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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责备里有一丝亲昵。这时电话铃响了,我接起来,然后捂上听筒喊马光。

我们正说着话,娄萌一步进来了。马光做个鬼脸离开了。正好工间休息的时候到了,马光吹起了口哨,唱起了一支民歌,还试着扭了两下。马光穿着牛仔裤,娄萌看了两眼说:“这像什么!”

“谁来的?”

“那什么才与他们沾边?你脑子不转了。”

“不知道,听口音好像是‘肖妮娜’。”

我摇摇头:“不会,绝对不会。这无论如何与那些人也不沾边呀!”

“小贱人?那你告诉她我不在。”

“你太书生了。他们和保安方面的人连手,这就非同一般了。”

我问她“贵姓”,对方答“姓肖”,我就说:“马光说他不在。”

我还是不明白。

“什么?”

“你真钝。你想,霍老在一般情况下是不会让这一类人进门的。”

我知道随口说走了调。

“那又怎么?”

马光做个难堪的表情,只得过来抓住话筒:“噢,噢,我以为是谁呢!噢,我不能去呀,没有时间啊。对啊,没有时间啊……”

“那家伙有三十多岁,外号叫‘狸子’,是一个科长还是什么长。反正这小子经常和蓝毛在一块儿,出入舞厅和酒吧。他们打得火热,蓝毛平时拉着他窜来窜去。不过我相信他们这会儿是到霍老那里去了。”

他把话筒一下扣上了。

我愣了一下。

“她让我赶到一个宾馆,我想那边肯定有事儿……”

“你知道吗?那个蓝毛拉着小贱人来找过我,而且车子上还有一个穿警服的人……”

“请你吃饭?”

我们办公室的气氛显然比往常沉闷多了。下午娄萌起身走出办公室,不知去了哪里。趁这工夫马光飞快坐到了娄萌的位子上,小声告诉我:

“不,那儿有好多人。‘狸子’也在那里。她现在走远了,瞧瞧,她这会儿想用狸子吓唬我!”

一整天我都埋头工作,没有一句话。

“就是那个穿警服的‘狸子’?”

说实在的,我就是从马光的漫画上才进一步认识了娄萌。我发现娄萌的鼻子真是有点大,这一点于甜遗传了她。我过去怎么就没有看出呢?不过她的这个鼻子配在这张脸庞上,倒也显得和谐。

“我以前告诉过你,就是那个统帅一帮小兄弟的家伙。”

回到办公室,我马上看到了娄萌冷漠的眼睛。看来刚刚获取的爱情也没能使之欢乐起来。是什么东西抵消甚至扼杀了她的爱情?是什么东西把刚刚到手的幸福给损毁尽净了呢?我看了看马光,马光若无其事地在那儿用铅笔涂抹什么。他在画漫画吧?我知道马光有一个嗜好,就是在思考问题和工作间隙里画上几笔。那些漫画有时真是惟妙惟肖:他把我们办公室里所有的人都画过了,从女打字员到老编辑,还有另一个上了年纪的女编辑,我、娄萌……不知怎么,他把娄萌画得极丑,有时候还给她画一个大鼻子。尽管如此,他的漫画还是很让娄萌喜欢。马光让她在画上签字,她也愉快地照办。

我想起来了,那其实是郊区一个黑社会的小头目,就是承包什么建筑公司之类的那个家伙。我曾经见过他,胳膊上刺了一条青龙,手指上戴了好几枚大戒指,模样令人恶心;不过有时也打扮得假模假样,穿上警服。

“这不太可能……”我咕哝着,说出了声音。

马光说:“反正不论怎么讲,这小子从来不干人事儿。小贱人和他坐在一个车上,我就觉得不妙……你该告诉纪及他们小心一点了——还有你。老哥,要多留点儿神,别眯着眼睛,那样被人扎了刀子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我把它装到衣兜里,觉得它在里面一蹦一蹦的。我找个地方快速把它看完了。天哪,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这一次可真的不会相信。这个复印件比上一个要厚得多,而且它不仅摘于那本书,还把纪及所有发表的文字及平时的发言( 有的是私下说的 )都摘录了,更险恶更不择手段的,是把不同时期某些人的偏激之言都搜集到了一起。这些语言堆积成大杂烩,读来当然有点吓人!它这次让人一看就明白锋芒所指,当然早已不是什么学术问题,而是明显的构陷。它把那些所谓的影射、象征,还有所谓的人身攻击处都一一标画出来,有的地方还加了着重号;更可怕更阴险也更让人气愤的是,他们竟然在一旁不断地加注和批语,用语都是极其恶毒、毫不掩饰的。很明显,这份复印件大概已经放到了吕南老的案头。我的心怦怦跳。事情显而易见地变得令人恐惧了。一旦风头悄悄转向,嫉妒就会刺激阴谋。这个文摘的风格与上一次截然不同,它肯定是出自一个更为狡猾阴险的人物。而且我总觉得这些按语半文半白的口气那么熟悉——我一遍又一遍翻看,到后来发现它很像那部词典的文风!王如一的手笔?这个问号只在脑子里一闪,立刻让我浑身震栗。因为就在前不久,我还亲耳听到他在纪及面前一再表达那种崇拜和忠诚。

我虽然感谢马光的提醒,不过总觉得这未免有点夸张了。

这天上班,马光等在楼梯口那儿,小声把我叫住了。他很神秘地四下瞥瞥,从书包里掏出了一个复印件。我以为还是上次那个,马光却说:“新动向。”

马光咂起了嘴,皱着眉头。他在向我做手势,我就跟他走进了打字室。女打字员见马光进来,很自然地退到了一边,又微笑着走出。马光小声告诉——这是小贱人告诉他的——最近有人给她和霍老写了一些威吓信,信的内容乱七八糟,一会儿骂霍老是个骗子流氓,一会儿又骂小贱人,说他们之间互相背着都有一手,等等。有些话很可恶。“我知道你们这一伙是不会搞这个的,那就肯定有人趁机泄愤,因为霍闻海这些年也得罪了不少人。可是我想事情还是有点儿蹊跷……”他说。

老顾皱着眉头:“事情可能有点不祥,因为耿尔直的那个外地所离城里一千多里呢;而且,这个人只要豪放起来,那就一定是出事了——事情不到万不得已,这个人是不会千里迢迢赶来的。”

“怎么了?”

我在大街上见到王如一的第二天,顾所长说一个人——就是那个叫耿尔直的家伙从外地来到了城里,他满脸酒气到他们研究所去串门了,一进门就砰砰啪啪拍桌子,说了许多言不及意、大而无当的话。都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知道来者不善。

“你就不想想,怎么偏在这个时刻有人写这种信?肯定有缘故!小贱人告诉我,他们把这些匿名信一律保存好,说霍老可不是一般的人,他是高级领导,一旦受到了威胁,那么有关方面就会来保护他。这已经触犯了刑律!你想一想,有人肯定会借保护霍老的名义整人,就是说他们要用另一种办法来个猝不及防……想到了没有?”

有一次我见王如一提着包急匆匆往前赶,就大声喊了一句:“夫复何言!”过去他会马上停下,而这次却一边回首打招呼一边不停地往前赶:“回头见回头见。忙啊,很忙很忙!会连着会,很忙很忙……”就这样嚷着钻到了一个巷子里,不见了。

我走出了屋子。我需要镇静一下。窗外的城市熙熙攘攘。外面的世界一天到晚都是车流人流,都是轰鸣的喇叭和音乐。这汹涌的人流里每天掺进了多少故事,悲惨的故事,欢乐的故事,幸福的故事,还有惆怅的故事,孤独的故事,无可奈何的故事和恐惧的故事……天越来越冷了,冬天的气息已微微吹来。我们差不多正在走向一个故事的结尾——这是真的吗?

王如一约我和马光一起谈谈他的《徐福词典》,结果第二天又打来电话改约,吞吞吐吐,让人觉得反常。通常他跟杂志社里的任何人接触都非常主动热情,因为他有自己的某些打算。可是最近一段时间他一直在回避什么,躲躲闪闪。至于那本词典,对我和马光来说倒成了茶余饭后的作料。马光常常咧着大嘴喊叫:“啊,得一词条!得一词条!”

我不想待下去了。我只想尽快离开这间屋子,想去找吕擎或者……不知怎么,我在不安的时刻里,首先想到的就是吕擎他们。正是吕擎的冷峻、严厉和苛刻多次帮助了我。我曾把希望于甜与纪及结合的想法跟他说过,并将与娄萌的周旋、找一些老先生的情况告诉了他——吕擎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回了我一个对子:一腔兄弟情,三分平庸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