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固执的一代

在办公室里,我从来没有这样沉默。也许我冷漠的样子使马光和同事、特别是娄萌感到了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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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天了,吕擎的话一直在心头低回,在耳畔回响。我无法忘记,无法从这声音中走出——就在他愤愤言说的同时,他丝毫也不曾察觉的是,我的脑海里却正在浮现那个不幸的漫画家……

我一声不吭……

娄萌又一次催促我下乡了,我终于直截了当对她讲:“我明白你的意思,也感谢你的关心。你不过想让我出城去躲一躲,可是出城还要返城,我还会重返前线的!”

吕擎脸色苍白,唇上没有一丝血色。

娄萌皱皱眉头:“别说得这么吓人吧。”她生气了,但没发作。停了一会儿她又问起纪及,我就说:“他正在自己的小屋里等着他们呢!”

“你以前劝过我,我母亲也多次鼓励我,让我做个好学者。我没有回答。因为我还没有想好。我要好好想一想,想好了再做。我不想把那条路简单地重走一遍,因为我害怕。消费时代会更好吗?我才不信!这样的时代会用另一种方法宰割,我不能轻信……那个吸引父亲他们的东西还在,只为了抵抗这诱惑,我就得耗掉全身的力气!我会绕着它走,站在旁边看着它。我更想做的倒是另一种人:一个大睁眼睛的提醒者……无论我的力量多么弱小,我还是要彻夜不眠地守在这儿……”

“等着谁?”

我觉得手指骨节在吕擎的诉说中痛疼起来。我屏住呼吸听着。

“等着有人来把他捆走。”

吕擎咬着牙。他想抑制自己,可是没有成功。“老宁,你想一想当时吧。我父亲对那些打他的人一个也不熟悉。这里没有私仇。大概他临死都不会明白,有人为什么这样荒谬又这样狠毒……那年冬天他们把他关在水房里,里面到处结了冰,可就是不准生炉子。他蜷在冰上,硬是给冻死了……这样的记忆,让消费时代的狂潮给一下卷走,不是太可悲了吗?我们是五十年代出生的人,是能记住事情的,这可能就是我们的命运吧!”

“你也太夸张了,谁捆他嘛。他如果有错误、有问题,也不过是检讨几句,怎么会像你想的那样呢?”

“我们一家三代都出生在这座城市里,对它的历史还算熟悉。这里从古到今出过多少思想家、学者、诗人、音乐家,还有伟大的爱国者、将军和哲人。这是一座自豪的城市。可就在这儿,我们的父辈却伸手迎接了这么一群恶棍!真是耻辱……现在没有办法,接上打吧,因为当年那一场还没结束哩!再说这也不是一厢情愿的事情,这是一场遭遇,是父亲他们没有打胜的一场遭遇战……昨天晚上我跟母亲谈了很久——我们从来不愿多谈,因为再谈还是那些:父亲的冤情、他一辈子做学问、搞翻译,老实得连这个小四合院的门都很少迈出。他只是搞研究,只是工作,四十岁上腰就躬了眼也花了,他的劳动无害有益,起码是毫无危险。可他就是没有想到自己会变成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父亲给绑在了院中这棵老槐树上,被皮带打坏了一只眼睛……”

“是吗?只是检讨几句?就算是这样吧,可一个人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地站在大家面前检讨?”

他说出的只是某一部分历史事实,可见他还不知道历史的另一面。那将是有所不同的、更残酷的认识。

“因为……”

吕擎看了一眼书架上的父亲照片,说:“这是母亲给我摆在这儿的,我总是挪开。我害怕看父亲的眼睛。看看他当年的目光吧,对这个世界充满了信赖。那一代人真是单纯得可怕。与此同时有人却在残忍地搞一些恶作剧,把霍老这一类人空投到我们这座城市里来。那时父亲他们不但没有反抗,反而高高兴兴信以为真,以为真的来到了一个点石成金的魔法王国。其实是白日见鬼!除了父亲他们,我们这个城市里还有一些傻呵呵的好心人,他们心甘情愿把霍老一类当成大人物供养起来!可他们做梦都想不到这些人会无恶不作、血债累累,会是一些真正的混蛋……”

“因为那些王八蛋要把他制服,要杀一儆百,要用他来告诉所有人,无论是谁,最好永远趴在那儿,谁也别想站起来……”

我看着他。他的目光告诉:他不仅是痛苦的一代,而且是固执的一代。

娄萌瞪大了眼睛。屋里所有的人都看着我。我这才发觉自己声音那么高。我于是停下来,随手翻开一本书。可是我什么也没有看进去。

“精神霍乱”——这句比喻让我抬头看了他一眼。我在心里说:吕擎啊,你心里到底装下了多少愤怒和痛苦,这其中也包括自己父亲的隐秘吗?你常日紧缩的眉头间的竖纹,是否也因为对父辈的叩问而加深?你从不与我讨论类似的隐忧,它们或者压在更深处,或者你对父辈的过去还一无所知……人性中蕴含的这一切阴暗和丑陋,也可以在今天、在我们自己身上流布和蔓延。我不禁在想那些长久的淤积、因为发酵而变成的恶臭由哪一代人、哪一些人打扫的问题。在这个浮躁匆促、满眼闪烁铜锈的时刻里,谁还会为这样一些问题所激动所忧愤。无暇顾及。行色匆匆。什么正义、公理,起码的道德感,都成了奢谈。没人去体味这恍若隔世的悲凉。有的只是表演,是对于更大利益的盘算和追逐。在各种各样的利益权衡之下,朋友和亲人之义轻若鸿毛。一个从来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畏惧劳动的胆小鬼,却可以把自己打扮成第一号反体制的勇士。嘲弄,无耻,背叛,欺骗,攀附,类似的流氓行径可以让其感到无上的荣耀。这就是触目惊心的现实——更可悲哀的是,我们所有人都可能在这过程中变成一个自觉不自觉的合谋者;也就是说,我们每个人都难以置身事外。

娄萌像是等我平静了一会儿,才长舒一口说:“你千万不要误解我的好意。我,还有老于,真的是为你们好……”

吕擎冷笑:“这样讲太抬举了他们。‘七十二代孙’算个什么?他不过是昨天遗留的一点精神霍乱,一个行将就木的流氓而已。他并不值得我们大动干戈。”

这些话倒是真的。她往旁看一眼,声音放得更低:“你告诉纪及,上边让立刻停止他的一切工作,最近就要做出新的安排——他们要让他去下边的所里……老于很为难,和我商量来商量去,最后想出了一个办法,就是先让纪及到外面考察一段。这样老于也可以对上有个交待,就说他已经到下边去了……”

我告诉他:“从各个渠道了解的情况来看,有关方面真的已经把事情搞大了,我们都成了整个事件的中心人物,是围攻和诽谤霍老的幕后组织者——这一次好像不仅仅是小题大做,有人真的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我承认于节夫妇的安排是煞费苦心的。在这个风头上,他们也只能把保护对象赶到乡下。而我想的是,在乡下,在山川大地之间,一个人可以变得心胸开阔,可以把忧愁和焦虑全都抛开……但我犹豫的是,这次远行毕竟不是纪及所愿,而只是被迫的一次出走……尽管如此,我现在倒真的希望纪及能和我一起走开——走得越远越好!想到这儿我就说:我会把您的意思告诉纪及的,如果他同意,我们就一起走了——也许我们这一次要走很长时间,也许会满载而归的。

这些日子里吕擎一直木着脸,一声不吭地做手边的工作。他要完成的是本学期学校的工作,受我和纪及的影响,也开始注意起秦王东巡的历史探究。他还随手写下了一些阅读笔记,有一些部分涉及到了霍老。就我看到的一些段落而言,这些文字相当芜杂斑驳,但极为犀利和丰富,语气就像冬天的铁块一样冷硬;但也不乏调侃,如:“我对徐福好奇,但厌烦七十二代孙!”他并没有把笔触停留在一些具体的分析和评价方面,而是由此深入和扩展开来。他多次引用霍闻海的那些著述,并阐述产生这些著作的历史条件和背景、它们在当时和后来的传播和影响等等。这是更为深广的历史与现实的忧思。

娄萌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仿佛马上就要为我们送行了:“下去的时候多保重,特别是纪及,他的胃病很重,你要多帮助他、照看他。多带一点食物。”

和他一样,我对秦老倒一直寄托着希望。

她大概仍然对女儿和纪及的事抱有希望吧?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好多了。我心里有些感激娄萌。

我问了顾侃灵,他说那句话是有的,不过到底说了什么还不清楚;看来最后还是要去找一下吕南老……我对他的这个动议并不乐观,因为我一方面怀疑他能否见到吕南老,另一方面还多少有些担心:会不会把事情搞得更糟?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我觉得他大概不是表达某种意愿的理想人选。这样犹豫了一会儿,他又说:“再不我去找一下秦老吧!如果秦老这时候能站出来讲几句,大概事情也就了结啦。”

我回去后想马上找到纪及,可最先遇到的却是顾侃灵。他一见面就急切地告诉我:“吕南老的那句话打听到了。”

据说也就是在这个初冬,吕南老经过了一个夏秋的鼓噪,终于有时间安定下来,仔细审阅了全部有关《海客谈瀛洲》的海内外资料,整个事件也就胸有成竹。他在一次内部会议上针对这场风波说了一句话——这可以看成是一锤定音。

说真的,我尽管厌烦,却仍旧好奇。我问:“一句什么话?”

这种天气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还不如马上下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把整座城市浑成一片呢。在这样的大雪天里,我曾和纪及每人戴一顶翻耳小帽跑向人流稀疏的城郊,喷吐着两道白气,看一群群麻雀起起落落。冬天啊,洁净的雪地啊,没有被践踏的雪地啊,你让我如此地怀念。

他飞快地眨眼,嘴巴因为嘬起而有了许多皱纹:“这是原则问题……”

终于来到了这样的季节,寒风阵阵,穿裙子的女人溜溜跑动。天冷了,树叶飘飘的时光就要来临。随着天气变凉,人们脸上绷紧,出门时夹紧衣服走路,还要时不时地歪头看天。这座城市在这样的日子里要有一半时间顶着铅云,它们说不定什么时候化为浑雨落下来,那时一地黏黏的泥浆人烦狗也烦:它们不停地抬起蹄子甩动。

我身上不知变得更沉重还是更轻松了。我只是突然觉得:比起吕擎、我们,吕南老和霍老,他们才是更为固执的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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