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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花广场

“那他谈到这些是什么态度?”

我以前也想过这个,觉得对方考虑问题非常周到。我问他是否就这些试探过川流?雨子说:“草草谈过,不细,因为事情还没推到眼前,所以川流的态度也不认真——这个人做什么都是草草的,除非逼到了眼前。”

“他好像对一切都没有思想准备。认为这份杂志反正是要垮的,你们说办,那不过是一阵冲动,不太可能把这个大包袱背起来。他说你们也没这个能力。改名字他不同意,至于说最后会坚定到什么程度,我暂时还问不出来。”

雨子对于杂志改名字、改开本等事项能否成功,有点吃不准。他说如果牟澜帮忙,问题不是太大;倒是川流这个人很倔犟,有时可能顽强地坚持,给我们惹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烦。如果为了保留一份杂志的老牌子,他很可能坚持使用原来的名字,至于说改开本,他更不会轻易答应——他的态度在一定程度上也会影响到牟澜,尽管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好。要知道川流只要干一天挂名主编,就有一天的发言权。

“川流这个人的固执是有名的,可他冲动起来,高兴了,什么事都做得到,是不是这样?”

雨子又说:“不过那都是他能左右的事情。像我们的杂志他自己左右不了,因为没钱,办不下去了……”

“是啊,就是这样。”

瞧这老人多么可爱,但最好不要与他共事。

“那就想法让他冲动起来——”

雨子想集中精力跟我谈话,谈杂志的事情。我告诉他:现在的要害是做好川流的工作,我怕这个老诗人一时性起又改变了主意——很多人讲他是最容易变卦的。雨子点头:“是的,很容易。有时他一天就变一两次主意。”

雨子点头。

雨子小声对我说:滨正用两年多的时间写一首很长的诗。“写好了吗?”雨子摇摇头,“她从来没给我看过。”“为什么?”“滨很自尊,怕我笑话她。”滨听到了,用拳头捣了雨子后背一下,“什么呀,我是没有写好,这首长诗是关于他的,”她伸手指着雨子,“我实际上就是献给他的,改好了我要用正楷抄下来,抄到一个漂漂亮亮的硬壳笔记本上,像一本精装书,然后再送给他——怎么样?怎么样呀雨子?你听见了吗?”她拍打着雨子的头。雨子连连说:“听见了,听见了。”

正谈话,外边一阵敲门声。雨子说:“大概又是聂老。”

滨在一旁听着,雨子每说出一句有趣的话她就走近了,两手按在他的肩头,对着他的耳朵哈气:“是这样,是吧?啊?”后来又是嘟嘟哝哝。尽管她很美丽,对雨子很好,还是免不了琐细,有点唠叨,有时故意当着我的面指责一下雨子:“他呀就是这样的人。啧啧。”她嘴里能发出一连串这样的声音。要不就夸张地说:“你应该管管雨子啦,你看雨子老这样——你怎么不管管他呢?该管管他了。”有点好笑。很明显,他们太幸福了,幸福得开始发腻。

滨去开门,真的又是那个颤巍巍的老人。他拄着拐杖,由滨搀扶着。他一进来我们立刻站起来。我把藤椅让给了他。

我很想同意他的话,琢磨着。

雨子向他介绍我,老人只应付着点头,“好好,坐坐。”实际上眼睛并不看我。他刚刚坐下来就手捋胡须去看滨了,让滨坐在对面桌旁。他哼哼呀呀跟雨子讲话时,眼睛也不离开滨。滨给聂老倒茶,聂老说:“孩子,别忙,别忙,我坐一会儿就走。”滨递茶时,老人抓住她的手:“孩子,我们又是多久没见了?”

雨子和滨曾是同班同学。他比滨大得多,那时雨子教滨朗诵诗,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就这样,滨在无限钦佩中和他走到了一块儿。雨子简单地告诉过他们的恋爱经过,摇着头,把鼓鼓的腮帮绷紧了,吐出满腹感慨:“我一辈子也没法忘记那些日子。一个人有了这些经历之后,觉得怎样都值得的。”

“刚刚几天嘛,我和雨子去看过您。那天到美术馆看画,我们先到您那儿坐了一会儿嘛……”“噢,我到底老了,记不起了。我在家想,滨这孩子怎么不来了?”滨微笑着,聂老抚摸着她的手。停了一会儿,滨笑眯眯地说:

滨在我们面前一声又一声地叫着“雨子”,走来走去,一会儿倒杯茶,一会儿又问需不需要吃一个水果?实际上水果就放在我和雨子跟前。滨除了关照雨子,在书架旁边随便翻动几本书,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她是我所看到的眼睛最大的一个姑娘了,大,却不显得空洞,因为这眼睛里总是溢满了微笑、盛满了温情,像和煦的阳光那样扫来扫去。有时这眼睛湿漉漉的。

“聂老,您不是答应为我作幅画吗?都说了好几年了。”

我及时地把与李大睿的接触跟雨子通报了。雨子这一阵清闲得很,因为杂志没事可做,就常常一个人在家读书画画。我注意到,雨子很喜欢交往一些有色彩的人物,在他这儿特别容易找到那些遗老遗少,比如说梁先生、聂老,还有那个留着背头的少年黄先生。

“会的、会的,孩子,我心里在打腹稿了,琢磨怎么把这个好孩子画到纸上去,画得鲜灵灵的,会笑会说,然后挂到墙上,就不用天天来看你了。”

小涓呆呆地望着我……

“您该送给我呀,您不是为我画的吗?”滨说。

我说:“他那是逗你,所有的人都愿这样吓唬小孩子。”

“是呀,那么你就拿走吧,你拿走了,我再来看你。我这一辈子剩下的事儿,就是为你作这一幅画了。好孩子,别东睃西看的,转过脸来,让我好好端量你……我呀,老想你这孩子。”

小涓咕咕哝哝:“……那个家伙太气人了,他有时恨不得把我一枪打死……”

滨神情专注地看着聂老。聂老一只手握着滨的手,一只手捋着胡须,深深地看着;他有时还使劲把眼睛揉一揉,把头往前探一截,看着她,左右端详。

梅子这会儿表现得那么善解人意,用胳膊揽住了这个胖胖的、稚气的小姑娘,在她滑润的头缝那儿抚摸着,说:“是的,我们永远也不会有代沟。”

如果我被人这样端详会不好意思的,看来滨已经完全适应了,竟然可以神情坦然地让一个老人长时间地欣赏。

“就是,他根本不能懂得我,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代沟’。不过梅子姐,我与你怎么就没有‘代沟’呢?”

老人揉揉眼睛,又看了一会儿,站起来。他的茶一口也没喝,一站起来就提着拐杖,头也不回,径直往院里走去。我们挽留他、送他,他都不怎么在意,只顾让滨扶着往前……

“他也许没弄懂你的话。”

3

“梅子姐你看他,他说我经历的一切算不了什么。”

秋天来了,树叶开始飘落。一种难言的沉郁又一次逼近了这座城市。

“是吗?也许它并不算什么……”

我一次次走到那个小广场,走到铜雕跟前。我的手按在铜雕上。我发现它在这个秋天里变得那么冷、那么冷。菊花园中,旧的菊花被搬走,新搬来的几盆墨菊开得正旺。它们黑乌乌的,上面有一层很难察觉的细绒。这真是神灵的一次杰作,它的美令人心颤。这种极致的美简直包容了一切、概括了一切;如果说世界上还有真正完美的事物,那么就是眼前的墨菊……我在这儿留连不去,有时直到天黑才走回去。

小涓背转身子:“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的话。我觉得你把我当成了小孩子。这一次我可经历了一些你想不到的——残酷事情。”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是否为了那两盆墨菊,一天黄昏我又来到了小广场。我去寻找那两盆墨菊——它们被搬掉了,接替它们的是两盆长着毛刺的绣球菊。它们引不起我的兴趣,而且我觉得多少有点俗气。我若有所失地站起来。我觉得面前的铜雕好像也在这个严肃的季节里向内收缩,好像比以前瘦削了许多……正准备离去时,一个穿黑衣服的女人从远处走来——她步履匆匆,一直走来……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好像一直迎着这个铜雕走着。

“我并没有成熟,也没有怎么——在这方面我们都一样。”

她走来了,我的心噗噗跳动。我像被钉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我一直没有吭声。她转过脸来看着我:“你是怎么成熟的?怎么成长起来,怎么……”

她走近时才抬起头,像是突然发现了我。

我走进去时小涓正伏在了梅子肩上,抬起头时已经满眼泪花。

“淳于黎丽!”

“这个家伙像土匪一样。他太坏了。”

她没有回答。

“嗯?他欺负你了吗?”

这时我才看清她穿了一件黑呢子长衣,脖子上草草地围了一个有红色斑点的纱巾。苍白、秀美,还像原来一样。但她比过去更瘦了,年龄也稍稍显大了一点。看得出,她的眼睛有点疲惫,两手插在黑呢子外套的衣兜里。她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只睁大了一双询问的眼睛。这双眼睛冷漠而含蓄——我无数次回味的这对眸子,这时就盯在我的脸上。

小涓立刻说:“别提那个家伙了。他是个伪君子,假豪放。他太坏了。”

我也像她一样,两手插在衣兜里。

“阳子忙些什么?好多天没见了。”

我终于艰涩地吐出了几个字:“你好吗?”

小涓经常来找梅子。我注意到,小家伙不像过去那么活泼,好像突然就学会了沉默。但她比过去更注意打扮了,再匆忙也不忘把脚指甲染一下。天有点冷了,她还穿着凉鞋,修剪得很好的、染得金光闪闪的脚趾显露着。梅子对她一直喜欢,两人在屋里很亲热地讨论着什么。我听梅子有一次问她:

“……你呢?”

2

“一直在葡萄园。为了杂志的事儿回来……”

这个焦干的夜晚,我在街头踟蹰,望着满天星星,倾听着自己的心音……

“什么时候离开?”

我在极度痛苦时,曾在阳子和吕擎面前发出了呻吟和自语。他们一声不吭。有一次阳子忍不住了,告诉我:“你不知道,你在葡萄园的这些年里,她开始与一个大龄男子来往了。那人我了解过,是机关上的一个副处长,他为她离了婚,正苦苦追她呢。他们现在很密切了。有人照顾她了,你可以解脱了。”

“还没定,大概很快。”

就在当天夜晚,我又去寻找那片盛开的菊花——它们似乎不像白天开得那么旺盛了,只隔开了这么短的时间,它已经开始衰败……多久没有见到她了?我扳着手指,算不出。好像一眨眼的工夫她就这样大了。我想不出她的样子,也不愿看到她。一个孤单的人,一个孤儿。是的,由此我很容易理解:她为什么急着要回家。我害怕自己伤害了这样一个孤儿。

她两手抄得更紧了,像害冷似的动了一下。

菊花发出了浓烈的药香味,我蹲下来,伸手抚摸它们。我在小花园里待了很久,然后离开。还像来时那样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可转了一圈,不知怎么又回到了铜雕前。

“这之前回来过吗?”

我怕被什么灼伤似的,赶紧离开了它。我匆匆地向另一个方向走去,那里有一个小花园,那里,满园的菊花正在盛开。是的,我今天只想看一看这满园的菊花。

我点点头。

在这样焦灼难忍的夜晚,在朦胧的星斗下,我最难以回避的就是那一对目光、那一声追询……此刻我好像又面对着它,听到了轻轻的呼唤——那一天我正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往前走,手里提着一个帆布挎包,穿过一条曲折拥挤的小巷子;眼前开阔起来,人流也疏了。我停住了脚步,倚在了一堵墙上,定了定神,这才发觉自己靠在那个小广场的铜雕基座上!我打了个愣怔,抬起眼睛——从这儿向右一拐就是那条巷子……可我真的没有想过要到她那儿去,我只是随便地、不知不觉地走到了这里。

“知道我的事儿吗?”

有时她睡着了,而我一个人躺在那儿实在难受,就披上衣服走出去。我像在葡萄园里一样,想感受一下湿漉漉的夜气,看一看满天的星辰。可是走出屋子才明白,这个城市的空气永远是焦干的。远近的嘈杂像浮满了脏沫的潮水一样围拢过来。自行车和汽车拥在一起,还有进站火车的鸣叫、铿锵的车轮声和巨人叹息似的喷气声。整个城市都不堪重负,都在呼号和呻吟。如果那个小脸焦黄的女子能写出这座城市的呻吟,那该有多么深刻多么丰富,可惜没有。

“是的,听说是一位处长……”

我的心无法闲置,否则它会滋生出一片空白——它将越来越大,形成一个难以充填的空洞。无论是在这座城市,还是踏出这座城市的边界,心的闲置对我来说都有一种恐惧感,它让我害怕。漆黑的夜晚,每当我发怔时,梅子总要深深地看我一眼。当我用目光去寻找她时,她却把脸庞躲开。深夜,我们睡不着时,常常会有这样的时刻。

她点头:“我正在努力,我想这一次会成功。我正在努力……他现在是一个人了。我们可能组成一个家了。他很急切,我正在努力……”

在城里停留的日子里,我该是一个最好的丈夫和父亲。除此而外,我当然是为了那份杂志奔波。那些长时间没有接触过的朋友都被我找到了。“到底为什么要办它?赚钱?”一些朋友这样问。面对这个被一再提到的问题,我真的没法回答。我只能说:赚钱不太可能。我是一个不安分的人,一个让人头疼的糊涂蛋,一个大傻子——这样解释总可以了吧?我内心里的真实渴望,向谁诉说?

“黎丽!”

事后我才想过,如果把她一个人留下来,那就太孤独了。不过他们母子俩厮守一起,仍旧也是一种孤独。在这座城市之外,每至半夜想起这一切,会觉得这个世界格外寒冷,一家三口理应围在一块儿。可是我又无法停息……转眼鬓角生出了白发,已经没有时间等候和观望,而是要举步快走。

“我可能在这个秋天就有家了,我常到铜雕这儿走一走……”

这使我感到了无法言喻的幸福。我在忙做父亲应尽的一点责任。这之前我曾多次同梅子商量,建议把小宁接到葡萄园里,那里也有很好的小学:园艺场子弟小学,肖潇就是一个最优秀的小学教师,她完全可以把小宁带好……梅子一口回绝。

我往前跨了一步,离她只有几公分远。

为了杂志的事情,我不得不在这座城市久久滞留。这段时间我尽可能地帮助梅子,真想把家里的杂事一口气做完,以填补心中的亏欠。我把小窝内外的卫生好好打扫了一遍,买柴贮米,忙得汗津津的。剩下的事情就是每天辅导小宁的作业了。

她伸出了手,一只苍白的手被我握住了。它轻轻地动了一下,然后抽开了。

1

“希望再一次回城时,我能看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