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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反击

吕擎笑了。他终于高兴起来,在旁边做起了教练:怎样出拳,腿怎样移动,“关键是步法要对。”

一拳打上去,手掌木木的,但很解气。是的,真的有什么需要狠狠地揍。

我不明白他从哪儿学来这一套。吕擎告诉我他读了很多这方面的书,还有一个最棒的师傅,这个人就是他们那个系里的学生:余泽。

那天整个下午我们说的话都很少。有一会儿简直是相视无语。往常我们总是一见面就要讨论许多问题……这样待了一会儿,我不知怎么真的摸起了吕擎摘下的手套,开始往狠里击打那个沙袋。

我认识余泽,他是吕擎的常客,一个留长发的足球队员。这个人神情肃穆,除了热心体育活动之外,对其他一切都表现得特别淡漠。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心里有点别扭。我不知在为吕擎还是为自己难过。

“他不仅足球踢得棒,还会武术。他这个人可有两下子。”

“很有劲。告诉你吧,有时候午觉睡起来,人会觉得怪没意思的,空荡荡。有那么一点日落西山、不知道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感觉。这时候喝茶、喝咖啡、听音乐,干什么都没用。你会觉得人世间谁也帮不了你。只有一个办法,就这样,狠狠地击打一会儿沙袋。这一来人的那些臭毛病就跑得无影无踪了……不信你试试看,这法儿很灵。”

我打了一会儿拳,身上汗淋淋的,果然舒畅痛快。好像从来没有这样爽气过。

我谢绝了。

我们一边喝着茶,一边端量那个晃晃荡荡的沙袋。

那天他见我进来,就抓起毛巾擦汗,“很有劲。你来几下怎么样?”

我说:“除了这些,也该坐下来做点学问了。别让老人家太担心……”

我知道吕擎酷爱体育运动,三级跳远和篮球等项目都不错。可是今天他拉出一副大练武功的架势,还是让我始料不及。一个小屋子搞得更加古里古怪了。

“你是说——‘子承父业’?”

吕擎赤裸着上身,后背、前胸、脸上,到处都滚动着豆大的汗珠。原来他在练拳!厢房的屋梁上吊下一个很大的沙袋,他戴了皮手套,一下一下击打那个沙袋,又用腿扫。整个屋里的陈设混乱、芜杂,让人看了既慌乱又莫名其妙。这儿既有书籍,文房四宝,还有各种各样的动植物标本;还有哑铃、拉力器、杠铃,眼下又垂挂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大沙袋。

“那也不一定。但人总要有个‘事业’。”

我们一起站了有四五分钟,老人这才示意我到里边去。

“你的‘事业’呢?”

那儿有一个垂吊的大沙袋。其实我早就领教过了——有一天我进了院子,还没有推厢房的门,就听到里面传来噼噼啪啪的声音,惊讶得不敢迈步。当时逄琳看着我,微微点一下头,一脸的沉重——我一进院门就见她站在这儿,原来也在听这噼噼啪啪的声音。

我支吾了几句,不知该怎样回答。一开始我想说,我将写出一部关于东部山区的地质学著作……终于没有说出口。我发现凡是没有做出的,提前预告总会有多多少少的尴尬。

3

吕擎说:“神灵造了人,然后就开始折腾他,折腾着玩。这有点像对待动物园里的动物似的。神灵折腾人有一个好办法,就是把他关在一个笼子里。这笼子可以有形也可以无形。无形的囚笼才更可怕呢。”

“那你看看吧。”他伸手往一边指了指。我哭笑不得。

我听下去。我想听听这与击打沙袋有什么关系。

“你怎么准备了?”

“无形的囚笼有时也包括所谓的‘事业’。人一旦走进了那个‘事业’,也就把自己入了笼。父亲就是这样。本来他应该是一个能跑能跳、能喊能叫的人,听说学生时期还当过竞走运动员,就这样一个,后来也给弄得气喘吁吁,走路都走不快了。他整天伏在桌上读啊写啊,还有没完没了的思考,自我折磨自我损坏。到后来那些毛头小子把他捆起来,他还弄不明白为什么。皮带抽下去,一下一个血印,他还是不懂。”

“不,其实我比你更积极——我起码有所准备。”

我忍不住说:“在那个环境里,就是你也不会有什么办法。你怎样对待暴力?一个知识分子在暴力面前又会怎样?手无寸铁……”

“你太悲观了,真的,事实上不必这样……”我不知该怎么劝他才好。

吕擎愤愤地拍打桌子:“坏就坏在这里!他是一个‘知识分子’——我是指父亲那样的知识分子!我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人?凭什么?为什么?你今天——你现在就回答我!”

吕擎看着我,一脸沉重。

我被他盯住。这目光刺得人疼。是的,当年的吕瓯爱一种东西爱得痴迷。这有点像爱一个女人。那是一种不可遏止的东西,那是心灵的渴念……

“如果没有暴力,那么一定会有比暴力更可怕的东西……”

我还没有说话,吕擎就喊:“如果是我,才不做那样的‘知识分子’。有人知道这部分人没有力气挣扎,就为所欲为,还用一张发黄的破纸往门上一贴,把住了多半辈子的窝给封了。橡树路上的这个四合院也就成了活棺材。父亲在自己家里竟然没地方睡觉了,因为到处都贴了这些发黄的纸条。他为什么不跑不逃?土地这么宽阔,有山岭有平原有大河,他跑到哪儿不行?同一个学校,就有个叫许艮的教授,人家一抬腿就跑开了!他压根儿就不跟你玩这一套……”

我看着他。我知道他指刚刚过去几年的那个九月,那场突如其来的严厉惩罚。我答不上来。

我呆呆地望着他热汗涔涔的脸。是的,许艮,那是吕擎最钦佩的一个人。

“没有暴力了?”

“我的父亲不仅跑不动,而是想都没想过——因为他是那样乖,听话听了一辈子。还有,就是长期的书斋生活把筋骨弄坏了,心也弄木了。他太老实了。人要有野性,恶鬼怕三分。我老想问问母亲,为什么一定要让我这辈子也像父亲一样伏在桌前?为什么?凭什么?世上道路千万条,我为什么非要走上这一条?”他长长叹气:“父亲这样的人多了,有著作,戴眼镜,文质彬彬的,好像就是标准的知识分子了。其实他们不过是一批概念化的人——”说到这儿他望望窗子,仿佛怕人听到似的,“告诉你吧,我把父亲的所有著作都翻了好几遍,那里面没有一点他自己对时政、对社会、对世界、对当下的人——所有这一切的见解!没有一点!平和极了,或者干脆说平庸极了!这简直什么都谈不到,说白了,他只是从模样上看是这样而已,也就是说,他只不过是看上去像……”

“可我坚信那样的时代过去了。”

我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他。老天,他在否定一个著名的大学者,而且这个人是自己冤死的父亲!

吕擎痛苦地咬咬牙关,低了一会儿头。

“我从来不敢把这些话说给母亲,因为他是她心里的偶像,她为他活着。可是我要说句真话,说出心里的话,父亲不是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可悲的是,就是这样一个有益无害的读书人,那些人也不容他活下来。那时候就是这样,只要看着模样儿像,比如眼镜脸色和眼神——主要是眼神,还得有一排著作,反正只要看上去像,都在扫除之列!而现在呢,不过是进了一步,似乎容许了这个‘模样’,于是大家都欢呼起来——母亲急于要我做的,就是让我也快些长成这么一副‘模样’,我不想,我最怕的就是长出那样的一副模样!她就为这个痛苦……”

吕擎伸手扶扶眼镜,“是的。你不相信,可是我信。所以我现在要做的是怎样防范,怎样对付那样的事情。母亲太乐观了,她像你一样,说那样的事情再也没有了——但愿如此。可是我们不能相信某一个或某几个人对我们的许诺……”

吕擎无可奈何地晃晃头,嘴角那儿有一道执拗的竖纹。

“这怎么会呢?谁会把你绑到这棵老槐树上?”我惊愕地瞪着他,怀疑自己刚才听错了。

4

吕擎未置可否,沉吟道:“我一直想搬出这个院落,可是母亲不同意。我知道她在这里陪伴父亲,这里的一切都是他的,虽然他不在了。在她看来,父亲正看着这里的人,特别是盯着我的一举一动。父亲如果还在,一定会对我失望极了。其实我没有那么颓废,我可不是那种‘纨绔子弟’,我在想:一旦遇到父亲那样的事儿,我们怎么办?硬等着让人绑到老槐树上?我不干!我要反击!”

对于吕擎在厢房里垂吊那个沙袋,吴敏的评语倒极为简单:“没什么,他只不过是想治治自己的神经衰弱。他常常失眠。”

我点头又摇头:“谁也没有能力反击……”

“仅仅是那样吗?真的是那样吗?”我像是在问自己。

吕擎谈到这些往事紧咬牙关:“父亲是个书生,他没有能力反击。”

这个城市有多少人正经受着长夜的折磨。可怜的人,一个瘦高个子。当一个人剩下的惟一退路就是乞求睡眠和遗忘时,反而要更多地忍受失眠的折磨—— 一个人到了这般时刻,那又将逃向何方?

院子里有一棵孤零零的老槐树。没人讲过那棵老槐树曾派过什么用场,它只是在每年秋天结出一串串黄色的种子。这么好的一棵槐树,吕擎却发誓要把它伐了——幸亏是逄琳及时阻止了他。我知道这其中的缘故:老槐树当年曾经捆过衰弱不堪的老人,那些年轻人用铁扣皮带抽他,有一下抽在眼上,那只眼睛的视力再也没有恢复……

吕擎求助的只是一个笨模笨样的沙袋?

这个四合院一度属于文管会,老人留下的那些书籍和器具都被如数封存。那时这儿的一切都被剥夺了,他们甚至没有立足之地。寒冷的冬天,一家人就睡在煤房里。后来那个煤房也被封了,他们只得寄身水房和厕所。

我只能注视着你。我既不能改变你,也无法变成你。人与人有时只能互相注视。我们各自拥有一个夜晚——都是长长的无眠之夜……可是我们无法彼此援助。

吕擎好像对自己的家世渊源毫不在意,很少对我谈到自己父母的事情。而在那所大学,在我们几个朋友眼中,吕擎却深深地烙着这个世家的徽记。他正浑然不觉地享受着特殊的荣耀。谁都知道吕瓯是最著名的翻译家、一个大学者,让当年他所在的那所大学也分享了一份永久的荣光。

吴敏温柔过人,百依百顺,就像吕擎的影子。可即便是这样的追随,也无济于事吗?有了这份温柔,也不能驱赶和抵消那些苦涩的长夜吗?我不知道。

照片上的老人去世已几十年了。这许多年里逄琳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整理丈夫的遗著上。她像上班一样严格遵守作息时间,每天沏一杯清茶,然后便坐到红硬木写字台前。她能写一笔漂亮的正楷,如果不仔细辨认,很难与那个著名学者的字迹区分开来。

我曾经恭立一旁认真地听她弹了一曲。流畅,欢快。琴键在她手下犹如魔块的舞蹈。不过她懂得他人、懂得吕擎和这个四合院——这座活人和逝者的囚笼吗?她也许很快就会明白自己投入的是怎样一个世家,并渐渐顺从自己的命运。她是一个显而易见的好姑娘。

逄琳个子略矮,瘦瘦的,纤弱白皙,生出了吕擎这样的瘦高个子真有点不可思议。老人几乎从不离开四合院,走起路来没有声息,整个小院总是静静的。来客按一下门铃,如果吕擎动作稍有迟缓,那就一定是逄琳前去开门。她七十多岁,身体很好,清瘦的脸庞上有一副黑框眼镜,那双眼睛透过镜片望过来,很快就能使人安静下来。老人花白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衣服一尘不染。她的工作室兼卧室也总是极其整洁,干净的书桌、椅子和书架;一排排红硬木家具都是老伴吕瓯留下的。整个屋子仍然使人想起很早以前的那个人。好像这儿至今仍是两个人在生活。书桌上方是吕瓯的照片,他们在相互注视,无声地交谈。

我这会儿告诉吕擎:吴敏说你击打沙袋只是为了“治治失眠”。

吴敏毕业后一直在中学当音乐教师,干得很卖力。她好像与吕擎是完全不同的人。吕擎懒散惯了,却找了个克己奉公的妻子。她这一点博得了婆母逄琳的极大好感。逄琳是南方人,一直把吴敏叫成“阿敏”,让人听了心里暖暖的。

吕擎笑笑:“知我者莫过于吴敏。”然后又添一句,“的确如此……你看我身上的肌肉有了变化……”

吕擎家的四合院一直是最能够吸引朋友的地方。这儿原来只有吕擎他们母子俩,如今又常常要来一个吴敏。

他握起拳头让我看。看不出。我只是觉得他双眉之间的竖纹更深了,像悬下的一把长剑。

我们斜穿过橡树路。当走过有卫兵站岗的大院时,我马上又想到了庄周——这个人出走之后,我们也就不太可能光顾这个大院了。物是人非,真是令人伤感……一直走,当走过通向岳父家的那条稍窄一点的、两旁栽满了紫叶李的柏油路时,我们俩的脚步都放缓了。吕擎询问的目光看看我,我摇摇头。于是我们继续往前。

“我并不像母亲认为的那样,完全背离了父亲和他的……‘事业’。不是。我巴不得背叛得那样彻底,可惜做不到。我总想,我要能全部忘掉他就好了,真可惜……谁能够忘记自己的父亲?他给了我生命。他在那条路上耗尽了汗水,把血一滴滴洒完了,就是这样。他的儿子能把这一切全忘了?哪有那么容易!瞥都不瞥过去一眼吗?那真是太好了,可惜就是做不到。你知道我不能。实际上我一直在盯着那条路,直看得两眼发酸。那是一条奇怪的路,多少人挤在那儿,跌跌撞撞……这条路能把人变成一种奇怪的动物,他们都属于同一个家族。好像他们生来就是要长成那么一副模样,准备饱受屈辱,然后——死去。”

一番话说得我糊糊涂涂,我再问,他只说是关于校园规划、校产和土地纠纷之类引起的,“这些事很复杂,许多年以前就有,反正你也听不懂,算了,我不跟你说了,咱们回家去吧。”

他的话让我身上一悚。我那会儿是咬紧了牙关才一声不吭的。最后我说:“然而,他们的劳动也是有价值的——甚至有巨大的价值,这个你能否认吗?”

吕擎往东南方向看着,那是那所大学的位置,“暂时被压下去了,不过只是权益之计——学校和有关的人物怕事情闹得越来越大,就妥协了。但一切都没那么简单,要做这个事情的人既然已经下了决心,也就不会轻易让步——不会向所谓闹事的老师让步,更不会向学生让步……”

吕擎脸色铁青盯着我:“所以我说‘有益无害’嘛。但这价值不像一般人想象的那么大,因为他们个个都差不多,也就是相互重复那一套,这怎么算得上强大?父亲他们从来既不可怕更不强大!”

“什么事情?闹得厉害吗?”

我一时找不到辩白的词汇。后来我突然想起了许艮教授——他和吕擎在同一所学校——他曾说过这样的一句话:“……没有什么,我们只不过是一种被欺骗了的动物。”天哪,是的,我从心里承认许艮是个智慧的、天才的学者,可是他也曾说过那样的话,那是与吕擎类似的话。……我现在不知道自己所面对的吕瓯一族,究竟是辉煌伟大,还是黯淡渺小;我只觉得它令人惶惑,又无比神秘;我崇敬它而又可怜它——当我正这样想时,突然发觉自己试图站在这个特殊的家族之外:遥遥注视,目光里充满了怜悯和迷惑,当然,还是有无法泯灭的崇敬——为他们的劳动,为他们的艰辛,更有他们的不幸。

我注意到吕擎眼睛里充满血丝,好像长时间没有睡好。他这会儿刚从学校里回来,要回那个四合院。我们已经许多天没有见面了,阳子也找不到他——原来他已经在学校里待了好多天。这引起了我的好奇,因为这个人是最不愿意按时去学校的。他肩上的那个大挎包就装了洗漱用品之类。这会儿他搓着焦困的眼睛告诉:已经半个月了,学校里正闹乱子呢,因为他的几个同事和师长、还有他喜欢的几个学生都卷进去了,所以他也就和他们在一起待了几天。

是的,人世间总有一部分人面对着一个极其辽阔又极其狭窄的世界。它辽阔得足以让人跋涉一生,双鬓斑白,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仍然摸不到边缘;它狭窄得甚至找不到一个立身之地,让人的一生都命定般地待在一个极其仄逼的空间,甚至不容他转身,不容他回望来路……

2

“谁也没有权利让我走进父亲一族,除非是我自己愿意;即便是我的母亲,她也没有这样的权利。”吕擎咬着牙关说。

于是,作为愤怒而有力的那场反击,于当年的九月打响了。

“我想你父亲,我想他老人家生前肯定希望你继承他的事业……”

是的,那片童话似的老城区太诱惑人了,那儿不仅有风流鬼魂在游荡,那儿还有现代奢华,有刚刚抵达的舶来品,如大屏幕彩电和各种饮料,如录像机和黄带子,如摇滚唱片。我那时亲眼见这个城市的青年把喝空的可乐瓶子和咖啡罐当成最好的装饰品摆在桌上。是的,诱惑太大了,一切如同飓风袭来,无从招架。

吕擎摇头:“我惟一弄不明白的就是父亲。他去世前并没有留下遗言。我常常想的就是这个。我想如果来得及,那么我和父亲之间将有一场很重要的对话。说不定父亲会让我尽快地、远远地离开他呢;当然也有可能让我无怨无悔地接受他这一摊子。道理很简单,他生了我,我不过是他一截延长的生命,没办法,也只得挑起他遗下的这副担子,直到压断了脊梁骨……我有时就这样想来想去,矛盾重重。吴敏以为我神经衰弱,是有那么一点;但实际上我要想很多很多事情,我愿在夜深人静的时间去想。我想父亲和他的朋友,想他们那一代,还有你、我、阳子、余泽,最后又是桤林和阿莱,整个我们这下一代人的许许多多事情。我们这一代人好像奇怪到了极点:很不凑巧地生在了两个时代的接缝上。我们命中注定了要被挣扯、分裂,要在地上到处转圈儿,像丢了魂儿似的,四处寻找。这是肯定了。当然,有人会说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问题,可是我不相信其他人面前也曾经堆积了这么多——我就是不相信……”

我倚在了一棵残了半边的老橡树上,它的另一边是一盏折了的路灯,风吹得它的罩子发出轻微的口哨声。这里刻满了不能忘掉的记忆。奇怪的是这抹不掉的一切不仅不是我的初恋,它甚至算不上一次真正的爱恋。究竟是什么给了我铭心刻骨的记忆?往事一幕幕闪过,我咬了咬牙关。此刻我突然明白了,我和她是同一片土地上走出来的两个孩子,其中的一个在炫目的诱惑下一路向东——橡树路的方向—— 一直地走下去了,结果也就迷失在那里;剩下的一个只是站在它的边缘,犹豫着,最终还是退却了——所以他直到现在还站在这儿,在想迷失了的另一个……

我一声不吭。我真想告诉吕擎自己那些没有尽头的夜晚。那时我只一个人默默地承受这一切、遭遇这一切。我的思绪也难以离开自己的父亲。我们两人的境况何其相似!

他向那儿挪步时,我却转身走开了。

吕擎说下去:“我还常常想母亲。她是一个好母亲,她为父亲也为我操尽了心。不过也许她太好了,总忘不了让我走近她和父亲。我有时睡不着,真想在半夜去找母亲,把刚刚想好的一些话告诉她。我披上衣服,走出厢房。后来看到她窗前还亮着灯——她在工作,她一直想在有生之年把那些工作全部做完。我没法阻止她,更不愿在深夜里去打扰她。我在这样的夜晚多想告诉妈妈:够了,真的已经够了;父亲做的已经足够了,你和我真的不必再去重复这一切了——我看不出它有多少意义,看不出。我觉得我们这样太委屈了自己,太委屈了。我想提醒妈妈:父亲劳作一生,头发白了,眼睛花了,有时要戴上两副眼镜才能看清古籍上的小字……可这样的结果又是怎样,我们都知道。不敢想下去,可又不能不想。结果就是,最后他们把他关进厕所,连一口水也不给。爸爸实在渴坏了,伸出手,从没有玻璃的小窗口上喊:‘给我一碗水,一碗水。’那些家伙就弄一个石块放到他手里,再不就用皮带抽一下他的手。他赶紧把手缩回去。爸爸实在没有办法,就到冲洗马桶的水箱里喝一点脏水。就因为这样,爸爸给弄得腹泻,一次又一次病倒。他没有东西吃,看守就把吃剩的饭菜,干硬的馒头渣,从厕所的小窗投进去。父亲的牙给打落了,嚼不动这些干馒头渣,就用脏水泡着吃……”

我们一起往前走着,因为吕擎个子高,加上那身打扮,一路赢来好多目光。他回头见我向一个方向张望,就说:“哦,是那个糖果店。”

5

吕擎有一段决意独身,说四十岁之前决不考虑这个。不过后来,那个肤色有点黑的艺术系女生让他改变了主意。她就是后来的吴敏。他喜欢她的那种孤傲气。正因为吴敏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气,所以他才被迷住——直到后来他们在一起时,他才知道这姑娘是多么温柔、多么容易害羞。

吕擎述说这些时,我的头颅嗡嗡响,怎么也忍不住去想自己的父亲……那个从南山归来的、总是被一些持枪者解押的父亲。与吕擎的父亲一样,迎接他的也是没头没尾的苦役,是无数次的侮辱。他们把他押到台子上揪斗,有人嫌远处的人看不见,就让他站到叠起的两张桌子上。他刚站到上边,有人就猛一摇桌子,让他一头栽下来。有一次他跌断了两根肋骨,直到去世都没有长好。可是他仍然要被赶到田里劳动。除了肋骨的折磨,还有心口疼。他常常疼得在泥土上滚动,最后就这样滚动着死去……

我可以想象他的情形。这家伙长时间无所事事,让母亲非常失望。她是一位好学者,对独生儿子寄托了那么多的希望。可惜吕擎越来越神情恍惚,日子过得马马虎虎,甚至很难同自己的师长和同事相处。只有女学生喜欢找他,因为今天这个城市的姑娘个个喜欢住在橡树路的人,喜欢有怪癖的人,也喜欢高个子。而吕擎三者皆备。他想远离潮流,想不到潮流硬是追在了身后不放。阳子个子比吕擎矮一点,条件也很不错,却总是对姑娘缺乏吸引力。他为此极其羡慕吕擎。

我不知该怎样对吕擎讲述自己的父亲。奇怪的是跟吕擎相处这么久,我很少谈到父亲。我跟谁也不想谈,因为这是极其复杂的、难以评判难以追述、只让人浑身战栗的一段历史。我只能说,无论哪一条路上都有无声的、极其痛苦的垂死者。就是这样。这就是生活啊。

吕擎没有反驳,说:“从桤林那儿回来,我什么也做不下去了,什么也不想做。时间真快,一转眼又快半年了……”

正谈着父亲时,吕擎有一次突然问:“听说你父亲曾经当过兵,那么说他有武器?”

我心里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说:“是的。不过桤林跳楼的前一夜就是不肯开门,就是不想见他!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一天也许会知道的……让我们等等看吧。”

“是的。”

吕擎反问一句:“那他为什么不去桤林那儿?他该知道,他和那个山里孩子谁也忘不了谁……”

“可我的父亲赤手空拳……”

“是不是庄周寄的呢?”我的心里一动。

“他手里有一支笔。”

吕擎的眼睛看着远处,“现在有人按时寄钱给他。寄钱的人地址总是不确定,家里人也就搞不清是谁在寄。两个老人不敢用这笔钱,我说你们只管用!他们说肯定是城里人寄的,我说那就更该用了,那个城市欠你儿子的太多了,他们这辈子都还不清。两个老人听了就流泪。”

“坏就坏在有人把这支笔看成了‘武器’。问题是,它真的是‘武器’吗?”吕擎从衣兜里抽出笔来,“它甚至没有一支雪茄粗,它本来是可以当武器的,那也很棒;只可惜许多手无寸铁的人用它聊以自慰……我知道没法跟妈妈讲明白。晚上我长时间站在窗下,看灯光映出来的影子。我真爱母亲,也可怜母亲。她满头白发了,再活十年、二十年?她剩下的时间有限,可她还在一笔一笔写正楷、蝇头小楷!妈妈真是虔诚啊。我还能说什么?我不知该怎样向妈妈解释——我想说我不是一个不孝之子,不是。也许我们这一代人天生就要背个‘不孝之子’的恶名。可是你知道,我们不是,绝对不是……”

我不忍再听。

我点点头:“真的不是。”

原来吕擎整个学期并未闲着,他只是闷声不响地干着自己的事儿。令我吃惊的是,他早就去过一些地方找了庄周,甚至还远道探望过那个桤林。一说到桤林他就垂下了眼睛,懊丧到了极点。“你不知道他的近况,大概庄周也不会知道。我现在奇怪的是为什么庄周不去他那儿?要知道……他只有二十七岁,还是个孩子!一个人就这么毁了。我这回是第一次见到他的画,满屋子都是,满屋子都亮,让人看一眼心里冲动。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从专业上讲我可能不如阳子。可我敢说桤林把我打动了……一个可以为画舍上生命的人,这就是桤林。现在他得靠一个大厚垫子才坐得住,可是他还在画。因为他还活着,所以就得画。他原来想死,没有死成,就得画下去……”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妈妈明白——‘他们’是一个大家族,他们当中包括她和父亲。这些夜晚我一直在想,因为我感到有一股天大的力量要把我推到父亲的路上去。就像我要继承这个四合院一样,父亲留下的全部都一定要让我继承,不管我愿意还是不愿意。这就是命运。我连连摆手,我要逃开。是的,我总有一天会从这儿逃开。我不愿继承,从形式到内容,什么都不愿继承。谁也没有权利把我按在一个我压根儿就不喜欢的地方。我害怕,我不喜欢,我只想重新开始——把身上的重负全部推掉。多么不公平啊,一个人还没出生,那些埋葬他的土已经堆得很高很高了,它们在那儿等着你——你一露头,成吨成吨的土就会压下来……你还没来得及申辩一句,就被埋掉了……我不愿那样,我要逃开!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这么简单,一年又一年长大,然后十岁、二十岁,一转眼三十岁、四十岁。人到了四十岁就该恐惧了,因为那是人生的一个大坎。过了四十,马上就要过五十,一个人还有什么可侥幸可骄傲的?一切都该从头好好划算了,一切都没有想象的那么漫长。时间一晃就会过去,就要来不及了。太阳如果有灵性,那么它看着我们这些忙忙碌碌的人也该怜惜、流泪!人活着就是这么一晃而过,可还要好好把它晃完。这可真不容易。因为人人身上的锁链都太多,有的锁链是自己亲手挂上去的,有的是别人,比如亲人和朋友;当然还有敌人!像抽打父亲的那些人,像瓷眼和乌头他们!我不知该对你怎么解释,我只能围绕要说的问题——我没法找一句更准确的话来概括使我痛苦使我不安的那些事情。那些事情就逼在眼前,它们越逼越近了……你看我打沙袋一定会笑,是的,真可笑。沙袋、体育活动、强力搏击,并不能赶走我害怕的那些东西。我只想痛痛快快来它几拳,我在打自己的那颗心,我在反击自己这颗软下来的心!狠狠的,一拳又一拳,一直打到深夜,打得精疲力竭,打得浑身发抖!我还幻想着,以为汗水能在某一天早上把身上那些可怕的什么冲掉,让我变得干脆利落一点……做不到。男人哪,再也没有比身边的女人更明白他的了,她们只是不说,笑眯眯的,瞪着一双大眼。可她们还是能够明白什么,她们能感觉,她们会知道。不过她们也明白:说得越多越糊涂,干脆就简单点讲:打沙袋是为了治神经衰弱!你看,她说得多好……”

我们很快谈到了庄周,吕擎摆摆手:“得了,这个人把我们折腾得够呛。”

吕擎的大手使劲按在我的肩膀上摇晃,“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和庄周那样,一走了之的……”

我觉得有点怪,因为吕擎从不在大街上闲逛。我叫了一声,他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站住了。

我无言以对。是的,此时此刻我并不怀疑。

在大街上,我一抬头就看见一位高个子:穿着牛仔裤,衣襟飘动,背着一个花格布包,两手插在衣兜里。看上去这人并不轻松,心事重重。他的眼镜有点下滑,也显得过大。我盯住他看了好久,才看出渐渐走近的这个人正是吕擎。

我只有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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