?他仔细介绍,努力想说个明白:一种深盘高圈足,盘外壁装饰着一些涡纹、凹旋纹,圈足上还施有两道凹旋纹……他特别谈到了西周时期的一件文物,说:

他说从这里回城时,一定要抽点时间和我一块儿去看看这件奇物……因为谈得兴奋,到后来就不想睡了。因为第二天还要赶路,我们不得不在黎明时分强迫自己躺下……

“可是博物馆只有器图片,那里没有藏品——”

让人羡慕的是,他只一会儿就发出了细细的鼾声。可是我后来一直未能入眠。我在想以前所经历的那些远行的夜晚。多少年来我一直在平原和山区走来走去,这种没有尽头的奔波和行走是从童年时期就开始了的——在那片海滩平原上,在我的出生地,在芦青河两岸的丛林中,我曾经一直奔走不停;后来我又一个人到了山地,在那些大山的缝隙里窜来窜去,像一只野物那样四处寻食,规避危险,追逐着同伴……最后有幸进入了一所地质学院,这才离开了平原和山地,直到栖身于一座城市—— 一切就像做梦一样!从此我有了崭新的朋友,有了一个热乎乎的小窝。很可惜,我总不能在这座城市和这个小窝里安定下来——仿佛有一个声音一直在远方呼唤,它发出了声声催促:快啊,快啊,快上路啊!就在它的呼唤声中,我真的一次次走出那座城市,告别拥挤的人流,走向童年的大山和原野……我发现自己真的越来越不能待在同一个地方,我必须不停地走、走;我必须用脚板去探求那些或陌生或熟悉的土地,去寻找去叩问……

“这是非常有名的文物!有人专门写过《器》这样一本书呢。这一件就是1951年在莱子古国原址上发掘出来的,圆角长方形,子母口,口两侧还有复耳,耳和器间有双梁相接;盖上有个方钮,器下有方足,盖和全身都装饰着瓦纹,器的内底和盖内都刻了字……我这样讲你不能明白——如果上次我们在一块儿就好了,咱们可以边看边讲。”

可是我在寻找什么?追逐什么?

黑影里,纪及的声音有些异样。我知道他在想自己的母亲,就把话题岔开了,可他总是望着黑漆漆的窗外,像在听林木哗啦哗啦的响声……半夜以后,纪及仍然不想睡,就到床上去整理考察笔记。我不愿打扰他,和衣躺了一会儿,后来忍不住就去看他的笔记。那上面画了很多图形,有一些像坛坛罐罐,大概是记录了古港附近的出土文物。他告诉我这是莱子古国——有不少出土文物就来自那儿的古国遗址——出土的“器”:

我睡不着,黎明前一直在极力回忆关于奔走、关于山地和平原——那一幅幅鲜亮的图片……记得那一天又回到了那片山区,清晨,因为一阵冲动,我竟然一大早就健步登上了一个山包——至今记得那天带着一身汗水攀援、蓦然抬头的惊讶:眼前是喷薄欲出的一轮红日,在晨光里欢快飞去的一只苍鹰,还有两三只云雀在头顶欢唱……走下山包,走向潺潺流动的溪水;捧起溪水洗脸,不远处就是一块彩色的石子,石子旁是一条银亮的鱼;它倏然游开一点,晶亮的小眼睛瞥着我,缓缓隐入水草……

我们分手的前一个夜晚,差不多谈了整整一个通宵。都没提城里的事情,不愿让它坏了时下的心情。心照不宣的就是:我们要尽可能地让这次远行变得高兴一点,忘掉过去。纪及说如果我有兴趣的话,就找时间一块儿到他的出生地去一趟。那一架架大山啊,那个度过了童年和少年的地方,只要一提起来就让他两眼闪亮。他说那些山比东部要高得多,也险峻得多,那里的人至今都在过着另一种生活……其实我很早以前就想去了,这些年来走了很多地方,可还没有到过南部山区:那里因为极度的穷困而有名。有一段时间吕擎他们要去,后来因事耽搁也没有走成。原来那片贫瘠的大山就是纪及的老家啊。

窗外的树叶在风中抖动,各种小虫子发出了鸣叫。我此刻仿佛身处出生地的那片小果园——恍若躺在茅屋里、蜷在外祖母身旁……那个孩子啊,后来他打着赤脚,脚上满是泥巴和裂口,奔跑不息,一直跑到少年、青年,然后又跑到中年……

3

黎明前我在轻轻吟哦,那是一位印度老人的诗句:

我和纪及商定:当他沿着海滨寻找古港的时候,就让我一个人在那里留下来吧,最后我们在那个“百花齐放之城”——思琳城会合。

在既往与未来的滔滔合流之中/我总看见一个“我”/

“老林场那里还有种地的,有些老工人,有招待所哩。”老人笑眯眯地看过来,相信我们就是到那里去的。

奇迹般地,孤苦伶仃,到处巡行……

我听到这里明白了,告诉纪及:“这里当年有一个‘五七干校’。”

4

老人把酒葫芦拴回腰上,伸手指一指前边:“你们是去那里的吧?”见我们一脸迷茫,就说:“就是老林场啊,当年那儿从四面八方——反正都是大城大市的地方,赶来一些有学问的人。这些人当中干什么的都有,有的会画,有的会唱,有的会写,反正一家伙全赶来哩,就在那里卖起了苦力。说是让他们卖苦力,其实就是劳改呀,有人一天到晚死盯着他们干活哩。这都是一些苦命人,前半辈子不孬,下半辈子挺糟,还不如咱打鱼的!看看吧,他们那会儿整天伐木头刨地,这对他们可不是轻省活儿……”

很多年前,老林场实际上与旁边的农场是同一个行政单位。如今这里的林场已经名存实亡,靠近大海的这片沙滩平原上,那些高大的乔木已经被砍伐得差不多了,剩下的树木大多树龄只有五六年的样子,而且都是木质粗劣的速生杨之类。偶尔能看到一棵柞树、一棵小叶杨或一棵桑树。稀稀落落的灌木当中有一两条水渠,沿着水渠往前,有一棵日本三蕊柳:一种杨柳科小乔木,油油的紫褐色让人看上去心情舒畅。在别处很少看到的油松,在渠岸上也变得多起来,它们蓬蓬的树冠,红褐色的枝条,精巧的松果,让人一下子觉得这个地方可爱起来。脚下是洁净的沙子,上面偶尔生出一株鬼针草、一棵千层菊或一株地黄花。酸枣棵多极了,它们常常密得没法下脚,我只好小心地绕开它们。

“在这一围遭,你要听徐福的故事,那可多了!”

与这片稀稀落落的林子相连的就是农场了,那里土质略好一点,属于半沙土,栽种了花生和玉米。现在不是农忙季节,农场和林场里的人都很松闲。我入住的招待所里有两三个管理人员,领头的是一位老太太,她戴着眼镜,衣兜上还插了一支钢笔。我们经过几天相处,话就多起来,后来不断牵涉到老林场几十年的变迁史……当她知道我来自那个城市之后,好像有点忍不住了:

老人这样讲,是指秦始皇第三次东巡病死在路上,在沙丘那儿咽了气——传说为了保住这个秘密,掩住尸体的腐臭,一路都用臭鱼烂虾埋起来,急急运往咸阳……沿海一带的人没有不知道这个历史故事的。老人似乎对这个结局非常满意,这会儿笑眯眯从腰上解下一个酒葫芦,礼让一下,仰头大饮一口。酒味很浓。老人捋着胡须,真像一个仙人:

“当年啊,那些人都是从南南北北来的。我没读多少书,可我喜欢这些人。我发现他们都是有大学问的人,干什么的都有。我当时在林场里做会计,从头至尾经历下来:把他们迎来,又把他们送走。有人来的时候还活蹦乱跳,走的时候腰也弓了腿也抖了,还有的死在这里……”

“琢磨怎么搞来一点长生不老药啊。他打下江山,修了长城,哪能就这么两腿一蹬死了?那可不行!你看秦始皇贪心不足啊。人哪,有生就有死啊,想不死还行?不过要死也不要连累别人,不能因为自己快死了就动手杀别人,杀啊杀啊,流的血把海水都染红了,这有个什么好?老天爷怪罪下来,他就没能活着回去!”

我听下去。以前吕擎和他母亲多次说到过这片林场和农场,好像还提到过一个留守的老校长,一个命运多舛的姓淳于的女人……

“他们琢磨什么事儿?”

“那时候随他们来的一帮人,其实就是看守,厉害着呢。再加上场里原来就有一些民兵,把这里管得牢牢的,就差没在来人身上绑锁链、没在场子四周架铁丝网了。那些文化人大半都是好人、老实人,他们一个个都不愿说话,一天到晚就是埋头干活,一边干活一边想些心事。文化人心事重啊。你想这还不要给累坏呀?天哪,可怜人!不知他们现在还有谁能活着。有活着的,也该来这个地方看看……有一年上,有个戴眼镜的就在林子里走来走去,我想他一准是来找什么的……如今这里冷清了,像片老坟地似的。可当年这里热闹……”

老人指指四周的大海:“这里,琅琊那里,再往前到登州,一直到栾河营港,这么大一片地方,都是当年秦始皇琢磨事儿的地方……”

她讲着讲着眼睛一湿,然后再也不说了。

我问老人:“这儿有很多徐福东渡的传说吗?”

我没有多问。我知道她想起了什么难过的事儿。

老渔人可能听到我的话了,转过脸来:“那是秦始皇火了。他杀的都是有学问的人。人一有学问心眼儿就多,秦始皇就不信服他们了,一逮住就咔嚓咔嚓——杀了,扔进海里了。到现在打鱼船一过琅琊湾,还能听见大海里有冤魂喊哩。”

停了一会儿,老太太主动告诉我:她是想起了一个好孩子——一看到我就想起了他!“那个好孩子来农场的时候也戴着一副小眼镜,他近视得厉害哩。来的时候才二十多岁,因为年纪轻,脏活累活偏要摊派给他。场里那个管武装的人是个狠性子,偏偏就盯上了他,动不动就大声呵斥,让他立正,让他和林场的民兵一块儿出操。他们倒不是要把他练成一个军人,是要折腾他。他一跑错步子,听错了口令,那些人就像吆喝牲口一样把他叫出队伍,让他自己上操。那个孩子啊,没人给他缝补衣裳,好像家里也没什么人了。我看着怪可怜的,就找一些旧衣服给他替换下来,把他的衣服洗好缝好……我女儿常回林场里歇假,她在外地读高中,星期天都回来,就帮着年轻人洗衣缝衣,给他叠得平平整整的。她把那些衣服叠好,还用报纸包起来。日子久了,我发现这孩子老要到外面去看上操。可怜的孩子啊,就这么喜欢上了那个年轻人。我又害怕又高兴,知道他们都是好孩子……可我的女儿太小了呀,她那会儿才十七岁呢。”

我对纪及说:“你看,杀人毕竟是大事啊,几千年过去了,这里的人还在谈它呢!”

我担心这会是一个悲剧。我屏住呼吸听下去。

我们身负背囊、戴着旅行帽的样子,一下引起了村里人的好奇。他们问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告诉从琅琊台那儿转过来。“嗬,走了那么远的路!”一位老渔人脸上油亮油亮,睁大了一双眼睛喊着。他向我们、也在向旁边的人竖起一根指头:“那可是秦始皇杀人的地方哪!”

“有一天我的女儿跑了,半夜都没回来。后来我问她哪去了?她不答。有一次我看见她伏在那儿看什么,见了我赶紧收起来。我知道那是年轻人写给她的一些字。我想他们夜晚一定是在林子里说话了。我告诉她:你不要连累那个年轻人,他们要按时歇息,号子一响都得熄灯。当年这里像管军营一样。半夜里常常听见拍桌子、呵斥、骂人。我一听到这些响动就想那个年轻人,担心有人对他动手动脚的。我悬着心哪,牵挂他就像牵挂自己的儿子。我劝女儿好好读书,不要再往他们那里跑——可你知道年轻人一开了头就停不住。我的痴心孩子后来连学校都不愿去了,总在林场里磨蹭。那个年轻人有时也到我们家来,见了我腼腆得啊,话都说不成句!有一回我叫住他,说孩子不要躲我,大妈不过是想当面告诉你:要自己学会爱惜自己,因为我没见有人来探望你。要靠自己好好爱惜自己了,你总有熬出头的一天。好好干,等你从这里出去的时候,再回来找大妈,大妈会像对待亲生孩子一样……”

我和纪及从“天尽头”启步,沿着曲折的海岸线一直往前走下去,这样将环绕半岛而行。我们相信这就是当年秦王的徘徊之地,是令他东方之行最为兴奋的一条路线。这样长时间顺着海岸往前,一直走到相对平坦的一块小平原上:一眼看去会想到俄罗斯画家笔下的荒原。这里最多的是铁角蕨科过山菊,根基短而直立,顶部密生披针形的黑褐色小鳞片,叶片顶部越来越尖,延伸成鞭子形状。这种植物的繁衍力强极了,叶子着地即可生根,重生出崭新的植株,在地上弯弯曲曲形成一线,一株株渐次排去……小平原边缘有一片整齐的、可能是人工种植的黑松。这片松林把我们强烈地吸引了。呼呼的海浪声和松涛声浑然一体,竟难以区分。进入松林深处,不时踢到草地上的松塔,它们在金色的松针上滚动。野鸽子咕咕叫着,伴着一两声斑鸠和野鸡的鸣唱。横亘在眼前的是一条几近干涸的人工渠,岸上爬满了葎草,长得那么旺盛,简直势不可挡,像绿色的火焰一样沿着大渠一直往前燃烧。我们沿着渠岸走,不一会儿就看到了一个小小的渔村。

她说到这儿伏下头,用衣袖揩起了眼睛。

“天尽头”是从半岛伸入海中的一个小小犄角,据说由当年的秦始皇和李斯取名。我们站在一片陆地的尽头,面对着的是浩淼无边的大海,是冲腾而起的水浪;海雾一会儿飘过来,一会儿飘过去。站在这里真的可以沉入缈缈幻想。当年的秦始皇以为这儿就是大地的尽头,他往大海深处探望,只见乳雾涌荡飘逝,鸥鸟隐语,飞鱼蹿跳,臆想邈邈深处必有一处仙境——可惜那里不是他这样的帝王之威所能抵达之地,它属于神仙的疆土。

“我那会儿的意思明明白白,我的意思是说:你不要耽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也不要耽误你。等以后,等你再大一点儿,身上的案子——我也不知这算不算案子——结了的时候,再做我的女婿……我盘算得挺好,谁知道说了那话没几天就出事儿了,他给关起来了……农场把过去的牲口棚拆了,在那里搭了一个地窨子,里面又潮又脏,铺了稻草。小窗小门都镶了铁栏,人关在里面就得被折磨得死去活来。那个年轻人给关到了地窨子里。你见过地窨子吗?”

2

我点点头。

我们在琅琊台下——当年秦始皇屠杀儒生的地方久久不去。这里已是芳草萋萋。秦始皇第一次东巡时曾让儒生和方士们采长生不老药,而今那些人大部分都四散奔逃——因为这时咸阳焚书坑儒的事件已经传到了东方。秦始皇大怒,先是引诱,而后又命令士兵四处搜寻,把所能找到的儒生方士全部押解到琅琊台下,一口气杀了几百名儒生。令人费解的是,就是在这样险恶的情形之下,那个徐福竟然能带领一些方士和儒生,赶到琅琊台拜见秦王。

“我女儿一天到晚哭,让我去救救他。我怎么办?我又有什么办法啊!找谁都没有用。说起来没人信,这事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原来是他同屋的人把他给告发了……其实什么罪也没有,他不过还在写写画画,不停地记笔记。原来一个人只要染上了这种毛病也就改不掉了。他把笔记藏在自己被褥底下,同屋里有好几个人,不知是哪一个看见了。狠性子畜牲把字纸抄走,没几天就把人抓起来了。你看,那个年头都一块儿做苦活,都是一样的罪人,这当中还有人在背后往死里挤对同伙儿……”

“当时已经能造大艟、小艟、楼船、桥船、阁船等各种各样的船只。最大的船可以容纳一百多人。当时徐福大约率领了三千多人,那么他们至少有四五十条船,外加用来装载粮草器具的船只,可能多达七八十条或上百条。反正那是一支浩浩荡荡的大船队了……”

“他可能写了什么犯忌的话……”

面对着滔滔大海听纪及现场讲叙,有一种极为特异的感觉。但他越是试图更具体地讲解,我越是摸不着头脑。纪及只有苦笑。我问他一个最基本的问题:“当时一只船能载多少人?”

“谁知他写了什么啊!年轻人气性大,一抓起来就不吃不喝。那些看管他的人可着劲儿折腾。他们往他脸上吐唾沫,揪他的头发,他受不了这个侮辱,绝食了。我早些知道就会去劝劝他,劝他吃饭吧,招了吧。后来什么都晚了。他死在了地窨子里。场里派人去通知他的家里人,好几天过去了也没人管。原来他家里人也不要他了。我可怜他,觉得他算半个自家孩子!是我给他换上了干净衣服……”

“有人认为当年的船队从山东半岛穿过东海,比如说从成山头直航朝鲜半岛西海岸,那似乎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如果从那里出发,从它们的西海岸最外侧长山川或百灵岛计算,相距有一百多海里——可是这段海域不能仅仅从地图上去分析,因为这里的海流终年为南北向,流速在零点二节到零点六节之间,对东西航行极为不便;而且当时尚未发明罗盘仪。所以现实一点考虑,当年的船队只能沿着近海、在视距范围逐岛航行,或者靠日月星辰的出没来导航。船队的动力主要是靠海风吹送,或者摇橹。你想在这种情况下,要穿过成山头以东的大海,那会是多么难的一件事……”

老人哭成了泪人,边哭边说:

古港紧靠徐山,处于胶州西岸,水深浪缓,是一处天然良港,早在几千年前就可以停泊大型船队。纪及告诉:在春秋战国末年,吴国和齐国曾经在这一片海域上进行过一次海上大战。离海港不远处的一个小岛叫薜家岛,上面有大量的木材可以用来造船,所以又是古代造船和航运的最好场所。琅琊湾中还有两座小岛,一座叫“斋堂岛”,一座叫“沐官岛”,相传都是因为徐福率领童男童女在此斋戒和沐浴而得名。纪及说当年徐福东渡的船队极有可能从琅琊出发,沿山东半岛北行至成山头等候季风,然后再穿越大海东渡朝鲜半岛、抵达济洲岛。至此完成第一段航程。这之间相距一百海里左右,航程只需几天时间。下一段航程是沿朝鲜半岛南下,横渡朝鲜海峡,经对马岛驶抵日本九洲。纪及还详细分析了另一条路线:从芝罘到日本横渡黄海,航线长约九百三十海里,若以每小时航速五海里计,那么昼夜兼程只需要七八天的时间:

“你不知道,我的女儿现在比你大,还没找下婆家。她忘不了那个年轻人啊。她这会儿就在那个学校里教书。她这一辈子也苦了。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孩子……”

从战国直到秦代,琅琊台一直是海内五大著名港口之一,秦始皇曾在这里盘桓多日,初识大海。作为古航海专家的纪及,对这一带当然熟悉得很,笔记上画满了各种各样的路线图,对当地的各类事项都有详细记载。

两天之后,老人引我去看了那个年轻人的坟。

原本期待这次出差会是悠闲自在的,因为我们都没有什么具体的任务和指标。可一登上火车摇摇晃晃出了城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心里沉甸甸的。我们身上背负的不仅是一个背囊……纪及坐下不久就掏出一个本子看着,像以往一样,他在行前准备了周密的考察计划:从琅琊台到“天尽头”,再到芝罘,从芝罘乘汽车到栾河营古港和登瀛门,最后到殷山遗址;东行考察的终点则是那个“百花齐放之城”——思琳城。与上次稍有不同的是,我们要在琅琊台和“天尽头”一带分开一段时间,两人各自活动,最后再赶到思琳城会合。

一座小小的坟头,坟尖上还压着被雨水洗白了的一束草纸。坟堆紧靠着一棵赤松。那赤松长得蔫蔫的,枝叶往下垂着,好像也在悲悼。

这次我们行走的路线与上次不尽相同。那时我们下了火车之后就开始徒步跋涉,可这一回我们要乘车直抵琅琊台——因秦始皇东巡而名闻天下的那个海滨。火车可以直接驶到离琅琊台很近的地方,我们准备在那里下车,完成预定的项目之后再开始下一步行程。

离开老人时我问:这一带还有哪些人知道当年林场和农场里的事?那个留守的老校长还在吗?

1

老人想了想:“那就是肖筠了……他当年也在农场里,如今早就不做什么事了,没回城,就住在老林场里,和儿子住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