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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 途

我想自己下一段最为艰巨也是最为紧迫的任务,就是说服林泉和那个公司,让武早安静地待在葡萄里。这是个早就拟订的计划,可惜我的动作如此之慢,以至于让武早先一步逃开……无论费多少周折都要成功。我会从各种角度阐述让他出院的理由,说服院方,特别是说服酿酒公司的头儿:只有在这儿才会大大缓解,他必须和大自然、和最亲近的朋友在一起。我准备签署一个契约式的文件,并为此承担一切后果和责任……

我们喝过茶就仰躺着,一会儿起来添一点燃料。海滩平原的水汽很重,而且这里的夜晚一点也不像这个季节,它有点像晚秋的深凉。半夜之后星星越发亮了,露水也更加浓重。一堆火苗在我们旁边慢慢燃烧,有一种特别的惬意。我们俩大概都难以入睡。到了下半夜,我对武早说:“我们必须睡一觉了,这样明天才有力气穿过沼泽。”武早“嗯”一声,开始均匀地喘气。可是我知道他并没有睡去,我也一样。我们都在用这种香甜的睡眠声来安慰自己。这样又停了半个多钟头,武早烦躁地翻了一下身,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他终于没有耐性掩饰自己的失眠,干脆坐起来。他到篝火旁找了一点干树叶卷了一枝喇叭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呛得大咳起来。我知道这个夜晚他仍然有着很重的心事。

这会儿又想起那个沙岛。耳边好像又响起那个“大婶”的热切呼唤。我直到这会儿还能感到她那双手的急切……秋虫和夜色让人想到了很早以前,我考入那所地质学院之前所经历的流浪生活。那时我在大山里奔走,没有一顶帐篷,入夜后随便睡在打工的农家,睡在山腰上那些开石头的人没有拆掉的小窝棚里,或者睡在看山人遗弃了的半塌山屋,反正是野地茅窝,随处安卧——半夜总有野物凑近,一听见它们的蹄声,我就一声不吭地蜷起……那时取暖的方法就是钻进草窝里,既躲开了寒气又躲开了不祥的野物和人。当时山里有各种各样的野物,有吃人的狼,有半夜偷摸东西的汉子。那时候我已经长成了大小伙子,唇上生出了胡须;随着年龄的增长,再也赶不走心中的渴念——有时极想在这曲曲折折的沟壑里遇到什么奇怪和有趣的事情……后来终于有了自己的奇遇,有了一生难忘的异性交往——完全由于少不更事或神秘的恐惧,我总是在最后的时刻逃离了。这种恐惧直到很晚才被打破,然而问题变得更加复杂起来,无处不在的、或显或隐的渴望,变为了永生的追逐,它就像一种不知餍足的野物一样,我没法将其驯服。这是一段远远没有结束的日子,漫无目的地游逛、寻找,都伴随着这只野物……不知多久了,我总在梦中看见一个伫立的身影。她深情地望着我,嘴角是顽皮的、神秘的微笑。她是谁?她是梦中的一个幻影,还是一次真实的遭遇?这个梦境如此顽固,时常光顾,不能消失。她是谁?她对我意味着什么?

像别的地方一样,只要有水就有很多小虫——奇奇怪怪的蠓虫。它们搅成一团,在黄昏的时刻里围着我们两人旋转。这不是亲近,而是在打我们的主意。后来武早就找了很多干艾叶和一些杂草,点上驱赶飞虫。艾草烟不怎么呛人,而且还有一种迷人的香味。这气味总是让人想到田野和童年。武早说:“带一顶帐篷多好啊,走远路带一顶帐篷最好了。天还不冷,等天凉时我们再到这里走一趟怎么样?”他悉心照料着一堆火。这样小虫远离我们,一些伤人的野物也不敢走近。他又找来很多艾草,把一些湿叶子放在火旁烘烤。夜间烧了茶来喝,因为反正不能安睡。风向时不时要转,艾草的烟气一偏,小虫就立刻围上来叮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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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带尽管非常熟悉,可我们还是走得十分费力,已经没有来时那么高的兴致了。在树隙里行走,常常要扯上一些牵拉衣襟的藤蔓,一不小心荆棘就要把手脚划破。武早嘟嘟哝哝,有些厌烦。好不容易到达了一个淡水湾,我们就停下来。这儿显然是个过夜的好去处,不仅有水湾,还有我们喜欢的那种柳树和一片艾草。艾草的香气很让人喜欢,它的旁边还有一些千层菊。武早伸手抚摸着地上说:“多好的艾子,可以用来做苦艾酒。”他揪了一片艾叶嚼了嚼,吐掉。

我这一生当中将有多少这样的不眠之夜,它们在黑暗而温暖的巷口等待我。我在想那个热烘烘的蜂巢似的城市,想自己的小窝,梅子和小宁—— 一个因为我而来到茫茫人间的小男孩,一个美丽的男孩,我究竟欠了你多少?你因我而抵达这个世界,我们却不能永生相伴。还有淳于黎丽,这个淳于家族中执拗的女子,你打量这个世界的火热而深情的目光已经冷却。我曾经无数次地想到吕擎阳子他们的质询,扪心自问:我是一个可怕的欺骗者吗?我究竟做过了什么?我在谁的身上犯下了深不可测的罪过,经历了轻如鸿毛的俗情?伪善与牺牲、妥协与背离,它们之间究竟是怎样一种关系?难道这真是一场不可告人的个人欢悦、是欺骗、是污浊——还是我生命的吟味?我该把它直告梅子还是让其永沉心底?谁来分清爱与欲、灵与肉?谁来寻找一个界限?

再往前,入海的水汊渐渐多起来。有的地方水很深,很难通过,于是我们就不得不离开海岸——这里已经快到芦青河入海口了,所以才有很多水汊。再往上游绕一点,寻找着水汊的间隙,这样大约用一天的时间就可以抵达那座河桥。

性爱是残酷的,就像生命本身是残酷的一样。性爱像生命一样,每一次都有诞生和死亡,有绚丽辉煌的生长,呻吟和挣扎,而后沉入永远的灰暗之中。它消失了。生命循环往复……生命的隐秘不可化解。能够化解的都算不得隐秘。

武早脸上漾起了少见的喜悦。我们在半月形的流沙间跨越,尽量不破坏它们完美的曲线。这样一直留连了很久,捡了一些圆贝,有的圆贝还是活的。

在这个小虫绞成一团的荒原午夜,我一次又一次地回忆你的目光。每一次清晰的回忆都伴随了冒险般的快乐、兴奋和懊悔。我在心里发誓:我永远不会背叛——我将为我们的一切行为、我们的这种重复,寻找一个坚实的证明。我就是这样安慰自己。是的,我在远方,我离你这样远、这样远。我还是独自一人,我在思想,我在滞留,我在沉郁和沮丧。有时候,随着露滴的一声嘀嗒,那种心灵的交融一下就中止了。原来我们真的相距遥远,我们所有的一切只是一次记忆而已。多么可怕呀。我们的血脉汇流一起,却又相距遥远——它们好像被几十年或是更长久的一段时光给阻隔,成为毫无关联的两个躯体——就这样彼此独立,挣扎,挨下去,挺下去,偷偷把一切痛苦咀嚼干净,然后各自走完自己的旅途……有时我们也在彼此观望,可这只是遥遥相视而已。那种不断重复的时刻与我们这两个生命已经失去了深层的联系,它们各自独立,自成体系,本身就很完整。离开了那个时刻,我们就变成了另一种人,滚烫的生命分成了两半,两个冰凉的世界——我们独立了,解脱了,我们又是我们了。

我以前也见过这种现象,这在海洋地质学上被称为“韵律地形”——在一些小潮差沙质海滩的滨线和滨外,会形成两种对峙形态——每一个对峙体之间的水平距离都很均匀,于是就成为了大自然的一次杰作。它的确有一种神奇的美,任何人在这种鬼斧神工面前都要发出心底的惊叹。

我还将面临无数次诱惑,每一次诱惑都是崭新的,又是陈旧的;每一次内容相似,结局相似。没有这些诱惑,就是一个死寂的星球。一块冰凉的铁对于原来的炽热就是一次背叛。时过境迁,一次燃烧完结了,又在准备下一次的燃料。一次燃烧即有一次衰竭。生命在预先设定的轨道上滑行,直到最后。

在一段弯曲的海岸那儿,我们看到了一种奇怪的现象:海滩的沙子被涌上来的水浪突开了一个半月形——走上几十米远又是同样的半月形,排列得非常对称……这样直走了几华里,竟然没有变化。武早止住了脚步,盯着它们:“你看见了吧?这是怎么回事?”他满脸诧异,看看我又看看天上。他大概感到了什么神迹,紧张害怕,大惑不解。

我记起了在山区生活时认识的那个老房东,她待我恩重如山、如同母亲。后来我曾深深地误解了她,并且很久都没有见到她。当许多年过去,我在城里有了自己的一份生活时,却不断地想起她。一个偶然的机会,误解消除了,从此即开始阵阵追悔。她的丈夫已经死去,她无儿无女,人也老了,老得像一捆干柴,没有汁水,没有光泽,满脸皱纹,眼睛也瞎了。出于怜悯也为了报答,我和梅子商量怎样将她接到城里,别再孤零零守着一座破败的小屋……可是当我们鼓足勇气找到她时,她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因为这些年里,她已经与本村另一个孤单的老头有了往来——在大冷天里,他们要搂抱着过夜……这是老房东拒绝进城的惟一理由。

为了不迷失方向,我们顺着海岸线一直向东,这样就可以走到芦青河入海口,尽管路途远一些,但再也不必穿越那些灌木丛和密密的芦苇棵了。海岸上的沙子一片洁白,反射出很强的热力,我们尽管戴着斗笠,还是被烤得浑身通红。

那个篝火旁陷入沉思和痛苦的武早,他与象兰有着怎样惊险离奇的爱情生活,曾是人人羡慕的一对。可是一个比另一个更相信关于灵与肉的古典训诫——他们两人差不多一个是灵,一个是肉。天哪,为了我的这个兄弟,这个可爱的挚友,让“灵”与“肉”重新合到一起吧,让它们重新组合成一个完整的生机勃勃的生命吧。如果只有爱而没有生命,一切都无从谈起。灵与肉的结合这时对于我的朋友来讲是多么遥远,它们真的成为昨天……生命的巨大奥秘啊,像夜色一样笼罩了四野,那些辉煌的业绩、悲惨的故事,都被笼罩起来。它是美的,残酷的,也是绚丽逼人的……

武早频频回头遥望。他还在想着那个沙岛,我也一样。那是一种奇特的生活,虽非世外桃源,却也奔放酣畅。我记起那个“大婶”曾告诉过我,他们甚至有自己的医生——医生的名称仍然沿袭很早以前的叫法,“赤脚医生”。她说岛上的赤脚医生会扎针、会熬中药——“你要不舒服,赤脚医生来给扎上一针就好了。扎上一针吧!”她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劝着我……我甚至想,如果一个人真的到沙岛上来过一辈子,也并非是件坏事。

夜空里传来一声雁鸣,好孤单的雁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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