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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

△一遍遍看查查的录像。《锁麟囊》。不知道多少遍了。这不是人间的声音,这是一种酒。是的,人有各种陶醉,我找到了一种,不能自拔。她在那个世界里生活着,从头至尾地走下来。我极力想进入那个世界,一只脚跨了进去。那个世界用一根绳子拴住了我的脚,从此我就不再自由了。

宁这个家伙也有自己的一片土地啊!想到这里,突然也就明白了他与我到底有什么不同了……

我常常陷入奇怪的想象,即从头回忆我所理解和看到的查查——从躯体到灵魂。我想得很细,但从来不敢、从来都怕亵渎了她。我越来越觉得她是上天以某种方式投放下来的一个异物,她原本就不属于我们人间。没有瑕疵。没发现瑕疵。如果有,那也不是她的,而是肮脏的当下沾在她身上的。

他们与我不一样,因为我是一个人。我能够独行,他们不能;还有,他们有自己的一片土地。

结果她给沾脏了一些。所以说我们所有人生存的这个地方是有罪的。

老健他们很乐观也很有勇气地接受了目前的处境。这让人钦佩,却并不能减轻我的自责。苇子、老冬子,所有牵扯在这个事件中的人一次次出现在梦里。他们一生或半生就这样浪迹下去?何时才是个头呢?

还有她的服装,那时候的服装,我觉得美极了。色彩绚丽,与那个时空正相匹配。睡梦中,她把我领走了,远去登州。“登州发大水了,”她在梦中对我说,“我的孩子冲散了,他不知是死是活……”她呜呜哭泣。后来,后来是喜剧的结局,孩子找到了,她无比幸福地唱道:“又给我珠归掌上!”

△常常感到的愧疚,就是老健他们现在的处境。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不能回到自己的家园了。这其中的部分责任需要我来负吗?我想是的。我在事情的一开始应该有更周密的设想、更好的建议。实际上我对现实的严重性估计不足。

竟然于朦胧中觉得我和她的孩子失而复得了,感动得泪水涟涟。是啊,我们如果有一个孩子,那会是另一种情形了。

我可求助的人也有很多,比如基金会的二老板,比如另一些人。但我不会这样做。我正在做的事情,好像有意为了让人把我逼到高原上似的,其实完全不是。那个向往已经十分久远了。这不是孤注一掷,这是我亲手设计的生活。

△一方面是无比精致的艺术,一方面是粗粝吓人的生活,人夹在这二者中间,会多么苦。除非他是个傻子,是个麻木的家伙。我因此而愿意在一片黄土流沙上开始全新的生活。这既源自想象,又具备现实的依据。我先行一步的朋友说明了这一点。

他曾经以自身的例子来说服我。他的例子可以在这世界上复制吗?他的认识上的不彻底性,与他的复杂阅历形成了多么大的矛盾!

多少向基金会的她透露了这个计划。因为是人生的大计划,我想向她说一说。她是我第二个将自己交付过的人,因此我不能也无力超越。我想无论是她还是自己,都领悟到了这一点。她绝不是随随便便的人,她自有可尊敬的地方。

所以更可靠的办法还是一个逃字。

对我的计划她未置可否。她提出了一个可能性,即是否可以在高原地区施行一个基金会的顶目?如果这样,我仍然还是基金会的人。我在心里却悄声说:“换言之,我还是你的人。”我没有说出来。我害怕揭破她的想法。她真的喜欢我,对我的长期离去会有一种沮丧,短时间可能战胜不了。我在这次对话中曾在脑海中蹦出一个问号:我是谁?

△那个集团的保卫部是凶残可怖的。我知道无数例子。我当然要竭尽全力与之周旋。它的存在和畸形成长已是某种必然。至于刀脸一伙与它的合作,更是合情合理的。它们之间没有什么区别。我还不至于像宁一度所期望的那样,受到正常和有效的保护。绝没那么简单。

我要回答这个问号可不容易。

这个故事里有各种酒,今天也有各种酒。陶醉的场景一再上演,一代代都会如此,一直进行下去,一直走到最后的预言里去。

还没有回答呢。她直到最后也没有听到我一个字的同意。是的,她那么聪明,怎么会不明白我因为厌恶才走开?她不再劝阻我说服我,但一定要让我带上一大笔钱,不管我做什么,为了安全,她说我需要这笔钱。我不需要。有了这笔钱,我就毁掉了一半,还谈什么安全。

有一些符号是颇能引申和指代的。比如我的查查、那个家伙、我、基金会的女上司、原来的大机关、那个首长……所有人都在这个神话模型里时隐时现。

最后她说:你经常回来吧,就像休假一样。你不能老在那里。你听到了吗?

为了自身的可转述性和通俗性,三先生他们拾起了那个乌坶王的故事。我不但没有以嬉戏的心情去轻薄它,反而愿意和宁一起去挖掘它、它简易浅直的外表遮掩下的所有蕴涵。

我点点头。我听到了。我如果经常回来,我为什么还要走开呢?

三先生他们所代表的核心的价值,其实与神秘主义无关。这种感受世界的思维系统,与机械生硬的逻辑主义格格不入,并对其有巨大的杀伤力。所以有些黄口小儿最乐于嘲弄和最为迷惑不解、也是最为恐惧的,就是另一种思维系统。

△我身上带有累累创伤,这创伤有我尊敬的人留下的,也有我心爱的人留下的。他人是否如此?不为人知的创伤,隐秘的创伤?它们交叠一起,压迫我的心。只有深夜时分,我才能感知它们的疼。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康复?快二十年、三十年了,还不够吗?还要我等待多久呢?

△我所听到的关于煞神老母和乌坶王的故事零零散散,而且大多来自于宁伽的转述。三先生的跟包说了一些。他仿佛有意让宁来系统地记录这个故事。这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是三先生的意思,我不得而知。那个深奥的老人与我们这一代已经有了交流障碍,这是很不幸的。本世纪最大的不幸,就是我们失去了与最深刻的传统衔接的机会和可能。我们都流于时髦的浅薄,像浮萍一样随肮脏的河水往前流啊流啊,什么都不知道。

我也给别人留下了创伤。人生就是相互损害、挫伤、折磨,有意或无意。不管怎么说,人生都是这样。你如果能够稍稍认真地追究以往,就会同意这个说法。

现在我们已经没有了十九世纪那样伟大的精神孤独者,并将彻底失去培养这种孤独者的土壤。

人宽容下来,才能活下去。谅解他人吧,给予一点原谅。原谅了之后就是爱,爱他们——为相逢,为相识和交往,为更进一步的那些事情。如果有了肉体的接触,那么应该十二分地珍惜。背叛了致命经历的人,会是世界上最冷酷最无义的人。

未来肯定还会有更大的猛兽出现。我们以目前的能力而言,能够驯服它吗?不太可能。所以我们在未来,极有可能将自己暴露在最危险的生存环境里。

△基金会的她曾经对我概括,说人的一生大约有四种办法——这四种都是下策——来回应自己的绝望:一是挥霍;二是醉酒;三是吸毒;四是滥交。这四种办法既古老又常见,是无能的、没有想象力的人愿意就近踏上的捷径。

类似的还有铺天盖地的小报。它和电视一样,或者是它拙劣的模仿者,那些粗俗的艺人掉了一颗牙也会写上满满一大版,稍稍有点意义的思想和艺术却常常遭到嘲弄和歪曲。这些内容肮脏的读物简直是毫无顾忌和丧心病狂,因为它们已经自认为是商业物质主义利益团体中的一员。

“你呢?”我当时很不礼貌地问了一句。

我真的做到了。没有人能从我的居所、我的身边找到这种东西。它是有用的,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但是我们既然没有能力驯服这头猛兽,那也只好将它关在笼子里。

她立刻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是第一种,挥霍。我不停地烧钱,远远超出了限度,这也是一种麻醉。不少人用这种办法缓解痛苦。可是这会给其他许多人造成痛苦。因为钱不是无缘故地得来的,平常说血汗钱嘛。这种办法比较起来更是罪孽深重。可是没有办法,我不挥霍已经不能活。”

人和世界就在这无边的戏闹和调笑中沉沦下去。我仇视电视这种器具,可是我又离不开它。我因此而更加仇视它。我对朋友说:我会把家里的电视机砸掉或扔掉。

难得她会这么直率。其他的三种不用解释了,例子多得不得了。我见过天天泡在酒里的人,最后就那么死了。有几个酗酒的人是生气勃勃的、能够较真的人?吸毒者更不用说了。至于滥交的人,我还比较陌生,因为这大概还不止于一般的花花公子式的人物吧——她可能猜到了,喝了一大口饮料,看着我说:“我有一位女伴就是这样的人,她不是坏人。她看上去什么都有了,可就是绝望,对生活绝望。她几乎每天都要找一个男友,有时更多。她用这种办法来麻醉自己。她多么可怜。我问她为什么不能尝试别的办法——更有想象力、更有难度的方法?她摇头,说做不到了。还有一个男子看上去很不错的,事业各方面也相当好的,也采用了这种办法。这个男人也是每天都要找女人。他们真是可怜。他们以这种办法打发绝望,就会更加绝望。其中的一个已经完了,那个可怕的后果很快显现出来……其实他们都逃不脱那个结局。当然,没法不悲惨……”

所有行恶者都善于使用“群众”二字。

“有的人出家了……”我打断她的话。

△打开电视,顺手就打开了。因为它的色彩和便捷你不可能回避。这是重要的发明,不可忽略的东西。可是我却在想怎样彻底戒掉它。没有办法,它伤害了我。只要一打开就是无聊的、无耻的调笑。粗俗成为理所当然和家常便饭。理由是“群众欢迎”。是的,群众永远欢迎——谁是群众?谁不是群众?当你需要群众的时候,群众就来了。你不需要群众,群众就消失了。

“是啊,这比起如上的那四种方法,较有想象力一点。”

说到羊,它们纯洁善良的脸,以及它们的牺牲。人类有永恒的悲伤和苦难缠着,就像人和羊的关系。

我琢磨着。我在问自己是不是已经绝望?我发现常常要答一句:是的。但是我在用这四种方法之外的什么来麻醉自己吗?如果是,那么它无论多么有想象力,在本质上又与那四种方法有什么区别呢?这一问,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说到了妻子能做一手极好的红烧土豆粗粉丝,冬天里一大盆冒着热气端上小桌的情景,让我馋了起来。好啊,这道主菜我们是吃定了。

关键问题是我要告别绝望。

我们商量具体的迁居事项。不太麻烦,只要有决心就行。与多少人结伴而行呢?不需要。与我爱的人一起,这当然是人生最快乐的事情。如果没有,也只好这样了——与朋友在一起,也算是人生很快乐的事情了。

人不能绝望。如果绝望了,可要赶紧走出来啊……

而东部的人油胖一些,眼睛却普遍没有我的朋友他们亮。这是一个真实的发现,让我难忘。

△我逃脱之路上的居处没有告诉老健他们。在匆忙的那一刻,我支吾了一下,说会设法找到他们,回避了这个要命的问题。我一个人时想起这个就不安。可是没有办法。我不能太大意——这与信任与否没有关系,这是逃脱的一个规则。

△西部来人了。一次次彻夜长谈。我们分别得太久了。他被高地之风吹黑了脸膛,身体消瘦,可是一双眼真亮!上次见过的一个西部朋友也是如此:眼亮!

正像我不让他们相互联络使用电话一样,这也是一个规则。保卫部那些人已经动用了高科技,你不遵守这个规则就得付出巨大代价。我对老健他们给予我的无微不至的关怀、特别是信任会永远感激——那么对照自己的提防,就显出了某种冷酷。城市人和小知识分子的戒备心出现了。可是我不敢让他身边的人知道我的行踪。那些人因为善良或其他会口不择言,然后就是暴露。

然而,与这么大一片土地上的人一起温和地讨还,掠夺者就恐惧了。恐惧者使用了暴力——这一点必须记录下来。

比起正规缉拿人员,保卫部和刀脸他们已经是更难对付的一伙。这一伙因为金钱的魔力,已经变成了一架高效运转的机器。这机器效率空前。没有信仰也没有金钱的队伍,最后要败在有金钱的队伍手下。当然,金钱的队伍比信仰的队伍还是要差一筹。问题是现在已经没有信仰的队伍。所以刀脸、还有保卫部这一伙就成了最厉害的角色。

我被这罪行所激怒,怒不可遏。我仅仅帮了他们一点,与他们一起讨还。不过是据理力争,温和地讨还而已。

△我最艰难的日子里,想的却是另一个人的艰难。查查会比我更苦——她或者正痛不欲生呢。她需要选择的是哈姆雷特说过的那句名言:“活着还是死去?这是一个问题。”

老健他们并没有多少文化,却扳着手指给我算了一笔账——对农民的掠夺。一次掠夺、又一次掠夺、再一次掠夺……农民是土地上的人,而土地好比母亲;掠夺离母亲最近的人,这该是多大的罪恶?

她不是一个深中实用主义蛊毒的人,所以她才美丽,才有那样的严峻选择。没有人会明白她的离去包含了什么,只有我——两人当中的一个才知道。

我亲眼看到的是这一幕——我正好遇到。我心里的淤愤与他们的暴怒对接一起,它们一碰,就炸了。我现在想起来都不后悔,我现在仍然还在叮嘱自己:再遇到再做,还要做!我和老健他们是朋友,我喝了他们的酒,吃了他们的饭,他们像对待亲戚朋友一样对待我,我对他们也要一片真心。这就叫以心换心。

她不会背叛我。她在用自己比生命还要宝贵的东西在保护我。所以,我怎么会对自己的安逸这么小心翼翼?我不该做个胆小鬼了。

△老健他们的要求最简单也最质朴:保住自己的家园。有人以最堂皇的理由干着最卑鄙的事业。这场掠夺与合谋中,农民是最弱的一块肉,人人可以吞而食之。需要土地干坏事,就从农民手里夺。夺走了土地,剩下的一块存身之处还要毁掉。老健他们双手护住的不是已经夺走的那片土地,而是赖以存身的最后一块了,是极小极小的一块!

想起这些,就对平原上的愤怒冲决毫不畏惧了。

我没有宣布,但我一生都要退出他们的行列。我要脚踏实地走上一回。我的人生,没有更多的尝试机会。在迅速走向下流的并不弱小的群体里,我是弱小的。但我偏不顺流而下。

我甚至在想,她柔弱的双手有一天会攥紧什么、会杀死那个家伙?老天,求求你吧,你放下吧,这不是你做的事情。这样的血脉贲张的时刻留给男儿吧,自古以来就是这样。

而同样是这一类人当中,却又会在一夜之间冒出一群“热血沸腾”的家伙,他们冲动起来了,并且不可遏制地愤怒了!但如果仔细听听,他们愤怒的理由却是那么浅薄和盲目。完全没有自己的见解,只是一种人云亦云的偏执而已,只是一种时髦而已。因为愤怒和呐喊也是现代社会特别是西方社会的一种时尚,他们决心要试上一把。胆小鬼的冒险只能是可笑的模仿,是格外平庸和安全的。

△那个混蛋竟然在后来不让她登台演出。他只让她在隐秘的居处化妆演唱过。只凭这一条,这家伙就该死。这家伙的父亲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恶人。看看那副嘴脸吧。

△极端的实用主义几乎变成了我们的信仰。我在基金会、在我的同学聚会当中、在东部平原的经历中,都强烈地感受到了这一点。在有的人那里,这种极端实用主义甚至成为新的正义守则和个人伦理。只要不是实用的、极端实用的,就是不道德的。所以那些公然提倡公正、公然为社会不平等而愤怒的人,就成为一种不道德——至少他们是虚伪和虚假的,所以——他们不道德。没有人再相信牺牲、献身、为真理冒死一搏这类神话。

更多的细节她不曾讲过。我知道这是因为她的善良,她害怕伤害我。她不愿将一些抹不掉的记忆留给自己的爱人。

我不是那个年代的人,可是我承认,自己是受这一代人影响最深刻的人。无论如何,我无法回避他们这一代人的影响。我和他们之间常常结为最好的朋友,并把他们当成榜样。可是我们既带有他们的部分弱点,却又没有他们的优点。对比之下我们显得更无力、更脆弱。我们很容易就接受并实践起更可怕的、赤裸裸的实用主义。我们可以不加掩饰地直取利益。比起他们,我们当中一些人盗铃从不掩耳。

我们分手后另有一次极短的相处时间。除了说话,就没有别的事情。我们没有过于亲近。她叫自己“脏人”。我也叫自己“脏人”。两个不干不净的人在一起诅咒着,忘记了温存。这样的世界啊,谁干净得起来呢?

宁伽对他们这一批五十年代出生的人、特别是对他自己,给予了无情的剖析。他对自己作为概念接受下来的英雄主义、表演的欲望、批判而不自省的性格,以及复杂阅历和经验所带来的巨大能力、伴随这种能力的各种有效尝试,曾有过一些令人信服的表述。那些交谈的长夜给我多少启迪,真是愉快啊,真是激动人心。

△如果没有巨大的噪音,朋友的那个草炭厂该是多么好的隐居地。机器隆隆,在粉碎秸秆之类。什么都粉碎了。人类的幸福有多少是被这噪音给粉碎的?我看很多很多。人一路奔逃,有时就为了躲开这无时不在的噪音。

△书籍给予的丰富与单薄,在我身上得到了最恰切的体现。阅读使我变得视野开阔,使我更有勇气;但也正好反衬出经历的浅直和简单,这恰恰是多少阅读都不能弥补的。我在复杂的问题面前能够迅速给出答案,可是不久就会发现这些答案的浮浅。我没有曲折深远的经历给予的忍耐力,也没有这方面的智慧。冲撞、冲撞,这就成为最后的解决办法。

它弃塞了所有的角落,无处不在,让你无处躲藏。没有什么东西像它一样无孔不入。

我是一个什么人啊?深情,专注,却又和另一个女人有了那种暧昧。我鄙视金钱的腐蚀,可是又常常并不拒绝、甚至是多少贪图物质方面的安逸。我嫉恶如仇,但在巨恶面前又不止一次地忍让和退步。我刚毅冲动死都不怕,但有时在得失之间又会反复权衡,屡屡贻误。我所钦佩并努力实践着的行动性格,不但没有严格地贯彻下去,实际上还差得远呢。

我特别喜欢基金会的她——那个安静得要命的地方。什么都听不见。安静是福,不仅是心的安静,还有环境的安静。

我觉得自己比她更为污浊,她的纯洁让我望而却步。再就是,我无法忘记查查。查查对我来说,可能就是永远的查查。

人在寂静之地,望着一片星空。这就是我一生的追求。

可是我不能走近她。为什么?因为宁伽的缘故吗?当然不是。他和她情谊深厚,但仅此而已。

在平原上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了。我再待一些日子就该起程了。这之前我还要换一处居所,并为此煞费苦心。

△宁伽最有趣也最让我感动的是,将我引见给一位绝好的姑娘。这样说没有一点玩笑或不恭,那姑娘真是可爱——极其可爱。她的聪慧与敏感、善良,都是第一流的。第一次见她时吃了一惊,就像夜间的满天云朵里突然闪出了一轮明媚的月亮。那双眼睛面前什么都无可逃匿。我甚至认为她一眼就可以看穿我在想什么。

在安静的地方阅读、想事,这是多大的幸福。我这辈子都离不开书了。我会把一些老书反复阅读。它们曾经有过的那些气息,是我更年轻的时候领略和记忆的,所以我从中寻找的,只是自己的青春。

说过这样一句话就不再提他。但我知道她现在的男人是一个严肃而正统的人,职位很高。她没有孩子,她和他基本上也没有往来。有人私下评价说:“只要是事业干大了的夫妇,他们之间的关系都是这样。”

我老得多么快啊,已经往四十里走了。我得抓紧时间啊。我快些行动吧。

第二天就要回平原了。我们在一起待了一夜。仿佛有什么预感似的,她这一夜对我好极了。好像我就要一去不归了似的。就是这一夜,我问了她一个绝不该问的问题:许久了,从来没有见到你的男人,你也没有提到他。她听了就笑,说:“那东西!”

△“绝望”这个词在那个夜晚一直在我的脑子里徘徊不去。因为基金会的她与我谈得太多了。她很少谈这么多,她是一个默默做的人——在一切方面都是如此。话少,享受生活和沉默。隐在自己的角落里享受,一个极聪明的人。她有一副不太大、然而相当丰腴的体态,并不臃肿,紧凑可爱。她以自己的聪明保护着身体和一切。由于平时话很少,她暗中感悟的东西真的不少。比如她对“绝望”的见解,对我有很深的启发。

她愿意从金钱上资助我,我拒绝了。

“你选择了冲撞的方法对付绝望,这就比那四种老法儿更有想象力。”她这样说。

△我渴望痛快淋漓的冲决和行动。在这次行动之前我除了与城里的那些好朋友谈过,还和我的直接上司诉说了心中的忧愤。她的心离平原上的农民多远,可是她竟然完全理解他们,也理解我目前的处境。我知道这不完全是因为情感上的关系。她痛恨不平和欺凌,但她却稳稳地做了一个利益享受者。这就是她的复杂与矛盾性格。

我多想说:不,我没有绝望。正因为不绝望不颓丧,才有这样的激愤,才有所行动……只是这样想,没说出来。因为我心里的底气不足,因为我多少知道自己真的是绝望的。

是的,我的一些朋友鼓励了我。但我并非按照他们的旨意做事。我有自己的眼睛和心。我甚至不能听从宁伽的劝阻。我比他更加一意孤行?我曾在私下里将自己与之做了对比,发现我们之间差异很大。表面上看志同道合,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首先是经历的不同造成了这些区别。他的生活道路比我曲折十倍,比我深谋远虑,也不乏韧性。可是他的顾虑也远大于我。他还有一种反复判断以至于丢失了宝贵机会的那样一种缺陷。但我不愿说他更胆小,而只说他缺少某种行动的性格。

天哪,快让我走出绝望吧!让我走到与自己的年龄相匹配的积极当中吧!

△这片美好的平原!我在心里将其当成了查查,她们有一样的命运。都一样被掳走了。一时不能归还,饱受侮辱欺凌。我为老健他们所感动,回头看一下自己这几十年,几乎没有过这样清晰透明的友谊。完全是无关乎个人利害的交往。

我不甘心以任何一种麻醉自己的方法去对待绝望。

后来我们那方面的事情极少。但是她因为我心里埋藏的东西而怜惜我。她没有深问,但她感到了我心里的痛疼。

同样是为正义和不平而搏,它的出发地也会是不同的。忘我、迷狂、不管不顾、不问后果,这也可能是在使用一剂止痛药,是在麻醉自己。

我对她有特殊的感激。她并不邪恶,虽然在金钱的方向走得很远了。就因为她,我离开这个基金会的日子拖了很久。是的,我未能毅然割舍。

我那个晚上失眠了。我没有反驳她一个字。我要从头想好。

我的泪水不适当地流了许久。这让她明白了什么。她何等聪明啊。她吸了一支烟,说:“白,你是有爱情的人。”我没有回答她的话。我恨自己在她面前流了泪水。

△和基金会的她的分别,与查查的分别有什么区别呢?一个是多多少少的依赖,一个是心痛。一个是身体和心情的需要,一个是触电一样的战栗。

我真的有些蛮横地对待了她。她有些害怕和吃惊。她说:“白,你也是豹子啊。”

我将在合适的时候告诉查查。不然就是欺骗。我想告诉她:亲爱的查查,我找到的这个人,比你身边那个家伙好多了——压根就不是一类人。如果硬要把他们比作动物,那么一个是土狼,一个是长颈鹿。食肉与食草、脏与洁之别。

在深夜无眠的时候,我们俩在湖边躺了几个小时。这时愤恨的泪水在我的眼中旋转,但她一无所知。我在想自己的查查。我真想以吓人的堕落报复一下。我这样想时,竟然十分冲动。

查查,我们俩暂时就需要这么待着。来不及泣哭了,生活太峻急了,人在湍流里挣扎还顾得上那么多怨艾悲凄?先活下来吧,总有办法。只要我们足够大气足够顽强,总会有办法吧。

从阶层上划分,她多少接近一点掳走查查的那个家伙。但我不厌恶她。因为她有一种无法掩藏的朴素,对人还算诚恳。她并不掩饰对我的喜欢,却从来不让我难堪。她说:“都是过来人了,愿意做你就做一点,有障碍、不愿意就算了。”我说:“我不愿意。”她说这没有什么,这种事勉强不得的。

△走出绝望的最好方法就是种植和建设。我很少在这样的劳动者当中看到被绝望缠得半死不活的人。他们有愤怒,但没有赌徒之勇,痞子之悍。看看他们的两只手吧,比如看看老健他们的手吧,筋脉,茧子,那是写满了朴实和力量这几个字的。而赌徒和痞子的手青魆魆的,而且发黏。

我从没有对她说起过查查的事情。

所以要找一块开阔的地场,去通风透气的高处,那儿阳光灿烂。是的,已经有那么多朋友先行一步了,我跟上去吧。

她在城东的一个地方有一个稍稍隐蔽的地方,从表面上看是一般化的带阁楼的平房,内部却是极高级的。这儿甚至有室内人工湖,有湖边沙岸。几把躺椅一摆,你恍惚觉得是在野外的某处——大河或大海旁边。她带我到这里来过。在湖边她偶尔要吸一支烟。平时她没有这个嗜好。她从不下水,但衣服穿得十分宽松简单。她要求我也这样。

开始吧。人生还未过半,来得及。就算八十岁了,我也有勇气重新设计自己的生活!我疯了!

她喜欢我,给了我许多自由。我一连许久不到单位上来,她也可以容忍。她对我的要求十分简单,即为其完成一些轻松的工作,如果稍有难度,她即让别人去做了。我渐渐发现她对我表面上的文弱有一种同情在里面;或者有一种爱惜在里面。人是特别复杂的,比如她,与我交谈时很希望我们都是男子——一对男性伙伴。她心理上愿把自己归于男子,但这又与她开拓事业的魄力无关。

1992年1月—2007年5月一至四稿于龙口、济南

基金会里的二老板只大我五岁,是极有背景的一个女人。她在财富上虽然难以和那个家伙相比,可是已经进入了物质享乐的自由境界了。她可以随心所欲。平时她像个男人一样,举止帅气,这不但不让我讨厌,还令我多少有点喜欢。她留了男人一样的板寸头,因为眉目英俊,所以有了另一种可爱。因为大老板基本上是不问事的,所以她的权力超大。

2009年7月五稿于万松浦

△回到城里的日子格外煎熬。这儿离查查太近了。当然她可能不在城里,要知道那个家伙带着她到处跑,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无数的隐秘处所,各种花样,他都要让她从头经历一遍。就像接近了世界末日一样,他疯狂地挥霍。他们昨天还在美国西部晒太阳,今天可能就在城郊的一个别墅里游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