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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帐篷夜话

“林蕖。这家伙其实就是一个四海为家、骑马挎枪打天下的那种角色。他是个干大事的人,他心里的野性极足,绝不是个安于生意场的人,无论他成了多大的财东……”

吕擎停了一会儿,眼睛望向一个地方:“老宁,还有一个人是特别向往这种生活的——如果他在这儿,我相信他会跟我们同行的,你猜猜这个人是谁?”我猜不出。吕擎点头:

我打断他的话:“一个有了女秘书的人,一个经常到国外度假的人?你是说他?你现在对他有多大的把握?”

我明白吕擎的意思。人啊,激烈动荡的青春哪……我想起了阿蕴庄的那个姑娘,在心里可怜起阳子来了。

吕擎不解:“你是指哪一方面?”

吕擎哼了一声:“我们什么时候也不能撇下他。不过这家伙这一段神气头不对。”

“指朋友——像过去一样的朋友。”

我又提议叫上阳子。吕擎没有做声。我发现他不太情愿的样子,就强调了一句:“我们不能撇下阳子。”

吕擎点头又摇头:“我们尽管很久没有在一起了,可是我坚信他不会改变。老板和老板的区别太大了!他走向商场的初衷与其他人根本就不一样,这是一个壮志未酬的男人,对他来说,挣下金山银山都没有多少意义。钱只是他实现理想的一个工具而已。他比我们任何人,都恐惧于金钱的腐蚀……”

“我还没跟梅子商量。不过我一定要回大山里一次。”

“我最好相信是这样。可是人真的会变的。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个。他是你的同学,你们曾经一块儿干过。那一次他陷得够深了,跟橡树路彻底闹翻了,这才迁居北方那个城市。他成了商界大人物之后虽然十分低调,可惜整天忙碌的仍然是巨额财富的积累。他没有做出任何让我们吃惊的事情。”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动身?”

“那还不到时候。我听他说过一些资助计划,在贫困地区建校、给收容所巨额捐助……还有其他想法。他不会让我们失望的,你再给他一些时间。”

交谈中我有了一个新的想法:建议他们到那片山区去完成这趟新婚之旅——我会做他们的向导;届时他和吴敏住帐篷,我就可以住在老乡家里。那片大山才是真正的莽野呢,而你们要去的城郊那些山,早就被这座城市给烤热了。我说出这个想法,吕擎就盯着问:

我想起了那次找他扑空的事:“我们杂志社电话和书面联系他已经几次了,其实我们需要的对他来说不过是很少的一笔钱。我觉得他与许多商界人士没什么两样,很吝啬的。”

2

吕擎摇头:“不,我忘了告诉你,后来他给我来过电话——他早就仔细研究过你们的杂志了,这才决定不做捐助。”

天黑下来了,吕擎固执地把吃的喝的东西搬到了帐篷里,让我再多待一会儿。一盏桅灯放出久违的光亮,我们半躺半坐在帐篷里,真是惬意极了。

“为什么?没有意义吗?”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我问他动身的时间,他说正在考虑。

“他没有细说,他只是告诉我——‘对不起,钱我有,但我有更伟大的使用’。”

“我想试一试我们可不可以应付那种野外生活。我和吴敏都认为我们应该从一开始就习惯那种生活。这样即便到了最困难的日子,我们也可以挨过去。不然有那么一天再有人把我们的房子封住,那就什么都晚了。他们可以封住一个固定的房子,可是他们封不住一个流动的房子吧!你知道,只有流动的房子才会属于自己,而固定的房子有时反而不那么保险。这要看运气,运气不好,它会变成囚笼的,真的。”

一句大言,一句空洞的搪塞。我厌烦这样的回答。这时候我又想起了阿蕴庄里那些收藏的艺术品,不知怎么,一股愤愤不平之气涌上来,我随口揶揄道:“他应该投资阿蕴庄,成为那里的一个大股东;他应该学一下那个神秘人物穆老板——他们才是同一个阶层的。警惕和恐惧金钱的腐蚀?一个亿万富翁?我怎么听了后背一阵阵发凉呢?”

他说这些时,让我一阵神往。

吕擎半晌未吭。他看着窗外的帐篷,嗓子突然有点儿嘶哑:“也许是我们对这一类人物——我是指对这个阶层的过敏症,也许是并无多余的担心。可我惟独对林蕖有信心也有把握……那是怎样培育起来的一种信心哪!老宁,你可能到最后也不会明白……我和他平时联系并不多,有时半年过去了还没有通上一次电话。可我们是心心相印、心照不宣的。相信吧——就像相信我一样相信我的这个朋友,千万不要往坏处想他……”

“我跟吴敏商量过了,我们要把一架大的搭在院子里,然后背着充气帐篷、带上杂七杂八的东西到远处去。到郊区,到南边,那些大水库和那些荒山野岭一带是很棒的,你可能还没有去过。我们要过一段宿营生活。”

我不再说什么。因为我已经察觉了自己的冲动,那是一种毫无来由的愤慨和焦虑。但我内心里对目前的林蕖仍旧没有信任。我更信赖自己的直觉。

“在帐篷里面结婚?”我羡慕地去看帐篷。瞧他多么浪漫。浪漫的大龄青年。

3

吕擎不再问下去。他回身去摸烟,没有摸到。“我搞这个帐篷的目的,你听了可不要见笑。眼下,我要用它做个新房。”

在桅灯柔和的光线下,我的思绪飘向很远很远。我在想一个人大山里的日子,想父亲晦涩而艰难的岁月,想那个一直被我隐瞒了许久的山里义父——这个人啊,我们从未谋面,围绕我们之间却生出了那么多故事。这是一个背叛和分别的故事,也是一个逃离的故事、痛失昨天的故事。我的刻骨铭心之爱竟然就包含在这个故事之中。是的,我心里有一个沉沉的硬块,它硌得我日夜不宁。这不仅仅是因为愧疚,还有其他,有等待我破解的谜一样的宿命。我生活在两个父亲之间,一个是真实的,一个是虚拟的。

“我想去找那个山里老人,他是我的——义父……”

吕擎在饮一种深棕色煎茶,我尝了尝,有股说不出的陈年老味,它完全不同于我早已习惯的绿茶。他说这种茶因为可以藏得长久而变得更为让人喜欢:无论你在旅途中或是哪里,也无论你带着它度过了多么漫长的日子,它照样可以让你有一次像样的享受。因为它沤制过,所以它不再那么脆弱和容易改变。你尽可以随便煎煮一下喝,也可以往里加盐加糖加牛奶。今夜我试着喝了一大杯,渐渐觉得这不是一种茶,而是岁月本身的苦涩和甘味……我说出了这个感觉,吕擎笑了笑:“茶就是茶。”我知道他总是嘲笑一切书呆子式的酸腐。

吕擎抬起眼:“他是谁?”

沉默了一会儿,吕擎突然问:“你说要进山找父亲——义父?”

“可能是长了几岁的关系,这些年我常常想这个人,渐渐就成了一个心病……”

我点头。其实我每一次去山里,都觉得和父亲在一起。那是他的苦役地啊,那里的每一处都洒下了他的血汗。我为什么要一次次去接近和寻找?就因为这之前我们之间相隔遥远,我躲避他厌恶他,想与之永远分离。两个父亲对于我都是如此。

吕擎看着我。

父亲的话题对于我和吕擎同样沉重。他蜷在帐篷的一角,那么高的个子竟然缩起来,像是怕冷。他喝着茶,吭吭哧哧:“这种茶是暖性的,对胃好……我最怕、最不愿意做的一件事,就是听母亲一遍遍讲父亲。她好像对现在最满意最自豪的一件事,就是社会上把父亲说成是‘学界泰斗’和‘文化岱岳’。这几乎众口一词。她表面上反对,总要谦逊一下,内心里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可我最害怕听到这样的说法,一开始是怕,后来是恨……”

我说:“行了,这一套东西就足够用的了。我们有一天可以到远处去了。我这一段很想到山区去,就是我生活过的那片大山——这回不光是做地质考察,而是想去找一个人……”

我不由自主地把身子倾向他,我想在不甚明亮的光线下看清他的脸色和神情。可惜他的脸掩在阴影里。我没有听错那个字吧。

他做了个手势让我和他一块儿把它抬出去。就在槐树下面,我们两人一会儿就把那个帐篷支起来了。这是个锥形帐篷,很漂亮。我原来还以为是那种两面坡的帐篷。帐篷支好后,他又到屋里搬出一个东西,不停地用脚踏动,原来是一个气垫床。他把气垫铺在下面,又搬来了一个睡袋,搬来一个铝制旅行水壶。好家伙,原来他在默默准备这样一些东西。

“父亲的全部文字我都看了一遍——不止一遍。他死得真冤,因为那些加害他的人一直把他当成了思想的敌人和对手,作为一个异类去狠狠讨伐,直到最后把他从肉体上消灭。其实这种误解多深哪。那些人根本就没有好好读过他的书,因为只要稍稍深入一下它们,就会知道父亲这样的人一点儿害处都没有。他这辈子,连一点点属于他自己的创见都没有。对于生活和社会,他从来没有提出过自己的建议和主张,他压根儿就没有这种打算,直到死,连一声尖叫都没有发出过。他哪有自己的主张!他从来没有一以贯之的追究探索,更谈不上创建什么思想体系,只是一个伏在案前的文字匠人、只是勤奋劳作了一生罢了!这样的人怎么会有害呢?他做的全部工作一句话就可以概括:无害而有益!他怎么会成了敌人、又成了今天的‘文化岱岳’?”

“我一个人不用十分钟就可以把它支起来。”

我一声不吭。我掩去了心底的惊讶,一度怕打扰还把呼吸放得轻轻的。

他领我到另一间屋里看了那堆黑乎乎的帆布和尼龙布。他介绍在哪些地方做了改进,这样可以在分量上大为减轻——他可以将其折成一个小包,像个背囊一样把它背起来,而且安装的时候有多么省劲儿,等等。

“这是平凡的劳动。这值得尊敬。可是那些把一个平凡的劳动者封为‘文化岱岳’的人,除了糊涂,更有可能倒会是一种心计和盘算——他们希望所有的人都在父亲这里止步,止于父亲所能做的这一切,安于最平凡的劳动……”

“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了?”

我忍不住,低声吐出一句:“是的,平凡而伟大……”

我照他说的做。奇怪的是我把眼睛眯起来望向那片朦胧的时候,才发现那一堆堆一朵朵的鲜亮颜色开始变成一个个富有立体感的具象,连树干上面的纹路都清晰地表达出来了。我立刻佩服起来。眼前的这个人就是如此聪敏,他做什么都可以弄出自己的名堂,而且进入一门陌生专业的速度总是快得不可思议。我把话题再次转到了帐篷上,他嘴唇绷着不语。

“我父亲伟大吗?”他的头硬硬地探过来,那双眼睛闪闪发光。

吕擎说这是严格的“现实主义”。他让我稍稍退开一步,眯上眼睛再看。

我低下了头。

这天推开吕擎的门,他正在屋里画画。原来他把自己的小窗当成了取景框,正在画院子当心的那棵老槐树。我不敢恭维,因为这幅画到底画了什么,还要费不少力气才能看得出呢。他真敢用颜色,这一点已经超过了印象派后期。可是我知道,至少有一多半初学油画者都是现代坯子,他们别的不想,只想明天一早就把自己撂在现代主义的极顶上。我说:“你这幅画应该送到现代艺术展览馆去。”

“为了不伤母亲的心,我不会轻易说出这些话的。可是我总有一天会说的。他们正想借助母亲和后一代的虚荣心,来混淆和掩盖一些大是大非。可他们办不到。伟大?当然,但可惜不是父亲。我今夜第一次说出了积在心里的话,因为这些话不能在家里说;不说,又会压得我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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