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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

想不到的是,卸下妆的人比舞台上的人更加神奇和迷人——我不知应该用什么来说明自己的感受了。总之她不像是尘世间的生命,仿佛整个是屈原写的那种饮露食英长成的人。我对自己说:让我走近她吧,哪怕用死亡去换取。

也就是在这段日子里,我一生最重要的时期开始了,它让我始料不及。这就是对她——就让我叫她“查查”吧——的结识。与以前所有的结识都不同的是,这次她让我第一眼就强烈地意识到:我一生都不会改变了,无论怎样都不会改变了。这当然是我自己的事情,因为她还什么都不知道。我内心里受到的冲击无法说得清。她在舞台上,我是一名观众。这种距离感造成的单相思是经常发生的。但我却明白这次有点不同。这不太可能是那种平庸的故事。她太美了,我只能这样感叹、这样苍白地重复一句。

△接下来的两年像是一直在眩晕。幸福两个字太简单直白了,无法表达我心中满溢的东西。我相信她也是一样。她的爱甚至让我进入了另一种恐惧:能否因为这种烟火气而稍稍令其毁坏、一丝丝的毁坏?她从心灵到躯体的一切都不容改变一点点,因为那是最完美最和谐的呈现与组合。

△从那儿就转到了一个以大人物的名字命名的基金会。这里同样不缺钱。但这里最大的好处是能够接触各种机构和人。我特别难忘的就是与东部葡萄酒城的来往——结识了著名酿酒师武早。在东部的城里和乡下的经历使我大开了眼界。我第一次觉得一个从小长在城里的人就是先天不足。武早是一个走过许多国家,却又能把根扎在故乡的非凡人物。这个人有激情,有想象力,那么善良又那么专注。他对不公平、对人间苦难耿耿于怀。

我也像个戏迷那样出入剧院了,这在以前连想都没想。伟大的艺术!我得说自己结识得太晚了。唱念做打,一招一式,所有的都是这么神奇,魅力无穷。我走入了她所扮演的角色,并且在长达几个小时里无法从中走出。她洗去彩妆,只是戏中的那个可爱的女人换上了这个时代的衣服。

我走开了。

查查啊,我怎么把你还原到现实生活中,又怎么与你走在滚滚烟尘的大街上呢?我内心深处一直恐惧的什么,它肯定是要发生的。

我如果不尽快地离开,我就会心疼而死。这时候我又想起了我的老师,他说我透过这对镜片看到的世界,是被隔离的真实。是的,但我总是拒绝承认它的真实。

△那个人出现了。这只是时间问题。我不能接受的是她的离去。她在明处,就像一轮皎月,地上的人都在仰望。可是地上的某一个人会误以为这轮皎月只为他一人拥有。这是最大的错误,是悲剧的开始。

有三个很大的公司是寄生在这个家伙身上的。公司的董事长都是他私下的朋友。钱在这里从来不是问题,那真是像水一样流。

现在我想问的是,究竟是月亮的过错,还是人的过错?

他的保姆是农村来的小姑娘,是下边那些巴结他的人送来的,漂亮明媚。这样的保姆已经换了几个了。她们当中有两个确切无疑是被这家伙糟蹋了,另一个毁在他儿子的手里——这小子当时刚刚上高中一年级。

任何一个可恶的浊人都可以、也都有权利仰望或在心中拥有她。是的,这不是月亮的错。

△首长以及他的一家打破了心中的神话。近似于拙讷的一个男人,闷着,并以此维持着某种特殊的尊严,这种现象别人一定会觉得怪极了。但其实就是这么回事。他恰恰是以极端的平庸而立身,听来这也有点奇怪,实际上就是这么回事。他用了半生的时间才学会将一些套话说得流畅,其余的一切就迎刃而解了。正好因为胆小怕事和无能,所以只说套话,这就是最大的秘诀。他占便宜的办法却有很多,因为这些事情是本能的、没有什么难度的。就这样,嘴里说着套话,手里办着坏事,生活一天天烂下去。

但道理是这样,我还是想杀掉那个霸占皎月的人。

就在我们分手的这一年,我的同学介绍我认识了一个人,这个人不知怎么相中了我,让我做了一位首长的秘书。这是个以前不敢多想的特别职业,它让我兴奋了许久。那时我多么幼稚,我今天会为这种幼稚而深深地羞愧。

反过来,别人也想杀掉我——我也曾独霸过皎月,幻想着永远拥有。我更想将其掩藏起来,一辈子秘不示人。可见我有多么狂妄和无知。这种贪婪必然会遭受相应的报复。

她渐渐知道我要离开了。我不得不强制自己,告诉自己要赶紧结束这种没有前途的缠绵。她哭了,但没有说我不道德。她是真爱我的,但我对她没有那种不可遏制的爱怜。我愿意和她做最好的朋友,她不愿意。

那些痛不欲生的日子里,全是这一类推理。我不过是想说服自己,但明白这完全无济于事。

那一两年里因为她的存在,我才不至于病倒。因为我知道自己快要倒下来了,快要被击溃了。这种力量就来自性。

△那个家伙就在离我几米远的地方出现过。我好好观察过他。不是因为嫉愤造成的偏见,而是一种真实的目击。这个家伙身高一米八以上,一脸横肉,四肢粗壮,双眼恶狠狠地凹进里边。肉嘟嘟的嘴,没有胡子。所有长这样嘴巴的人,哪一个会是好东西?还有,他的肚子完全像一口锅!他的屁股是方的——四方屁股,谁见过啊?这是真的!我在看他的时候,只觉得有一种毁灭世界的力量在朝我夯过来!那是一顿不分青红皂白的猛击啊,夹带着一些像粪便一样的恶臭摔到脸上,糊人一身……

△我在一个文化机构又工作了两年。这两年没有什么值得记下来的东西,只有一次不太成功的恋爱,后来一个极其偶然的机会,一个大学同学改变了我的命运——我的恋爱完全是匆忙的生理方面的催促造成的。我一开始就不太喜欢她。可是她的十分主动让我不忍割舍。我对异性积蓄的全部好奇这会儿一齐迫近了。我们花去了许多时间来了解双方的身体,只是没有走到最后一步。我们彼此都感到了对方的吸引有多么强烈。她在我耳边的哈气声、叽叽咕咕的说话声会让我一直记住。我同时清楚地知道,我不会和她结成伴侣的。我会和谁呢?不知道。但我知道不会和她。我需要她,正像她需要我一样。她长得不好看,胸脯单薄,毛发枯黄,但皮肤极其白细,形体完美无缺。她的双眼像一种可爱的小狗,单纯清澈地看着我。我的身体在她来说就是一个奇迹,反过来她对我也一样。

我仇恨的已经不是一个具体的人。他代表了粪便的力量。粪便真的是有力量的。我如此简单地认识,并且把这种认识表达给其他人,不是因为超级愤怒,而是深入和真实。

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调离了那个机关。我离开的时候心里颇为迷茫的一个问题还没有解决,那就是从老师到上司、再到隔壁的男子以及副局长的夫人——他们陷入其中的事情意味着什么?难道这个对我隐藏着的世界上,人们除了工作和其他,还在一天到晚忙碌着这样的事情吗?

我深入其中的,我自己知道。

这就是那时的真实情形。

我今生最心疼最可怜的一个人,就是查查。她死去一百次相加的痛苦,也没有现在这样大。她没有背叛过。她是被一座黑暗的大山压成了粉末。

我的厌恶达到了顶点。青春的渴望被这种厌恶冲击一空,变成了某种很陌生的东西。我想尽快拥有自己心爱的人,我甚至想好了怎样一丝不苟地去爱她,并且永远回避不雅的动作,以及其他——不过它的边界在哪里,我也不甚了了。

我小心翼翼一丝都不敢孟浪的一个仙子,竟然被千钧之力一下压成了屑末。

我觉得整座办公楼上弥漫着一股淫荡的气氛。这样的气氛让我想起了自己的老师。

我会花上自己的一生来收集这些屑末……

议论上司与副手的话很多,使人觉得别扭。那时我们要值班,值班时就睡在办公室。不同的处室要联合值班,这样两层楼上只有一人留下即可。我作为一个单身汉是极愿值班的,因为一个人享用整个大楼的感觉是很好的。我特别喜欢占有偌大的资料室,那儿的各种图书丰富至极。有一天我正值班,胡乱出去吃了几口东西就回到了办公楼。我一头闯进了那一排排书架之间,却被猛然蹿起的人影吓了一跳。出于强烈的责任心,我要弄清是怎么一回事。我打开了所有的灯。结果令我震惊的事情发生了:一男一女正在急急整理自己的衣服。他们竟是机关上最稳重的两个人,男的就在隔壁办公,四十多岁;女的是一位处长,我们副局长的爱人。

△我们后来又约会过。冒着生命危险。在她出生的那个小屋里,一个贫民窟里,我们爱得死去活来。用她的话说,就是“你不要再怜惜我”——可我,怎么会不怜惜她呢?她就是我的所有我的一切啊。

她总是带上一位副手出差。副手是一个小她十多岁的男人,长了浓重的络腮胡子,金鱼眼,高度近视。这个人不苟言笑,可是不知为什么我第一次见他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觉得他是一个伪装严肃的家伙。他身上有一股浓烈的男人气味,这气味即便刚刚洗过澡都无法去掉,我在学校里就领教过。副手长时间在上司屋里,有时门紧紧关闭,其他人要请示工作都没有办法。

从那里走开,我觉得自己好像第一次拥有了她似的。

△我去了一个大机关工作,不少人羡慕我。这儿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上司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善良而严肃。她对我有一种过来人的宽容和理解,这让人十分感动。说不上具体的事例,但我的感受是这样。她的爱人是一位严厉的理论家,不少人都知道他的名字,所以我这里必须隐去他。上司很以自己的男人为傲,可还是背叛了他。

那天一路上我在想:该怎样惩罚那个凶恶的白痴和粪便呢?该用一颗当量足够大的手雷塞进他四方形的屁股里,来一次酣畅淋漓的拆解。有声音。滚滚雷声。

就带着这伤离开了他,永远地离开了,今生今世都不会再见。我也没有真正原谅过他。

△我几乎不想为基金会工作了。但我没有辞掉这份公职。我知道这个世界上谁在玩钱、他们的大部分秘密。那是低等动物所热衷的一种游戏。我生来不是做动物的,我是一个人。

那个时刻他脖子上由于过分激动而颤抖的肌肉、他泛着白茬的胡子、额角上一处以前总是被忽略的大如拇指的秃斑,我还记得一清二楚。那一刻我是厌恶的,而现在我是充满了怜悯的。他的由于邪恶的激情而迸发出来的力量真是让我吃惊。他的双臂竟然让人无法招架。那时如果说我是屈从,还不如说我是震惊和绝望。我心上的创伤也无法修复。

人也有动物性。我的老师是一个大写的人,可是他也有动物性。猛烈的动物性,侵犯和撕咬。但这不是他的常态,而玩钱的那部分人却是以动物性作为常态。从这方面来说,我突然为死去的老师感到难过了,甚至觉得自己对不起他——我如果早一点将内心里的原谅告诉他,他会不会避开那条绝路呢?

△老师首先致命地伤害了自己。他未能修复这道创伤,最后无法忍受那种痛苦,没能挨过去。这会儿一想,我会为老师难过。我在离开他以后曾经长时间回忆他的和善、还有过人的睿智,他的博闻强记与惊人的阅读量,开阔的视野。同时我当然要惊讶于他在那个夜晚的举动。我试图了解老师在许久以前是否也有过这种荒唐、类似的劣迹?没有,或无从了解。

老师是一个人,他想杀死自己身上的动物性,结果连同自己这个人一块儿杀死了。

毕业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联系过。大约是十年过去了,有一天我突然想起了他,与久别重逢的一位同学谈起,小心翼翼的……同学沮丧和同情地说出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老师后来身体非常不好,像得了自闭症一样不愿见人,也不能正常上课了。在六十五岁生日那个月里,他患了中风,结果在病榻上纠缠了一个多月就死去了——是自杀的……

△在东部平原上我看到了真正的富庶。这儿真是得天独厚,自然条件棒极了。怪不得最大的葡萄酒城要出现在这里,遍地都是葡萄园。这些园子随便拿出一个都像人间天堂。可是你不能走到一些旮旮旯旯里,不能到一些隐蔽的角落——这里会像其他地方一样肮脏可怕。

一切就这样发生了。我如果今生能够忘掉多好啊。我活着就忘不掉。

一个人一旦变为书生也就再也不可能成为其他什么人了。他一生都会是野蛮的敌人。他追求所谓的正义和公理,直到死亡。他走到任何一片土地上,都睁着这样一双执拗的眼睛。

这个夜晚关于人的全部黑暗与可怕,全都掀开了幕布。从此我不会对其他任何脏丑感到吃惊了。

我一直感到和她在一起,就必须像一个最好的兄长那样生活。我会是一辈子不让她失望的男人。我一旦发生了偷窃之类的行为,她就会为我难过而死。我不是那种纯洁无污的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可是我会冲动——为正义去冲动。有时我也想杀死这种冲动,可是我做不到。

就这样规劝、安抚,手却从来没有停过。我身上给弄脏了。我哭了整整一个下半夜。我认为自己失去的不是别的,而是一位至为敬仰的人——老师。这个人在我心中一下死去了。

有人讨厌“正义”这两个字,认为它是骗人的,它根本就不存在。不,它存在,每时每刻都存在。它坚如磐石,就看你有没有勇气去搬动和触碰了。

老师试图做一点什么,急切的样子让人怜惜。我小声恳求说:“我不行,我万万不行……老师,这会让我死的。我想起来会死的……”他剧烈喘息说:“你不会的,你会过去的。你只要迁就一小会儿……我克制得太久了,你可怜可怜自己的老师吧……”

有一个人曾经恶狠狠地对我说:“看看你这张苍白的小脸儿吧,你能做什么?”他在蔑视我。他以为我身材单薄,体重不足七十公斤,就一定是个微不足道的角色。他可能忘记和忽略了一些事实、一些历史上出现过的例子。

当时我只穿了一条短裤,浑身差不多赤裸。他也差不多,可能刚刚从自己床上爬起来。他用力地拥住了我,力气比我想象中的大上十倍。“老师!老师……”我低沉而恳切地呼叫,想让眼前这一幕像梦一样飘散。可是他拥我更紧了。我泪眼汪汪地忍受着,希望这一切快些、尽快地过去吧。

一个人的记忆力、决心、爱和仇视的能力,从来不是由身高和体重来决定的。那些粪便也许应该小心我一点才是。是的,我可能是、我必然是——他们一生的顽敌。

我忍住了才没有流出眼泪。当时我没有愤怒,因为我也许觉得自己不配愤怒吧,只有委屈。我委屈极了。我几乎是以哀求的语调拒绝。我躲开他温柔的手,他靠近过来的脸庞。他的声音太可怜了。

△我有一个平原上的朋友,以前误解了他的名字,总把他的“伽”读成“佳”这个发音。他也从来不做纠正。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字在这儿念“茄”。不同的念法大有区别。这里面隐含的东西让我渐渐体味着,深以为然。“伽”是他内心深处的一个向往和象征?甚至是一个去处?具体到一个“去处”也许是不可能的。这里面隐约透露出他的两难心境,还有难言的一种悲凉。

有一天夜里我正做梦呢,有一只手把我扰醒了。这只手轻轻地抚摸我,我把它融入了梦境。可是我很快醒了,并且一下就明白了是老师在一边。他睡不着,不,他不仅如此。他的热烈的目光即便是黑夜里都能让我感到。我从来没有这么惶恐害怕,还有突然涌出的厌恶。我往一旁躲了一下,这就给他造成了误解,他竟然爬到了床上,和我躺在一起。一些亲热的话和动作。我的心怦怦跳。这是我一直感激和敬重的那个人吗?一位六十多岁的教授?

我像他一样,有时真的不知该走向何处。我只好在这儿拥挤着、挣扎着,爱着和愤怒着。

我们夜里谈到很晚,有时通宵不睡。如果第二天没有课,他一定是不睡的。睡眠不好,这是一类人的通病。他睡不着时就像动物一样小心翼翼地活动。生怕惊醒了我。我就睡在隔壁。

另几位朋友——他们有的是大学里的同学——去了高原地区。那片苍凉之地上,他们几乎在重新开始。我深深地羡慕着。心底的向往日益强烈。

△如果没有另一些记忆,那该是多么好啊。可惜,只要是发生过的也就再也抹不掉了,这无论对于他和我,都一样。我的老师,有时候看着我的样子,眼光里充满了绝望。我甚至在想,他已经用尽了全身最后的一点力气来挣脱这个魔圈。他不知怎么走出这个迷宫,这个捉弄人的命运。他亲手做下了什么,他竟然无法管束自己!我相信一定是这样。

而这片洼地已经太挤了。经过了上千年的淤积,腐殖层深不可测。一代又一代的茂长和繁殖,拥挤不堪……我应该离开了……

关于眼镜的议论,是指一个人的精神经过了强大的孕育之后,已经永远无法回到过去了。眼镜当然是一个象征。我们学会了用另一种眼光打量这个世界。从此我们尽力与面前这个世界沟通,可就是无法达成一致,无法忘却也无法苟同。

我如果与之在高原相约呢?我是说那位平原上的朋友?还有,我如果与她相约呢?我的查查!我愿意变得一贫如洗,你呢?你敢于从出生地的那个贫民窟开始,和我手挽手地往前,走出第一步吗?

不,他绝不是完人。他同样给人巨大的困惑和遗憾——甚至是愤怒……我在深深的感激中也不能原谅。我在他给我留下的一些深刻的灵魂印记中,可以找出最最美好的以及另一些——可怕的斑点,还有污垢。就在这矛盾痛苦的交织中,磕磕绊绊往前走。好像我的一切都在学生时代注定了、决定了。我不可能再改变什么了。这真是不幸啊。

△如果不能离开,那么以我目前的处境来看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堕落,二是撞碎自己。

问题就在这里。老师不是一个成功者,无论是生活方面还是事业方面。他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失败者。他更多的是观望和目击,尽管足够不幸,可是很少牢骚。这真是难能可贵。比起一些只会牢骚、觉得整个世界都欠了自己的那些人,老师太让人佩服了。他在这方面真可以说是一个完人。

撞,碰撞,剧烈碰撞,可是一时还不想撞碎自己。

那些日子里我常常在他那儿吃饭、过夜,因为我们要谈到很晚。最多是哲学和文学话题。他不可谓不渊博。至于他为什么没有更大的成就,我也答不上来。好像一个把什么都看透了的人,已经不适宜再专注于一门学问了吧。我也说不好。我只是在内心里替老师不平,因为就我前后接触过的一些大学问家、一些名流来说,他们在才华方面、在深邃精微方面,其实根本就难望老师的项背。

可是那一天已经不远了。我似乎已经听到了血肉迸裂的声音。我还年轻,血流滚烫。

老师读过的书大概是一个天文数字。他像一个巨大的知识与思想之筛,滤出了最好的东西,精华,再交给我。我从这方面来说,会永生感激。

我多么想念你,查查!查查!查查!

△“也许是这对镜片隔开了一个真实的世界。”老师说。他自己也戴了眼镜,所以可能是有感而发。我的老师!一个多么好的人,历尽沧桑,老婆也丢了。他对我无话不谈。整个大学时代他就像兄长或父亲。我知道了他童年的苦难,父亲差点儿被杀掉。当然是一段深冤。妻子也足够不幸,两人是患难之交——可这并不能保证他们会是白头偕老的恩爱夫妻。日子稍稍好了一点,她就跟上了一位副校长——那家伙年轻帅气,会两门外语。“她是钦佩他,不是爱权势,所以这还不算最坏的。”老师多么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