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恫吓

“老虎尾巴厉害,甩一下就能把你打个趔趄,弄不好还要把骨头打碎。有人说对付这样乱甩的尾巴,还不如准备一把斧子,干脆给他剁一截去!”

“穷人”两个字刺激了王如一,让他不安了。他连连重复着那两个字,瞪着两只圆眼:“就是呀,人家有别墅,有汽车、秘书,有各种各样的朋友——我们呢?简直是穷光蛋!可我总是很小心地躲着他,我可不愿踩老虎尾巴……”

王如一做个鬼脸,吸了两口凉气:“妈呀,瞧你说的!可惜咱没那样的胆子……”

“既然他们已经发达成这样了,那为什么还要找茬儿收拾我们这些穷人呢?”

我单刀直入:“我可得到了一个准确的消息。”

王如一的上唇翘起来:“老宁,我和你从深层意义上讲是非常一致的,我何尝看不清?我不过是想:何必招惹别人呢?人家气数未尽,我们也奈何不得人家。我们这些人怎么奈何得了……”

“什么消息?”

“对呀,我们不认真,可是有人会认真!人家会不管你的死活挥起重拳,一直打到底!”

“前不久你与耿尔直他们一块儿炮制了一份文件,而且一块儿在这份文件上签了字,按了手印,上书吕南老甚至更上边,有这个事吧?”

“这是当然的了,不过……有些事情不像你想得那么严重啊。有些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你如果太认真反而不好呢……”

王如一砰一下把茶缸放下:“这是哪来的风?这是什么话?这他妈的是谁在造谣?我说嘛,有人要离间我们……流言蜚语!”

我喝着咖啡,对王如一又有了一点点好感,说:“如一,我们不要争来争去了。说心里话,我也很重视你的友谊。像纪及,他一个人在这座城市里生活,举目无亲,大家都该帮帮他。你如果在街上看见一个重量级拳击手狠打一个身体羸弱的人,就没有一点同情心吗?”

“夫复何言!你先不要慌,我问你有没有在这份文件上签字?”

王如一的拳头在我胸脯那儿捶了一下:“你这个家伙呀!”说着就回身去倒茶了。可是他端来的不是茶,而是一杯咖啡。我呷一口润润喉咙,还好,这个家伙没有忘记我喝咖啡不放糖,苦苦的。

“我就是签,也绝不会签这样的文件!”

“对,就让我们先把它放到一边,先来点实实在在的东西,比如说喝一杯茶——我和你谈了这么长的时间,你也该倒一杯茶给我提提神了,别光急着讲什么大话。”

我不愿再谈下去了。可是我要走时,王如一却全力阻拦了我。他邀我随便吃一顿便饭:“什么都是现成的,你不是讲过喝酒喝茶吗?就让我们两个随便喝一点吧!”

“放下‘原则’吗?”

他说着麻利地进屋打了个什么电话,出来时满头大汗,急火火的,一把将我按在了座位上。

“是啊,我也曾经像你一样看重这些。可是后来才发现,它们本身也像酒一样,可以掺水作假。对待它们也许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先放它一会儿……”

4

王如一龇着紫红色的牙龈:“这还有什么怀疑!难道一个人离开了良心、原则——还会干什么好事吗?”

王如一取了一点罐头,提来一瓶我喜欢的味美思葡萄酒。既然待下来,就想谈点轻松的话题,可王如一总要引到最近的事情上。我明白了,他想寻找一切机会解释和开脱自己,把一切说成是“不同程度的误解”……我终于忍不住了:

“你就那么相信自己的‘原则’和‘良心’吗?它们真的那么可靠吗?我有时就不相信。”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误解……”

“我这一辈子的全部精力都投到了专业上,在这一点上我与纪及和你没有任何差异。当然了,我也想在生活中更顺利一些、少一点遗憾。但我不会因为要获取什么而做下背叛原则和良心的事……”王如一满脸的诚恳。

王如一不再吱声。我发现他的耳朵突然像兔子一样竖起来,正微微活动着。正这时有人敲门,他腾地一下站起来。

3

进来了三个人,他们当中有两个我认识:一个是耿尔直,一个是司机蓝毛;另一个又黄又瘦,我没见过。

我望着他的样子,觉得好笑。面前这个人是非常脆弱和胆怯的,可同时又如此天真。他总想在当代生活的各种奇怪角落和缝隙中钻来钻去,像一条鱼那样圆滑和自由。

耿尔直一进门就假模假样仰起脸:“嚯,想不到有贵客在呀!”

王如一的脸沉下来,嘴唇紧紧绷着。

王如一赶忙给我介绍。耿尔直其实认识我,一下握住我的手:“久仰久仰,久仰啊!”

“好像是这样——但实际上是不可能的。”

蓝毛爱搭不理地笑一笑。

“是的是的,这些不同的看法,从来没有影响我们俩的友谊……”

这时王如一要的菜已经送到了,他快手快脚地端过来几碟,又取来几个酒杯,让他们全都入座。

“当然是这样。”

几个人默默喝酒,谁也不吭声。王如一极力想把气氛搅起来,可几次努力都失败了。我发现没有一个人向我介绍那个黄黄瘦瘦的、神色阴郁的人。我呷着酒,往他那边瞥了两眼。也许是我的目光刺疼了他,让其不快,他竟然将面前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接着把杯子“砰”一下抛在地上。

王如一狐疑地看了我一眼:“我刚才给你讲的那一切都是很动感情的,我常常想到你这些年对我的帮助、两个人一起探讨问题的情景,常常激动得不能自已。当然了,对一些具体问题,我们又不尽相同……”

我和王如一都看呆了。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蓝毛和耿尔直却不动声色,还像刚才一样缓缓喝酒。脸色阴郁的黄瘦小子绾起了衣袖——我立刻看到他胳膊上文了一条青龙。我一下明白了:这是那个大名鼎鼎的“狸子”!

“真让人感动。我知道你这几天忙极了,尽管这样,你都没忘我,还要为我设宴送行……”

他一边绾衣袖一边对王如一说:“你他妈的是请我喝酒,还是要存心害人?”

王如一用一根手指严肃地敲一下桌子:“可不,一人一世界嘛!我把咱们的友谊从来都看得很重!我不允许任何东西去玷污它!”

王如一哆嗦着嘴唇:“老弟,你看你这是说到哪儿去了?”

我笑了:“你把我们的关系看得太了不起也太重要了。好像我们俩的关系比得上两个大国之间的关系似的。”

狸子怒喝:“你怎么往我杯子里扔玻璃碴子?”

“我知道你对任何直接的表白都会怀疑,那就看行动吧。我今天不愿解释什么,情况很复杂,你会听到各种各样的流言。他们实际上既中伤了我,也离间了我们的关系。不过瞧着吧,这些人只会自食其果!”

王如一抖着手:“我们都是喝了同一瓶味美思,怎么能有玻璃碴子?”

“夫复何言!你也对纪及说过同样的话。你这人啊,最大的毛病就是谦虚!”

“你还敢跟我犟嘴?你也不看看老子是谁?”

王如一颊肉抽搐,笑了几声。他眼睛专注地盯着一个地方,像在寻思什么,停了一会儿说:“我知道你又要和纪及一块儿走了,有很多话要跟你讲——不讲不行啊!我只想说,我们交往已经很久了,我真心实意把你当成我的老师——我知道自己这一辈子无论是文品还是人品,都永远难望你之项背!”

王如一连连摆手:“这真是冤枉人……”

“直白吗?也不见得。这些哲学,包括一些诗,它们的命运,作者的命运,今天看仍然是个谜团——曲折迷离,应该说晦涩得很,比今天流行的哲学还要晦涩呢,你还嫌‘直白’!”

狸子指着地上摔碎的玻璃杯:“你还说没有玻璃碴子?你看这一地!”

王如一摇着头:“唉,这些东西在当时尽管也很有影响,不过说真的,它们毕竟时过境迁了……现在看就有些直白了……”

这个家伙显然故意找事。不过我还想看一看,因为我实在弄不清这是一个什么场合、正上演一出什么戏剧。我仍然轻轻呷酒。

“是啊,工农兵是哲学的主人!”

这时候蓝毛站起来劝阻,狸子骂骂咧咧坐下来。可是他并不吃菜,也不喝酒,而是用筷子比画着王如一说:

王如一用眼角瞟了我一下:“你真的那样认为吗?”等不到回答,就点上一支烟,吸了一口说:“霍老的哲学嘛,说老实话,他……也就是那么回事儿吧;不过他是那个时代的哲学家,是吧?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要求嘛,人在任何时代里发迹都不容易。正像我们这个时代里留下了一些深奥晦涩的哲学一样,那个时代就是要留下一种明快的哲学、普及的哲学。那时候,‘工农兵才是哲学的主人’。”

“有人想跟我的朋友过不去,还他妈的是什么臭‘鸡巴分子’,我动动小拇指头,他就得这样。”说着“咔哧”一声把两根筷子折断了,狠狠扔在脚下。

“你也不需要看这一类书,它们晦涩,而且都是‘落后的’世界观,看得人头昏眼花还看不懂;倒不如看一些简明扼要的东西,比如说霍老很久以前写的那些哲学小册子——那些小书既是真正的哲学,又通俗,从八十岁的老教授到乡下大爷都看得懂。”

耿尔直笑了:“怎么伙计?连你耿大哥也要一块儿骂吗?你耿大哥就不是‘鸡巴分子’吗?”

他摇摇头。

狸子说:“耿大哥和蓝兄弟除外,你们是条汉子,这我知道。我是指那几个死猫烂狗,还敢跟我们哥们儿过不去!”

“你看过吗?”

耿尔直宽宏大量地拍拍他的肩膀:“伙计,放心吧,有你耿大哥在,别说那几条死猫烂狗,就是他妈的三五百人合起来,我也不在乎。我耿尔直也是著书立说的人,可我天性好打抱不平,有什么事情,只要是我们这个圈子里的,你就跟耿大哥讲一声。你耿大哥,嗯,这么讲吧——”说着抓起了一旁的酒瓶,“我能把酒瓶子拧成麻花,信不信?”

王如一拍拍脑瓜:“噢噢,好像有这么一本书,是这个名字……”

狸子说:“那是当然的啦,耿大哥的豪气,我们兄弟几个没有不服的。这么着吧,除了你耿大哥,还有我们蓝兄弟,谁敢身上长刺,我就让他剃头刀子揩腚——好险!”

“我不是讲你,我是——‘从逻辑的观点看’。”

一句话说完,耿尔直、蓝毛,甚至是王如一,都哈哈大笑起来。

王如一的脸色一下变了,开口嚷叫:“老伙计,我们可不是一年两年的交情了,你怎么这样讲我?”

我明白了,这几个恶棍在唱一曲双簧。一种极度的厌恶和鄙视涌上心头。我站起来。

“可不要找错了人啊,找错了人,以后什么东西也得不到!”

王如一飞快摆手:“老宁你不要介意。你怎么?走?还没吃饭呢……”

王如一刚见面就咋呼:“从昨天起我就找老兄啊,心急火燎的……”我说:“别夸张了,那天你约我们谈词典,后来连影子都不见了,看来你已经吓坏了。”他急急分辩:“哪里哪里!我现在忙得很,这一段主要忙那个总会的筹备,真的腾不出手来啊,连老婆都见不着……找了你几次,我比你都急呢!”

“我有点恶心,还是让我先走吧。”

2

耿尔直阴沉着脸一声不吭。他的脸色难看极了。

这个人的消息竟如此灵通。他很长时间都在躲着我们,甚至不敢通一个电话,这会儿却突然跑来了。我想这其中必有缘故。

蓝毛笑嘻嘻的:“老弟恶心?我们狸子兄弟会两手,让他给你按按穴眼儿?一按穴眼儿你就不恶心了!”

这会儿我一直在凝神,梅子站了起来。她要为我准备出差的东西了。我把她按在椅子上。她突然想起什么,告诉:“我忘了个要紧事儿,王如一来我们家了,听说你要走了,他正要找你呢。”

我转向那个黄黄瘦瘦的家伙,目光一动不动盯着他那双阴郁的眼。我看着他,一直看了有一二分钟。我憋粗了嗓门问:

我对梅子一遍遍说着这个城市新人,一个面色乌黑嘴唇发紫的青年。她笑吟吟地说:你请他来家里啊,让他来我们家玩啊!可是我们的热情最终感染不了一个孤僻的人,他还是很少来这儿。梅子叹气说:他大概一个人过惯了……

“你要给我按按穴眼儿吗?”

我的身边空无一人。直至中年,遇到了纪及。

狸子看一眼耿尔直,又看一眼蓝毛,把那只文了青龙的胳膊动了一下。

梅子在结婚之初就多次表达了这样的意思:一生都不希望我做一个好大喜功的人,而只希望我是一个没有七灾八难、平平安安的人:有一份安定的工作,上班下班,节假日带着老婆孩子出门……多么让人羡慕的小日子。可惜我们和大家一样,猝不及防地跨入了一个消费时代,出门一看,大街上突然有了翼手龙,有了食人兽,有一边跑一边撒尿的色情狂和癞皮狗……梅子所向往的那份平淡,其实就是人生的一种清福,它现在是越来越难了,可遇而不可求。而我大约从一出生的时候起,就注定了要过一种颠沛流离的、凄凉清苦的生活。放眼看苍苍茫茫的世界吧,人一旦投入其中就等于钻进了一片浑海,你只得伸开双臂奋力游动。这里的狗鱼水虫缠足草有得是,等着溺水吧。如果自认为是一个倔犟的人,那就折腾下去。我不足二十就体味了人生之艰;七十岁才会遭受的厄运,三十岁就提前到来。无尽的坎坷就像连绵的丘岭一般,层层相叠。我因思虑而困苦,我因幻想而厌恶。我逼人的热情永远不被理解,我因为无边的追思只好午夜枯坐。我有时躺在漆黑的夜色里捕捉大马的叩蹄、雁群的呢喃,把一座喧嚣的都会当成了远野乡村。哪里才有中年人的朗朗星空啊,哪里才躲得开这尘雾蒙蒙的一片阴霾啊。

我又一次问:“你真要按按穴眼儿吗?那我们两个到屋子外面去按吧,别妨碍人家吃喝。”

她不愿搭理我。我发现只一会儿的工夫,她的小脸就变得红扑扑的,额上渗出了细小的汗粒。她抬起头望着我——这双杏眼就这样望了我快二十年。这目光真是复杂,它带着爱怜和凄楚,还有一点儿不解和无奈。在她眼里我是不可救药的人,任性、狂妄、偏执、单纯、善良,这一切的奇怪综合。但她也只得爱下去了,因为不爱也是不可能的。她的眼睛如同一对光洁的杏核儿,是书上形容的“杏眼通圆”。想一想这些年来让她气愤不已的一些场景,我真是很傻。生活多么不易啊,以至于骂多少粗话也不能表达心头的淤积。看看吧,看看我给折腾成了什么样子,本来是一个挺好的东部少年,就像一株水旺的渠边梧桐一样,如今却变成了一棵老秋木!我这些年已经懒得去照镜子,因为满脸都是难以褪尽的疲惫和憔悴,一道道的皱纹——我一看就沮丧到了极点。青春已逝。所以当我看到欢快活泼、情绪良好的梅子时,心里就感到一阵宽慰。

那个黄脸瘦子斜了蓝毛一眼。耿尔直皱眉。瘦子立刻破口骂道: “去你妈的蓝毛!你妈的!我什么时候会按了?”

“我就要和纪及一块儿走了,你……”

他不再理我,只埋下头喝酒。

这个家庭表面上看一切似乎也还平静,实际上却是波涛汹涌。一切都是因为“门不当户不对”引起的:她的一家住在著名的“橡树路”,那是城内名副其实的贵族区,一二百年前由异族人建起来的。这一家人算是驻扎在城里的“胜者”;而我的一家却是真正的失败者,惟有我一个人莽撞无知地乱闯,一不小心闯到了橡树路上。婚后我有点自知之明,坚持把小家挪到破破烂烂的东城区:最初梅子剧烈反抗,后来虽然勉强同意了,但内心里却一直蒙受了委屈。她不再说什么。可我们的这个小窝毕竟还是温暖的。同一座城市还住了岳父岳母和内弟,当周末这一家迥然不同的人聚在一块儿时,会形成一种奇怪而驳杂的氛围。当然,我在这中间常常显得有些多余和不适。

我走出去。王如一在后面慌慌地叫着,我没有理他。他追出门:

在我的经验中,梅子全家最厌烦的一件事就是我的缺席:时不时地走开,越来越频繁地离家离城。他们有一段时间甚至怀疑我患了类似于多动症那样的毛病、染上了某种“奔走癖”。可是最近一个月来我却发现了一个例外,就是他们也像娄萌一样,希望我在这个冬天到来之前消失一段时间。那就走吧。但愿梅子不要因为我经受更多的颠簸,让我心里留下那么多愧疚。

“老宁,老宁兄弟,你千万不要误解……你没有误解是吧?他们是自己来的,我并没有请他们!”

1

“你很有出息,你的这些朋友也不错。再见了伙计!”我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