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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水

他这话刺得我一阵颤栗。我身上有点发冷。

“老宁兄弟,你以为用这么几间房子,就能把我给打发了吗?”

四哥嗬嗬笑了,笑出了眼泪:“你到底把我的脾性给忘了,忘了我也和斑虎差不多,也是在大海滩上游荡惯了,沟底渠边、树棵子里、庄稼地里,哪里都是安身的好地方,走哪儿都是一站。在我眼里,几间茅屋就是最好的窝了,我要真的住到这个什么小区,死得也就快了……”

我无语。是的,斑虎离不开大海滩。

我一声不吭地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我心里明白,他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都让我难以驳辩。

“你胡诌!”四哥用枪托捣着楼板,“它是在海滩上跑惯了的一条狗!你自己也明白说了假话!”

“你早该明白,我不会离开那个地方的——园子要全被水浸了,没有一块立脚的地方了,我就往大海滩最里边转,就像打游击似的。我要等着咱的地重新安稳下来的那一天……你啊,你真想得出呀,一直瞒着我哩。我要早知是这样,就不该跟你走这一趟了。你这个心思活动了多久?不过我明白了,这一回你是下决心要把我们老两口扔下了,扔在这么个破笼子里——这个破笼子用来养鸡还差不多,养我们这辈子游荡惯了的人,实在是太窄巴了……其实你只管抬腿走了就是了,我们不会拦你。只一条:你有工夫就回来看看老哥老嫂。你不用牵挂我俩,你老哥老嫂只要有一口吃食就能活下来。别说咱的茅屋一天半日塌不了,就是塌了,我和万蕙也能活。你这个大嫂子可不是一般的女人,她拖不垮也磕不坏,什么也伤不着她,她是一生一世相跟着咱的那种女人。冬天里她身上的热气比别人多,夏天里她会拖着男人找片树阴凉坐下,还会从野地里捣弄来一些吃物,大冷天煮热糊糊给我喝。兄弟,你只管放心就是,你是打小跟我一起的朋友,我的意思你可明白?”

“依我看嘛,那是一条懂事的狗,它也许……也许在这里住得下去的。”

我心里涩涩的,不知该怎样回答。

“你说,斑虎住在哪?”

“我的意思是,我这会儿年纪是大了些,可身后头有个万蕙哩,你该放下心走。你再不用牵挂了。你不是说要把这片园子交到我手上吗?那你就要用人不疑!”

“这个嘛……”我一时也不能回答。

我一个字都没有遗漏,全听到了心里。让我难以忍受的是,他说我这回要下决心把他扔下。心里泛起一股不可忍受的委屈,却又无言以辩!我的人走了,可我的心、我的魂魄还在这里啊——一个人只要把魂魄留下了,又怎么会离开呢?

四哥一歪雪白的头颅:“我和万蕙住到这里,斑虎怎么办?这里也是养狗的地方?”

我无法摆脱这个问号。我日夜都被这个问题所纠缠。我分明感到那种粗暴而邪恶的力量要把他一起赶走——赶到一个角落里,让其离开最后的小窝,然后倒地而死!四哥分明更早地感到了那种无所不在的力量,知道它多么险恶阴郁执着——它一定要达到自己的目的,一定要割断他的根脉,把他生生地拔离泥土。我明白他眼中的悲愤和哀伤为何如此深长。

我摇摇头,不知说什么才好。

可怕的是,这一对可怜的夫妇还不知道我与那个矿区签订的赔偿协议,不知道这当中所有的细节——这会儿我终于明白,自己没有权利这样做……可事到如今,我该怎么办呢?

好一个拐子四哥呀,好大的拗气啊,可你所说的这一切——这一切要等到什么年月啊!

我踌躇不安,不敢看他的一头白发。我似乎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一个人,尤其是对面的这个兄长……没有办法,一切只得说出来,再也不能拖延了,而且越快越好。我咳了一声,接下去,就缓慢地、尽可能详细地从头说起……我告诉了他玛丽和老总恶毒的主意,他们怎样处心积虑;就为了对付他们,为了摆脱这可怕的阴谋和令人厌恶的盘剥,我宁可只得这几万元的赔偿费,也要当机立断,尽快摆脱他们的纠缠……

我呆呆地望着他。

四哥一开始双目圆睁,后来即蔫下来,垂下了眼睛。他半天不语。我说完了。停了半晌,他问了一句:“你就用这笔赔偿的钱买下这套屋子吗?”

四哥摇着头:“嗯,你是这么看。可咱就是为这个,才留下来:看着它怎么一点一点往下沉,我就不信它真的会沉到地底下去,沉得没了影儿!我要等着它安稳下来的那一天!那时我会亲手再盖一座茅屋,先把水洼填平,然后是栽树!我这人说到做到,我今个要告诉你的就是这个!”

我点点头。

“这是它的结局,我们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搔了一下雪白的头发:“不管怎么说,这等于用卖孩子的钱买了件皮袄。”他说完就走出了屋子,头也不回……

“你以为咱们完了?该走开了?”

3

我没有直接回答,只说:“事情明摆着,茅屋总有一天会塌的。你和万蕙辛苦了一辈子,该有一处结结实实的房子……”

这些日子,最重要的一件事是迁坟——我连日来一直忙着为先人寻找一块安息之地。我徘徊在无边的大海滩上,却不知哪一片土地最终才是洁净无污、能够获得永久的安宁——谁来监护?谁来怜悯?谁来饶恕?谁又来担保?

“你盘算了多久?”他从一间屋里出来,开始吸烟。

我一遍遍看着那张找来的开发图。所有的免采区都被一些未来的工企业和开发商占去了,剩下的一点空隙又留给了待迁的村庄。从图上看,开采区只在离大海一二里远才打住。也就是说,离海最近的那一片沙原有可能不会沉落。可是那里离大海太近了,几乎生不出一株像样的树木;而且在大海涨潮的时候,会给人更多的担心。

我退到一边待了一会儿,看着他在屋里走动。

一连多少天都在海滩上游走,像一场心急火燎的追赶。有时觉得自己真的在寻觅一个灵魂——我真切地感到了它的存在,它在引诱我,使我不能停止,使我徘徊终生!也许在别人看来,拐子四哥已经是没有任何希望的人,古怪执拗,永不服输,就连那种凶险而陌生的驱逐之力也无可奈何……我不由得又想起了武早、寄身在“下房”的鼓额,以及那些流浪汉——他们不停地周游,一头毛发被风吹拂,一身衣服褪了颜色;当他们躺在土地上歇息时,就像一些田间突起一样,因为早已与泥土化为了一色。

我扶了一把四哥。我很少见他这样,有些害怕了。但我知道事已至此,已经无法改变。他在我眼里是一个不会流泪的人,已经被田野的风吹糙了吹冷了,没有那么纤弱的情感。可是一种深藏的愤怒一旦爆发出来,会是难以预料的。所以他的目光一直让我回避着,我想寻一个机会向他解释,求得他的原谅……可是他没有再次发出责备。

坐在海滩上,看着逐渐衰败的灌木和乔木,看着这失去了植被而变得漫天飞舞的沙尘,听着脚下的隆隆之声,一个人就会突然想起关于乌坶王和煞神老母的故事,心上一栗。我口中喃喃:这不是神话也不是民间传说,这是一种隐匿的真实……

他说这些时,脸一直向着墙壁;当转过身来时,我发现他眼里竟是一丝深藏的愤怒,眼膜好像是焦干的……

在这样的时刻,每一片丛林,每一道沙岗,每一株茅草,都在等待告别。你们才是这片平原上最忠诚的生者,正在平静地等待。我这会儿和你们相依为命。你们见证了我的童年,看见过我在此地赤脚奔波和暗自神伤的时刻。在乌坶王和煞神老母他们将荒原推向深渊之前,我要把你们的名字记在心间——正像那位可敬的三先生所说,这里真的需要一个大地书记员,他要把一切都记下来,等待有朝一日的复原——真的会有那一天吗?冥冥中真的会有那样的一只大手吗?比如说真的能够复制一个生气勃勃的童年、一片蓬勃的原野吗?

四哥抚摸着墙壁、窗户,望望天花板。他咕哝:“你不该瞒着我。这么大的一个事情,你瞒了我和万蕙!”

我曾细细地记述了从南部山区到北部半岛——它们之间这片开阔的大地。我把它们固定在图表上,不厌其详地一次又一次订正。这是一片断陷盆地,从南部山地到北部海岸,从最西部半岛的海蚀崖到东部的绵延丘陵。整个的海滨平原由南向北缓缓倾斜,高程自五十多米降至四米左右。平原上有数条河流切入平原,将其分成若干部分。区内的主要河流为芦青河、界河及栾河。它们是这片冲积平原的主要塑造者。平原形成于中新生代断陷盆地,堆积了一千多米厚的第三系河湖相含煤系地层,顶部为第四纪洪冲积物所覆盖。平原北部是沙脊海岸带,海积地貌非常发育,沿海布满了由沿岸堤沙嘴和连岛沙坝构成的滩脊。它们都属于过去的海岸后滨的堆质地貌,脱离海洋,成为陆地……

“新买的一套房子。是你和万蕙的……”

这就是我的海滩平原,梦中的故园和花园!无言的朋友大睁双目,寻找那片蔚蓝的蚬子湾!我的一声连一声的水鸟的呼号和拉鱼的号子,我的赤身裸体、浑身晒成古铜色的渔人!我在金色的阳光下抖动不停的长达数里的鱼网啊,我的洁白洁白的渔帆!在风中摇动的浆果,在夏日里开放的繁花,在春天里涌动的槐花海……煞神老母用一片肮脏的幕布把你遮住了,我再也看不见你的容颜,听不到你的呼唤……

“这是什么地方?”

一条干燥的被沙土淤了半截的浅水渠,渠底铺满了杂草的屑末和干枯的蒲苇。这里再也没有一滴水了。而往日里有多少这样的水渠,每一条渠里都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水生植物;鱼在清清的水中翻跳,青蛙、绕着水流翻飞的燕子,被惊起的饮水兔子和其他的动物……过早干枯的草,蔫蔫的草,被风沙遮去了一半的灌木、只剩下一个梢头的野菜、葛藤……天哪,我好不容易才看到了你,生长在沟边的球果、已经谢掉了淡黄色小花的小花糖芥;那棵华茶蔗仍然生长得生机勃勃,褐紫色的老枝经受了多少风霜?你那香气四溢的花朵呢?噢,在这里,它们长成了红色的球果。你旁边是一株多么大的珍珠梅,它差不多长得有五米多高。东边一点屹立着一棵孤单的黄连木,那红色的枝桠多么美,那极其特殊的气息我远远地就可以嗅到……稀稀疏疏的灌木,一棵又一棵,在杂草间像一个人在那儿踞着,沉默着。扶方藤匍匐在地,随地生根,显示了多么强的生命力。往日里你生在林边,绕在树上,或干脆伏到石头上。我愿像你一样永远抓牢脚下的这片泥土,只要有一口气,就把它抓牢抓紧。在爬着长长藤蔓的胶东卫矛旁边,一株亭亭玉立的小乔木白杜,已经开始长出了红色的假种皮。长得像白杜一样高的还有鸡爪槭,它紫色的细瘦小桠不知怎么让我想起了可爱又可怜的鼓额:孤零零地立在渠旁,低着头。一边那株矮矮的灌木是垂丝卫矛……再往前又看到了一株泡花树、一丛琉璃枝、一棵长着球果的糠椴——它大约有二十多米高,可惜已经枯黄了半边。这棵糠椴大概活了几十年,显然已经走到了路的尽头。糠椴旁有很多光果田麻和苘麻,有一株日本三蕊柳——这种紫褐色的杨柳科小乔木总在河岸上成片地生长,它们从来都怀着喜悦的心情,居守在潺潺流动的沟渠旁,却做梦也想不到水渠的干渴。

我费力地寻找那幢楼房。从西边数第二个单元,四楼。我领着满脸迷惑的四哥往上攀。四哥仍旧一声不吭,可他沉重的脚步却像踏在我的心上。我们俩像爬一座高高的山。不过是爬到四楼嘛,竟然有点身心俱疲。我们在一面漆得很亮的门前站住了。我伸手掏出了一把闪亮的钥匙,插进匙孔轻轻一转,咔的一声,门开了。一股新鲜的木头和油漆味儿混合一起,扑面而来。新镶的玻璃窗锃亮耀眼,阳光把整个房间都照得暖融融的。

我还记得这条童年的沙渠,它是那样开阔,清清的水流长年不断,即便在洪水期也不混浊。它的上游连接着芦青河的一个水汊,水汊中生了密密麻麻的水生植物,像蒲草芦苇,像酸模叶蓼和两栖蓼——从南部山区冲刷下来的水流经过了河汊的过滤,而后注入渠水。它在我看起来就是一条可爱的小河,两岸有各种各样的浆果、野花、碧草,加上各种各样的树木,简直形成了一幅斑斓的图画——沿着它一直往北走向蚬子湾,一路上尽是歌谣图画。还有叫不上名字的、长着花脸和白肚腹红下颏或雪白小脑袋的鸟,有兔子、刺猬、草獾,一些我不认识的高大动物。我可以确凿无疑地说,那时有狐狸和狼,还有偶尔一见的花鹿……渠边有一条泥路,不知是多久以前开辟出来的,它有一个多么好的名字:赶牛道。也真的常常有人在这条路上赶着几头牛走来走去,湿润的路面上总是有深深浅浅的牛蹄印。我觉得再也没有别的名字更适合于这条路的了。它两旁被起伏的灌木丛掩盖着,几乎不见阳光。晚上走在这条路上,如果再赶着几头牛,听着它们“哞哞”的叫声,该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我常常追逐着赶牛的老汉,听着他们与牛的对话或假装出来的呵斥声……我记得赶牛道旁生满了车前子和马齿苋。车前子每到了夏末秋初就长出两三枝穗子,它油亮亮的大叶片又像猪的耳朵,所以当地人又叫它“猪耳朵菜”。水渠往前奔流不停,一路上要穿过两道大沙岗。

2

站在第一道沙岗上就可以看见那片蔚蓝的水了。水里有无狂浪、有多少船,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第二道沙岗上立着一个木架子。那高高的三角木架引起了多少畅想。当时不知它是一个航空标志,只觉得它是一个神秘的信号。渠水在第一道沙岗那儿变得窄了一点,因为它切开沙岗是如此费力。我们常常躺在沙岗的剖面上玩——这些沙子是活的,不停流动的,所以总也生不出杂草,总是洁白可爱。那儿还长了一棵茂密的大蓉花树,每到了黄昏时分,它的叶片就像含羞草那样闭合了。初夏时节,它开放着深红色的花朵,那花是由一些细丝组成的,像一些红色的火苗往上撩动,又像是枝叶碧绿的蓉花树点亮的一盏盏的小灯。

为了尽快赶路,不至于被拥挤的人流把我们吞没,只得沿着曲折的小巷往前。穿过几条窄街往西就到了小城西郊,那儿有新盖的一片商品楼小区。实际上这儿大部分被机关单位集中买下来做了宿舍,只剩下一少部分出售——因为我们刚刚穿过了几条小巷,所以一脚踏进这片崭新的楼群时简直有点头晕。连我都有点迟疑了,似乎觉得身边这个背枪的人,这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完全不适合住在这样的一个地方……

4

进了街巷,我发觉这个小城比上一次来时烟雾更多了,人流更密了。才多长的时间啊,这儿竟会变得面目全非:各种车辆鸣叫着喇叭往前挤,穿着怪异的男男女女在人行道和机动车道上穿行。各式轿车仿佛一夜之间拥在了这儿,它们像是要一齐赶来开一个世界甲虫大会。主要街道两旁盖了比较体面的楼房,或是玻璃幕墙,或是涂了彩色涂料。但只要走进任何一条稍窄一点的巷子,马上就可以看到那一幢连一幢的旧楼或平房,它们显示着真实的生活的颜色。所有稍微体面一点的楼房都是机关驻地,是公司和商场。

正因为人人都会遗忘,所以才需要笔录。我发现自己对原来的那一切、对那些无言的朋友,再也不像小时候那样专注、那样细致入微……童年的我可以盯住它们看上半天,可以长久地观察大树身上的纵裂、纵裂的深处有什么?叶子有多少片?怎样长满了奇妙的叶络?这浓云一样的叶片是怎么生出的?它那向上翘起的边缘为何长出了锯齿?一个身上长着花斑的小瓢虫在上面爬着,小小的叶片因为承受了它的体重而颤抖——精明的小瓢虫翻转身体,像荡秋千一样悠动一下,悠到了叶子的背面……感受春天的来临,不是凭记忆和经验,而是真的听到了它那美妙的、轻手轻脚的声息,捕捉到它向前行进的节奏,还有它的气味。

越是逼近那座小城,心中越是涌起一股复杂的滋味。我在想,那套新居实际上只是我们全面撤退时找到的一处掩体。我们被一种陌生而巨大的力量击溃了,我们需要一个地方躲避一下,休养生息、舔净自己的伤口。

那时的春天才是真正的春天,可惜它只存在于记忆之中。好像我长大之后再也没有真正地遇到它。我作为一个生命已经发生了蜕变——一个对春天漠然不察的人,同样也不会知道什么是夏天和秋天、以及严肃的冬天……那时的春天是循着哗哗的渠水往北,先在沙岗上停留一会儿,然后在整个海滩上铺展开来……一片片三楞草连结着泛青的芦苇再往东蔓延。密匝匝的槐树高耸云天,每一株都伸出了细小的叶芽,像一只孩子的小手拳住,慢慢地展开——它的掌心里就握住了一个春天!接着就要疯痴般地鲜花怒放,花朵密挤得像山像雪……我在其间遨游。只要没有草棵的地方,就是一片干净细白的沙土。躺在热烘烘的沙子上,小棉衣被太阳烤热了,被沙土烘暖了。我用力地在棉衣里抻着身体,伸展着手臂和腿,包裹在一片春天的温柔里。那些不幸和恐惧一瞬间飞得无影无踪;各种各样的小甲虫从四周走来,我小心地捏起一个甲虫,它就奇怪地向我点头,并发出一声声磕巴磕巴的响动;它的躯体微微震动,颤悠悠的,体内像有一根丝弦在震响……

我没有讲到小城去的真正目的,担心那样他根本就不会跟我走。我想让四哥亲眼看一下他和万蕙晚年的居所,看看那套相当不错的房子:他亲眼看了那个地方,在一种真实而具体的环境里,在无法改变的现实面前,一定会接受下来的。我就抱着这样的期望而来。我深知这不仅是他的事情,更是我的事情。它对于我内心的安宁至关重要。显而易见的是,当这一对夫妇在平原上失去了最后的落脚点,我也会因为愧疚而不得安生。或许我的未来也会像他们一样飘荡终生,成为一条再也找不到岸的船。我实在不忍心看到两个如此善良的老人因为一个多少有点冒失的计划而毁掉了晚年。这是我根深蒂固的一些想法,也是纠缠了许久的一个牵挂和痛疼。总之我想尽快地把他们安顿下来。

走出那片槐花再往北,是一片桃园和杏林,那儿有着更奇异的春天。桃园还没有开花,可是杏林已经是繁花盛开了。各种各样的蜂蝶搅成了一团,最大的蝴蝶竟然像碗口那么大。有一种黑花蝴蝶叫“花椒蝶”;有一种浅绿色的蝴蝶大小比得上燕子,它叫“苹果蝶”。我完全可以捕捉一个大白蝴蝶,它们飞得缓慢悠闲,有一次落在一个地方,我就毫不费力地把它捕到了。我满手沾满了银粉,一阵担心就赶紧把它放掉了……

我夜里想了许久,觉得再也不能耽搁:有些事情应该告诉他了。一大早我就约上四哥到那个海滨小城去,四哥背起枪看了几眼,没问什么。万蕙抄着手站在那儿,见斑虎要随我们走,就像拦孩子似的伸手抱住了它。她一直看着两个男人走出园子。

我舒服地睡着了,正做梦,一个采药老人从一个地方钻出来:手里拿一个竹铲,挎着大布口袋。老人蹲在那儿看了我好久。可是我睁开眼时一点也不害怕。让我感到奇怪的是,他穿了一条古怪的棉裤,它只达到膝盖上边一点,严格讲不过是两只棉筒,用带子吊在腰上——这个奇怪的打扮让我笑了好久。老人会抽烟,手里捏的烟杆只有一二寸长,一个小极了的烟斗,真是好玩。他吸一口,见我一直兴致勃勃地瞅,就插到了我的嘴里。我用力地吸了一口,却不敢像他那样把白色的烟雾吞到肚里。老头教我怎样让烟从鼻孔里面流出,就像流水一样……一只老鹰在我们头顶一动不动,老头就用烟杆朝上指着,做个瞄准的样子,发出“轰”的一声。老鹰那一瞬间真的像被击中,全身剧烈一抖,逃了。

脚下的土地在抖动。显然它在逼近……茅屋真的在隆隆声里颤抖。斑虎一次次蹿出,神色紧张。它大概感觉脚下有一个难以捉摸的妖魔,令其愤怒却又无可奈何。园子里的地裂进一步加重,一眼看去到处都是一些宽宽窄窄的裂缝,远看就像老人满脸的深皱。万蕙喊着:“咱这园子还没卖哩,咱还没答应哩!”

无论在海滩上走多远,玩得多惬意,我都要沿着赶牛道回家。一片又一片的杂树林子,一片又一片的灌木和乔木,密得没法插脚,人一进去就看不见太阳,看不见天空,甚至也看不见土地。那里面湿漉漉、阴森森,只能听见各种野物的啼叫。老野鸡的叫声最响,嗓门最粗。我总是听见它喊:“渴,渴”,我知道它太需要喝水了。沿着赶牛道往回奔跑,跑啊跑啊,翻过一道沙岗又一道沙岗,偶尔还可以看到一座冬天刚刚旋成的沙丘——这沙丘走近了看有点异样,湿乎乎的,原来下面是白白的雪呢。槐花开了,春天这么深入,雪竟然没有融尽,用脚踏一下就露出了雪芯。我取走一些雪,准备像炫耀一件稀罕的礼物那样,捧给别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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