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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真是‘长了一双流离失所的脚’!”

我知道这是梅子的话。我笑了,“感谢你的体谅。”

“你怎么不让马光出去?”

“你不是总要抓紧一切机会往下跑吗?你不就愿意在下面窜吗?你爱人有一次还当着我的面抱怨呢,说你总是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说你这辈子有走不完的路……”

娄萌的脸转到一边,不再搭理。停了一会儿她又说:“真是的,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这样的玩笑……”

“我不明白好在哪里。”

我知道她的这句话里可能包含着很多内容,是的,事情可能真的已经有些不妙。我不做声了。但我并不想从她嘴里探听更多的东西。我想于甜和马光他们可比她要痛快多了,特别是于甜。我想那确是一个好姑娘,人很正直,又充满女性的怜悯。如今这样的姑娘真是少见,在这个城市里就更是凤毛麟角。我真替纪及惋惜。如果我可以强迫别人做什么,如果我有这个权力的话,那么我马上就会命令纪及和于甜成立一个家庭,而且要快。我相信他们在一块儿会生活得甜蜜无比,两个人都一天到晚乐呵呵的。要知道快乐比什么都重要啊,现代人得想方设法使自己快乐起来才行。

“我不是往下撵你们,我只是想这样对你们好!”

马光最终不负重托,两天之后搞来了比较可靠的消息。他说:“事情真的不好了——不过你别紧张。”

“娄主编,我们刚刚出去那么长的时间,你又希望我们躲开了!放心,我们连累不了你和于院长!”

“你讲吧!”

我没有接茬,装着没听明白,因为我知道她想劝我到下面去躲一躲风头。她大概害怕了,害怕中还掺杂了一份可贵的怜惜。她既不愿看到我和朋友们在这时候搞出什么名堂来连累她,也不愿让我们受到过分的精神和肉体伤害。这多半是好意,可我只觉得这好意也好笑。这一天她又唠叨起来,我终于忍不住了:

“他们现在包下了那个招待所的好几间客房,耿尔直,还有外地找来的几个人,都住在那里。这几天已经在那儿召集了好几拨人喝酒、开会,反正都是乌七八糟的那一套……”

娄萌这几天见了我总是热衷于谈论一个话题:希望我能到外面多跑一跑,说如果我想回老家的话,可以请假,总之要赶在真正的冬天之前。现在正是离开的好机会,反正杂志社里的人手够用,等等。

“那个主角——即将上任的‘总会’会长出面了吗?”

3

“听小贱人讲,霍老只在家里接见过耿尔直一次。王如一反复要求见霍老,霍老就让耿尔直领他去了一趟。反正王如一几个人,还有大学里的一些人——都参加了耿尔直他们的活动。借筹备‘国际徐福研究总会’纠集了一大批人。这期间由王如一和耿尔直几个人起草了一份材料,是直接写给吕南老的。其中的副本大概要分送很多地方。所有去那儿的人都当场签了字、按了手印。这一次他们直接就是保护霍老,呼吁吕南老支持他们回击一个勾结海内外别有用心的人、阴谋诽谤霍老的犯罪小集团。他们指控说这个小集团人员复杂,涉及到科学院内外、各大学,并继续在社会上辐射和扩散,形成了一股很恶毒的力量。总之这个小集团的一些核心人物都是长期仇视我们社会的一拨,是很坏的变质分子……”

我没有告诉他复印件的事,也没有告诉于甜的消息。他还陷在自己的爱和痛之中,可那边的游戏已经变得有些残酷了。我真的更加担心……知道一切尚未可料。在这座看似庸常的拥挤的城市,有人正做着杀伐的游戏。也正因为是游戏,是一部分人残忍的活法,所以稍有不慎就会成为这场游戏的牺牲品……

马光嘴里吐出的一连串修饰语、定语,使我觉得恐怖而又滑稽。与原来想象的一样,五十年过去了,那些人的词库仍然没有得到更新。我问他:

纪及又说:“……她连电话都不接。我难过极了,整天闷在屋里。”

“这个小集团的主要人物都是哪几个呢?”

我气得咬紧了牙关。我知道蓝毛不像纪及理解的那么简单——对方并非只是想吓他一下,不是。这个人的话里很明显地掺杂了别的意味。我相信这一伙流氓什么事都会做得出的。

“当然是你和纪及、吕擎他们——还有大学和社科联的几个老家伙,名单不详……”

“偶尔见到,就是到办公室拿信件的时候,”他踌躇了一会儿,说,“有一次到办公室去,蓝毛的车子正好过来了。你知道那种高级轿车有时候跑起来一点声音没有,他故意不鸣喇叭,悄悄开到我后边,猛地一按高音喇叭,把我吓了个趔趄。我只往一边躲开了,可他跳下车来差一点动起拳头,说你他妈的耳朵塞了驴毛啦?你想找死啊?你瞎吗?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他又骂又吐。我知道他想故意激我火起来,好跟我干一场恶架。我那一会儿真是受不了,两只拳头握起又放下,放下又握起。我不知该怎么办。如果和他撕扭到一块儿,只有吃亏的份儿。我知道他暗里是专门学过打人的,而且他是个大块头。”

“再有呢?”

这只能是他和王小雯的关系。我有些沮丧,问他最近见到王如一、顾侃灵所长他们了吗?

“可能还包括院里的人。”

“没有,是别的事,是其他……”

“包不包括顾侃灵所长?”

“你听到什么了吗?”

“听小贱人讲,‘老顾还算老实’。”

纪及来过两次,问我忙些什么?我说还忙过去那一摊子,你呢?纪及说他烦躁得很,一点都工作不下去……

我笑了。我想老顾是一个最难对付的人,不过不像别人那样锋芒毕露罢了。我问:“那么顾所长到底是怎样的态度呢?”

几天过去,还是没有一点声息。这是一种可怕的沉寂。

“听说那些家伙发动了广泛签名之后,又想进一步扩大范围,用一些人的话说,就是‘要团结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人’。他们说要争取科学院内外、全城文化界老中青三个层次签字,只有这样的材料才有分量。于是他们就去请顾侃灵。他不敢不去,因为那是以霍老的名义请的。可是到了那里一看,特别是看了那份材料之后,也就委婉地拒绝了。可能这事被人报告了上边,于是打击范围也就包括了他。那份材料里还加进了很多类似的话,‘重要科研部门的领导权、一些关键岗位,已经被一些异已分子占据,问题十分严重’;‘虽然小集团只是一小撮,但他们与各种势力遥相呼应,呼风唤雨,一有风吹草动就会闹起来,而且不择手段,能量很大,希望能够及早采取果断措施’……”

……

我听了只觉得有点头皮发麻。我不能想象这种“果断措施”的严厉程度。我承认,我一听到这种词儿还是有点慌促和害怕。我不禁自问:我和朋友们,特别是纪及,真的犯下了如此严重的罪行吗?就我来说,我不过是想保护一个朋友,而他在这座城市孤身一人,举目无亲,真的是一个孤儿,一个弱者,且重病在身。回头细细想一下,我们并没有什么越轨的事情,更没有居心叵测;我们与大学的老先生、其他的知识界朋友,仅仅是保持了一点工作上的联系、一种人们都可以理解的友谊。在节日里,我把纪及请到我们的小家庭里,饮上小小一杯酒,如此而已。当然我钦佩他的才华,尊重他的人格,这在一个质朴正直的人来说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而且我与他和吕擎,在许多问题上的见解是极不一致的,常常要发生许多争论……

他吸上烟:“我的估计没有错,事情真的开始了!”

马光定定地望着我,那目光在替我担心。

吕擎只看了一眼,就不屑一顾地把它抛到角落里。

我还在笑着,问他:“蓝毛和王如一几个究竟有多大的力量?怎么能把那么多人召集到一块儿签名?”

我从书包里掏出了马光交给的崭新的复印件。

“老宁,你有时想问题也太简单了。你想一下,后面有霍老啊,只要有他的影子,什么事情还做不到?他们有很多有利条件,比如说他们可以封官许愿,而你们就不能;他们可以用身上手上的那点资本去唬人,而你们呢?到现在还是两手空空。像纪及,连老婆都没有,住在一个窄巴巴的小宿舍里……你们有什么力量?”

他说这些的时候,我却不由得想到了他的父亲:一位著名的学者、翻译家,当年就是被活活冻死打死的。那是一个多么让人尊敬的老人、悲惨的老人。我多次听人谈论他,我们许多人的书房里都能找到他的著作;可是,也就是这同一个人,霍老自传片断中却记下了有关他的致命一笔;还有那个更加不幸的靳扬……但我不想、也不能够在此刻说出这一切。人的卑微和不幸,就是如此触目地摆在了我们的面前。我如果这会儿说出事情的真相,对他将是十分残酷的一件事。

我哑口无言。是的,我们真的一无所有,这好像是突然之间才发现的。可是即便如此又该怎样?束手待毙?

吕擎把那些材料一下推到了案板下边,拍打一下案板:“该是结束和揭露这个恶作剧的时候了!我们他妈的已经受够了!”

离开办公室的时候我走得很慢。我没有乘车,而是沿着一条僻静的街巷缓缓往前。我想我们将迎接一点什么东西了,这种东西非常熟悉,它毫不陌生,原来一直伏在一个地方,只等一个机会苏醒和归来。这一切都是或早或晚要来的,如果没有纪及,一切也会来的。这一切躲也躲不过。这不太让人愉快。我心里默念着:纪及啊,老弟啊,咱要不愉快了。

吕擎磕着牙,摸了一支烟又放下。他不安地抹抹嘴巴,走几步,“一个人只能活很短的时间,只是几十年的时光。可是一个人想保住自己起码的尊严,又是多么难。你必须忍受屈辱,把一切都忍下来;不然,有人就想让你活更短的时光。看着这些材料,这几天我就一直在想:他们为什么就看上了霍老一类人?这个人品行恶劣,智商低下,蛮横又愚蠢……为什么?想了许久,想得头疼,后来才算明白一点点:这是他们的恶作剧。他们在随心所欲地制造一些所谓的‘专家’,纯粹是一种恶作剧。也只有这样,才能让那些人——一些真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痛心疾首,痛得心碎。他们会在这种恶作剧面前感到无可奈何……这种对人类智慧和良知的公然污侮,就这样走到了尽头。这可不是绝无仅有的现象,你想想看,尽可以在许多地方找到这样的‘霍老’……”

西天的晚霞比哪一天烧得都红。暮色开始笼罩整个城市。这个黄昏,空气湿度陡然增大了,气压发生了变化,我觉得左胸——受过创伤的那一面正隐隐作疼。我抚摸胸肋,张望越来越暗的天空。往哪里去呢?这会儿我不想回家,只想一个人到更僻静的地方走一走。

我不知道他的话中是否包含了对我的嘲讽,因为我真的认为他在这方面与纪及太过像似,即偏激。偏激有时候是很容易的,但就是解决不了多少问题。在这一点上,我很难苟同他们。文章合于时而作,任何文字都会与一个特定的时代遭遇——怎么可能回避这种遭遇呢?但我这时不想和对方辩论。

我跳上了一辆去市郊的公交车,想让它把我拉到很远,直接拉到那条大河的岸边。

吕擎说:“你知道吗?就连这个哲学小册子也由当年一些人给他整理和润饰,那当然是一些倒霉鬼,他们费力费神,到头来却要因此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什么‘塞了私货’,‘妄图歪曲和篡改其精髓’,等等。我在收集这些材料的同时,也搜集了好多霍闻海过去的事情,有些能让人笑出眼泪,有些会让人气得发疯。那可不全是一些笑话呀,老宁!就是这么一沓破烂不堪的东西把他垫得高大起来,最后竟成为学术界的一位‘巨人’。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本来是很滑稽的,只要有人稍微给他戳一下,让它们见见风和阳光,就立刻会垮掉。可是没有,过去不可能有,今天也很难:有人会指责我们,说成是年轻一代不必要的急躁和苛刻,说我们不能用历史的眼光看待问题……种种理由总是堂而皇之,每个人都是又宽容又深刻的正人君子……”

我想起了河堤外的那片草地,我想一个人在那儿好好待一会儿。

吕擎摊开了几篇报道文章,上面仍然是霍老的署名。那篇文章的题目是:“大王庄再放卫星,亩产小麦九十六万四千斤”;另一篇哲学著作的题目是:“再论外因是变化的条件”。还有一些系列文章,什么“工农兵学哲学札记之一、之二、之三……”与它们摆在一块儿的就是这些札记汇集成的小册子。我翻了一下小册子,发现有的段落还颇有文采,不过整个看来还是过于幼稚通俗了,时不时地让人生出浓浓的幽默感。

车子摇摇晃晃,像一辆快散架子的木头车。不知停了多少次,摇晃了多久,才到达了目的地。

“看这一首诗,”他说着拾起一页念道,“‘忙时吃干,/闲时吃稀,/万民奋起,/赶超美帝!’再看这一首——‘人人努力把猪喂,/个个勤奋来积肥。/打得粮食千万担,/贫下中农超英美!’”

我走下车时天色更晚了。我跑上河堤,想看一眼在暮色里泛亮的河水。一口气登上了河堤,全身都渗出了汗水。我的心狂跳不止。我的身体不知不觉中已经变得虚弱了。我刚到四十岁,一副躯体竟磨损得如此厉害。我抑制着心跳,屏住呼吸,看这条久违的大河。

我又仔细看了看,发现有一些不是从图书馆里搞来的。我承认,其中的一部分我和纪及从来没有见到,因为于节院长所能提供给我们的往往是一些更完整也更“体面”的东西,我们自己搜寻的也是较为集中的部分;像这些零零碎碎的诗作和哲学文章、批判文章,我们确实没有见过。

它没有一丝波浪,静静的,一动不动,水面像凝了一样。暗蓝色的天空,一道道隐隐约约的彩云映在其中。我迎着河的上游望去,远远的,河水像一把宝剑一样消失在远方。向下游望去,那里似乎有一条小船,凝止在微寒的水汽中。

吕擎说:“恐怕大部分你们也搞不到吧!”

这条河让我想起童年,想起了那座小茅屋。我们家不远也有一条河。我想起了妈妈,想起了外祖母,想起茅屋后边那一棵巨大无比的李子树。李子树,银亮银亮的密密花朵,花朵四周旋转着蜂蝶。外祖母站在大李子树下,头发像李子花一样。外祖母的眼睛望着我,就那么定定地望着我。

吕擎最近一直在研究纪及的那本书,但谁也想不到他会用上这样的功夫,一口气搞来这么多资料。摊在桌上的都是有关霍老的报章,大多是他从图书馆复印来的。我看了看,发现其中的一大部分在我和纪及写“传记”时已经接触过。而这些吕擎显然是初次见识,所以才让他觉得大开眼界。

“您放心,这没有什么。这不过是一个大人所必定要经历的一些事情,就是这样。我不会使您失望的……”

“你来了正好,看吧,‘奇文共赏析’!”

我看见满头白发的外祖母在听我说话,她平静地点了点头。

吕擎正在他的厢房里,一个人坐在那儿,像拼七巧板似的在一个大案子上摊开一些纸片。他见我来了马上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