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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 转

“胡扯。”

“吕擎的事儿又当别论了。他不是不要孩子,是生不出。”

“真的,吴敏跟小涓谈过。吕擎老穿一条牛仔裤,报上说老穿牛仔裤的人要有孩子也难。”他快意地大笑。我发现他近来精神了一些——自从万磊被害以后,他就没有这样高兴过。他接上告诉我:昨天他和小涓看了一场大型义演,是这个城市和北京的一些名演员联合搞的,所得全部都要捐给灾区的孩子……“晚会不怎么样,不过小涓倒是满意,她喜欢这个,有时还想加入演唱队……在这方面她跟学校那些女孩一个水平。”

“人家吕擎结婚多年也没有孩子,他们在忙事业……”

我说你可不要惹小涓不高兴,对她不要太过。

我想就是怀个孩子也不影响他们到葡萄园里去,我让他放心。阳子说:“不,刚开始有很多工作要做,谁还来得及照顾孩子。小涓这副急性子非把我逼疯了不可……”

“那是她自找麻烦,她不高兴是肯定的了。”

“不行,她非坚持现在怀一个小孩儿不可。她说有一天邻居家抱着一个大胖孩子,她馋得要命,说那孩子在她怀里拱啊拱啊,闻过孩子身上的奶腥味儿,一夜没睡……”

“怎么?”

“后年春天不行吗?”

“你知道过去我有个女朋友,在夜大里认识的。而且我们无所不谈,她为我做过模特儿,为这个我很感激她。不过我们之间没有其他的什么。小涓老要追问我这样那样,我告诉她她也不信,撅着嘴,说那个孩子很随便的,你们接过吻没有?我说没有,她就说是谎话。连小涓都不信任我,这个世界真够呛……”

阳子在东移的事情上却陷入了另一种矛盾和焦虑,他说:“谁不急啊,我也急,不过事情总得一件件办吧。小涓急着到葡萄园去,又急着结婚生一个小孩,说一定要赶在明年春天生一个小孩儿……”

我听着,觉得有趣。

2

“我夜大里的女朋友最近跟一个大胡子在一块儿,我劝她离远一点,你猜怎么样?”

很明显,吕擎故意在用偏激的话刺激我。但我知道他的确急于改变眼下的生活,已经忙着作撤离的准备了,自觉不自觉地放松了大学里的工作,而且正在把书籍归拢到箱子里。吴敏当然愿意跟吕擎走,走到哪里都行;她只是不明白:丈夫为什么要如此急躁,有点慌不择路?一切还不至于啊……可她不敢劝说丈夫,因为那样对方会再次提到雨子。真有趣也真烦人,当雨子有一天知道了这对夫妻因他而起的全部故事,一定会惊得合不拢嘴巴。

“怎么样?”

“我早说不要替雨子辩护了,你就是不听。那个家伙我第一次见了就烦:走起路来一副怀才不遇的模样,撒起谎来感情充沛。别看总是笑微微的,实际上心里还不知藏着多少坏念头哩。就为了少见一些这样的人,我也要赶紧逃离——这儿就像一个脏窝,什么贼都能藏,什么窝囊废都能在这儿混。他们这一伙既然赖在这儿,那我就该走了。”

“她第二天就把我的话出卖给了对方。大胡子说我挑拨他们的关系,有一天在街上拦住了我,问:‘你叫阳子吗?’我说是啊;他说:‘你这小子嘴巴是不是有些痒?’我说:‘你这小子胡子留那么长,下巴是不是有些痒?’他的手装在衣兜里,这会儿动了动。我提防着,我想我没你的力气大,可比你灵巧,等你的拳头伸出来时,我早就照准你两腿中间踹上一脚,然后抬腿就跑……”阳子哈哈大笑,“那叫‘劈蛋一脚’!反正我不能眼看着小姑娘让这个猪狗不如的家伙给糟踏了!”

尽管他仍然板着脸,气氛已经缓和下来。我接上谈雨子:“你真的对雨子的误解越来越重,他在杂志上给了我们很大帮助,今后打交道的日子多着呢,这怎么行!你应该容忍他——宽容他,和他合作。我可以向你保证:在那个事儿上他不会有任何问题的。”

“这有点言重了吧?”

“我尊敬他们;不过我现在还不愿领取那份尊敬,就像领取补贴金似的。等我老了再说吧,真的。”

“这个大胡子是有名的流氓,在体工队射击不怎么样,收拾小女孩儿倒是很有准头。他早晚要给抓起来,你等着看。”

“你讨厌他们吗?”

“这个年头很多流氓活得蛮自在……”

“那在我看来也不见得一定要有知识,而是要有特殊的气味——是那样的一帮人。”

“那倒也是,不过这个流氓很特别,他太上眼了……我接上找了小姑娘,可她不识好歹,我说这回告别你的处女时代去吧!她骂起来——原来她会不少脏话。我们对骂了一阵……”阳子拧起了眉头,“她骂不过我就诽谤我,有一次故意当着小涓的面诽谤,说什么:‘你找这个对象啊,有很多毛病,但我就是不告诉你……’小涓就回来问我:你有什么毛病?那小家伙故意留个悬念,让小涓回来折磨我,你说她多损。”

“无论怎样你还是脱不掉这张皮,你会几门外语,学问搞得不错。很不幸,你已经没法改变了。”

我笑了。我在想对方的调皮。

“我早说过,我不是知识分子。”

“小涓想起来就盘问,说毛病究竟是哪方面的?我说没毛病,她不信。她说你和那个夜大生是老相识了,这还有假?你一定把什么事情瞒了我。我说我有艾滋病,她气得哭起来。我大笑了一场,笑得好痛快。我告诉小涓,你是个蠢家伙,是个笨蛋……”

“想不到你还是这样的大男子主义,亏了还是一个知识分子。”

3

后来一有机会我就对吕擎做起了诤友,就像他和阳子对我那样——吕擎却不听我说,虎起眼睛说:“我知道她不会做出什么坏事儿,不过我还是不喜欢女人背着男人藏起一笔钱来。我们办杂志、搞各种事业都需要花钱,她怎么可以瞒着我们藏钱?男人有了钱才可以办出更有意义的事情,女人不应该把钱藏起来。”

大型义演在这座城市引起了轰动。大家议论纷纷,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大规模的演出,这么大的声势,省长都去,市长都去等等。我不到这种场合去,不愿让那些轰鸣把脑子弄乱。可这次梅子却非要拉我不可,说:“你好长时间也不回来一次,人家那些上年纪的人都手扯手去看义演,我们这么年轻倒一直待在家里。再说还有孩子……”

吴敏努着嘴,但显然对我的解释十分满意。

她说的也有道理。我发现岳父岳母约上梅子一块儿去,被她拒绝了;她是为了三个一块儿。我有些感动,只好硬着头皮去了。

“‘心猿意马’这个词儿用在吕擎身上不合适。他不过是太爱你了,真的是这样。”

我好久没有在这个大型体育场看演出了。演出之前就被那种热烈发烧的气氛弄得无所适从。这个地方差不多能容纳一两万人,顶灯、各种各样的彩灯、转动不停的灯,还有舞台一角冒出的白气、烟雾,尖厉的口哨声,嗡嗡的议论;身背照相机、穿了小背心在场地上穿来穿去的真假记者;架起的电视摄像机架子,一旁站的头戴大耳罩的怪模怪样的人……这些让我一看就有点头痛。我想这里的一切对我来讲已经有点陌生了。没有办法,这儿是咸水,而我是一条淡水鱼。小宁伸着小手指点画着,问这问那,灯是做什么的、烟雾是怎么回事儿,我都答不上来。有时我胡编一个理由,连他都不信。梅子说:“你问他,他什么也不懂,该问妈妈。”小宁偏要问我,在他眼里爸爸懂的事情总比妈妈多。

吴敏叹息:“我们快点去办那份杂志吧。离开了这座城市,那些烦心的事儿才会过去……吕擎一个人闷在家里,就是到了学校也关在教研室里不出门,他的生活太单调,太缺乏色彩,接触的人也太少。这样的人有时就愿胡思乱想,这叫‘心猿意马’。”

演出开始了。一对奇怪的、差不多只穿了上衣没穿下衣的人跑上来;随之又上来一对差不多只穿了下衣没穿上衣的人,他们在台上拥挤、高喊和怪叫,让人觉得非常突兀,这些人基本上激动得没有来由。他们中的一个跑到高架麦克风前唱着、唱着,后来一使劲儿把架子扛到了肩上,在一大群伴舞的人中舞动。我为他们捏了把汗,害怕那个铸铁支架打到那些少男少女身上,那样非出人命不可。我屏住呼吸。我想那本来是几个多么好的女孩子,多么利索的小伙子,可千万不要出事。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他的铁架子一放到地上,就响起了震人耳膜的掌声。

我想这也太夸张了吧,但没有说出口。

今晚上所有的人都愿意鼓掌。台上又蹿出一个人,一上来就疯狂擂鼓,鼓声如雷,震得人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像娃娃一样蹦蹦跳跳,从台上跳到台下,还不断做出飞吻的动作。她的飞吻面对的是所有人,包括长着胡须的老人、掉了牙的老太太和那些漂亮的小伙子姑娘,当然也包括我……我拒绝此人吻我。梅子说:“这小姑娘多可爱。”我说:“不,她至少有四十大多了。”这时旁边有人把望远镜递给梅子。梅子叫了一声,又递给我。真是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拉近了看受不了,嘴角血红,面相凶恶。她天真地舞着,开始唱一首歌儿了:“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

“我几次下决心想告诉雨子,让他最好不要再到店里来,可我说不出口,因为这一点也不怪人家,他没有任何过错,而且常常和滨一起来,人家两人手挽手。结婚这么多年了,他们一直这样挽着。”

义演将要结束时,从后台跑出一个奇怪的演员,原来他就是这个演出队最受尊重的老者。他在台上一颠一颠地跑动,还故意装出拐腿的样子,剃了秃头,留着奇怪的翘翘胡须,长得极丑。他一出现观众更为疯狂。后来我见他拐到了观众席那儿,一双贪婪的眼睛在寻找——终于找到了一个姑娘。他开始拉住她的手,单腿跪地,唱起了一首绵绵情歌。小姑娘不好意思,站起又坐下。他竟然伸手去抚摸姑娘的脸蛋儿……观众狂呼着,打着口哨,他们简直被老头的这一手给弄得疯癫了。“妙啊,太棒了!”我身边有人连连呼叫。音乐声一阵比一阵猛烈,体育馆的屋顶都快给震飞了。我只求快一点结束。这时又是一阵喧哗,原来那个拐腿老头突然在那个少女面前双腿跪了,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像在祈祷,麦克风捂在了手里。这个让人恶心的家伙……彩灯疯狂旋转,嘶鸣的音乐,如狼似虎的大吼……

我笑了,告诉她:“吕擎这种咄咄逼人的劲儿,也恰恰说明了他多么爱你!是这样而已。”

当那些红红绿绿的、闪亮的灯火从我脸上划过时,我恨不得把这一切都砸了。我又一次体验着暴力与绝望。我骂了一声,梅子反感地看我一眼。我每一次说粗话她都用这样的眼神看我。可我有什么办法,梅子……

我尽力安慰着。她说:“你好好劝劝他吧,他还是听你的。别让他胡思乱想,人家雨子每一次到店里都是规规矩矩的。”

4

“不是这样,过去曾经是这样,这一回不是——过了两天他还在重复那句话,说我现在有了第一笔‘爱情基金’,还把这句话告诉了阳子。阳子的嘴多碎,肯定会告诉小涓……真气死我了!”

李大睿让人通知:事情总算有了眉目,不过具体的事项还需要我亲自跟牟老汇报一次。我当即给李大睿打了电话,除了感谢,又问是否现在就去见牟老?李说:“这样重要的事情到他办公室谈不太合适。”“那……该怎么办?”“这你还不明白吗?不要太小气。”我愣了一下,只好请他多多“指点”。对方嘻嘻哈哈了一会儿,说应该在一个地方摆上一桌,大家坐一坐,一边吃饭一边谈事情不是更方便吗?最好再带一点礼物……“我舅舅是一个又清贫又廉洁的人哪!”

“不要理他,他就这样,冲动起来什么都讲,讲完也就忘掉了。”

这时他要挂上电话了,我突然想到什么,“请等一下,我是说,那一天在饭桌上把礼物给他恐怕不妥,是不是把礼物给您,请您转送给他?”

吴敏有一次一大早就来找我,刚一推门进来我就发现她眼圈发红。她说:“吕擎有一天到店里去了,是去盘账的,他找出了一笔钱,非说这笔钱瞒了他不可。我告诉他这笔钱是派什么用场的,之所以没有告诉他,是因为他一有多余的钱马上就会花掉——这笔钱是我费劲儿攒起来的,还要用它进货……可是他一见那笔钱就嘲笑,说好啊,你终于有了第一笔‘爱情基金’。你看他这样讲……”

“你这家伙鬼精。好吧。”他把电话挂了。

他突然变得如此苛刻,像个孩子那样赌气……看来一个男人常常会因为女人而变得偏激和不可理喻。吕擎本来是一个深沉稳妥的人,在朋友中总是令人信任,虽然年龄比我小一点,却过早地有了一种兄长的可靠感。如今他倒有点令人费解了。

实际上我想,在正式交谈之前把礼物给“百足虫”,会利于成事的。在这个年代,我们葡萄园的人已经相当精明了。我忍不住苦笑,一边盘算着:我对回城要做的事已经早有准备,带回了不少干制海珍,它在这座城市里是极受欢迎的东西,特别是海参——它作为一种礼品是再合适不过的,一方面体积小,另一方面确实是壮阳之物。一般而言,这座城市的人是亟须壮阳的。在忙这些事情时,我常常要忍住头晕——自从回城后就有些晕,那个演唱会之后更厉害了,四周的东西不一定什么时候就要旋转起来……

由于季节的关系,我不得不匆促地离开这座城市了。忙得头晕,四周打转。我越来越惦念那片田园,那儿的一切。我们的筹划到了最后阶段,如果没有大的意外,城里的事情将告一段落。在等待李大睿那边的消息时,我有许多时间都和雨子在一起。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吕擎对雨子的偏见好像愈加严重了。他说:“我才不会信任这个人,哪怕你一辈子都赞扬他。”我说:“我们不能意气用事,你具体接触一下就会明白,他和滨都是非常好的人……”“我不需要认识他们。他老婆也只会像雨子一样,不然他们就不会生活在一起。”

我按计划,准备了五斤海参和其他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把它们好好包裹,包成一个方包、装在一个大纸盒里,纸盒上面又用毛笔写了“精装书一套”。四周又在旋转。当天它们就送到了李大睿的公司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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