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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岛上

我尽力解释:“是这样,我们当时以为遇到了一只野物……”

“是你用枪比画我手下人?”

“大婶”哈哈笑了,指着那个汉子说:“有这样的野物吗?”接着再不听我们分辩,摆摆手说:“给他们备下吃的,远道来的是客。”

女人笑了,说不要用手按着,放开他们就是。我们给放开了。“大婶”又说:

但他们并没有把东西还给我们。

武早朝她吐了一口。

直待了好长一段时间,那个“大婶”才转回来,身边的几个人拿着枪,还提着我的背囊。他们把背囊扔在我的脚下。一个人打开背囊说:背囊还你,不过武器收了。说着从背囊里掏出了一个收音机,摆弄着,哇哇响起来。那个人惊喜异常:“是个宝物,咱留下吧?”“大婶”说:“那是个收音机,还他。”

一会儿过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她穿的衣服稍微整齐一点,但总让人觉得有点怪模怪样:耳朵上方插着一枝鲜花。她的眼眉描了,身上有一股腥味,我想这大概是经常接触鱼类的缘故吧。她离我很近,端量着,又去看武早。

那个汉子又从里边摸出了一个指南针,说:“你看,一个手表。”“大婶”说:“那是指南针,也放回去。”

一个人说:“快去告诉‘大婶’。”

我觉得这个“大婶”很不一般。我说:“非常感谢您。”

一个汉子咕咕哝哝,盯着武早:“你这家伙,想杀人,手持凶器……”说着啪地给了武早一个耳光。武早狠狠地踢到他的膝盖上,另一个人就过来,照着武早扬起了一根棍子——我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攥住了那人的腕子。那人说:“嗯,你还怪犟,我阉了你。”说着真从怀里摸出了一把刀子,在我的下体那儿比画着。他比画了一会儿自己笑起来,把刀子收了。

她朝我斜了一眼,做了个鬼脸。她做鬼脸时显得有点妩媚。

武早的眼睛又变得尖利利的了。我拍打他的后背,试图使他安定下来。一会儿武早大声呼叫起来,那些狗就拼命地向他狂吠,链子扯得哗哗响。

他们送来了饭。不出所料,全是一些腥荤,鱼,蟹子,还有海蜇汤。

几个汉子推推搡搡,把我们带到了一个窝棚那儿,旁边的狗死命地朝我们吠叫,伸着通红的舌头。

吃完饭之后“大婶”又来了,说:“不用害怕,咱都是穷人,天下穷人是一家嘛!你们在这里住上七年八载也没事儿。我是常住这里的,还有几个也常住,剩下这些人都是外地来捕海蜇的。到了夏天秋天,他们都来这里捕海蜇、制海蜇皮。来的时候空着手,走的时候背上一袋子海蜇皮。就是这样。”

3

我问:“你们都是从哪儿来的?”

我觉得这不像一个村庄,因为这里的窝棚都是临时性的,尽管有的已经非常陈旧。

“我们这些人啊,南来北往,你听听说话的腔儿就知道了。反正只要是穷人,走到这里俺都给碗饭吃。天下穷人是一家,还是那句老话。”

果然,最后的一片蒲苇闪过,眼前出现难以置信的景象:侍弄得很整齐的菜畦,里面长着碧绿的蔬菜,如韭菜和萝卜;菜田旁边是生着杂草、没有开垦出来的野地,还有一些灌木,灌木后边堆着乱七八糟的杂物,草垛子,劈开的木柴,一些破破烂烂的窝棚。

我想这都是一些流浪汉。这个女人让我觉得有些怪异,但不便多问。

没有办法,我们只好被他们押解着向前。一直绕了很远很远,差不多一直走在没有通路的蒲苇林里。这样磕磕绊绊走了半个多钟头,脚下突然出现了一条通畅的小路。再往前,可以远远瞥见一行行的柳树。那些柳树长得很旺,我差不多听到了柳莺的呢喃,心想这儿大概是个吉祥之地。

好在他们把背囊还给了我。背囊里的东西没有丢失就是万幸。可是武早坚持向她要枪。她说:“武器啊……”只没有说给不给的事。

“走!”他们催促时在我的腿弯那儿踢了一下,差点把我踢倒。那个满脸胡须的汉子又上前把我的背囊夺走了。

天黑了,睡觉以前,我看见这个临时居住地上到处都点起了火把。稍远一点火把很亮,他们好像在一片水湾里忙忙碌碌——水湾的一侧有一条弯弯的通路,原来它跟大海相通。这里与海已经离得很近了,可能这个沙岛过去与海隔绝,这些人为了捕获海蜇方便,就把一段窄窄的水面用沙土或其他东西垫起来了。

那两个汉子不由分说,一下把武早的枪给夺下来,转眼就把我们两个给拧住了。我有点害怕,同时心里觉得有点可笑:他们说我们是“野人”。

晚饭很好,他们甚至给我们提来了瓜干烈酒。在这种潮湿地方,酒是一种必需品。武早喝了一口酒,我劝止他的时候,他就放弃了。看来他的情绪好多了。

那儿趴着一个破衣烂衫的男人。他戴了一顶奇怪的黑帽,满脸胡须,大约有四五十岁,尖尖的嗓子立刻叫了起来——这有点像前几天见到的野孩子。这样叫了一会儿,远处就传来了噼里啪啦的脚步声,接着就跑过来两个壮年汉子。他们也都是破衣烂衫,满脸横肉,眼神非常粗野。被我们吓得尖叫的汉子指着武早和我:“快,两个野人……”

我们俩待在一个窝棚里。可是正准备睡去的时候,突然有人把武早拉走了。那个人说:“你要到另一个地方去睡。”武早不同意,咕哝着,后来尖叫起来。我一再劝止,可那个人根本不听。

大约半下午时分,我们登上了一座很大的沙岛,以至于往里深入时错以为这是一片开阔的平原。岛上树木茂密,蒲苇生得比任何一个地方都旺,乌黑油亮,蒲棒长成一片,像高粱穗那么整齐,让人连想起富饶之地。当我们从那些茂密的蒲林之间穿过时,听到了呼呼的喘息声、沙啦沙啦的声音。后来变得一片沉寂。我们小心地往前移动,武早手里紧紧攥着枪。这样终于接近了它——武早猛地用枪筒把跟前的蒲苇扫了一下,让我们差一点惊叫出来……

4

我们在水湾之间绕着,奋力跋涉,有好几次淤泥把人陷进去,一直陷到膝盖那儿,好不容易拔出脚来,可鞋子又丢掉了,不得不费上好大劲儿把鞋子找回来。

我自己待在了一个窝棚里。这里不像别处那么闷热,到了半夜甚至有点冷飕飕的。地铺上有一床油腻腻的小被子,我太累了,顾不了那么多就扯来盖上。有一些团团转的小虫子,怎么也睡不着。正这时有人敲门……我以为是武早跑回来了,开门一看,进来的好像是个女人。

在这片大荒面前,我只想早点回返。可武早仍然一股劲地往前。没有办法,看来只好伴这个汉子闯一闯了。这里没有人烟,大概也没有一个猎人和渔人来过。这儿实际上是一个没有人迹的三角洲。

“别怕,我是‘大婶’。”黑影里的人说。

随着往西,地形地貌越来越陌生了。我们从来没有走到这么远。因为常常遇到一些水湾,然后不得不折回——可是走了一会儿又会发现不过是来到了水湾的另一边。我终于明白了,我们正走到了一些沙岛上。我蹲下来用手指沾了水舔试,发觉都是淡水。沙岛大小不一,密生着河柳、芦苇和一些杂树灌木。过去在海岸上也看到过露出在高潮位以上的狭长沙堆,它的延伸方向往往与海岸线平行,它们通常就被称做“沙岛”。由于分割了海岸水域,所以它的外侧往往濒临开敞海域,而内侧水域则成为封闭或者半封闭的水体。我们看到的这些水湾,就是通常被称为“潟湖”的地方。这些沙岛和潟湖体系组成的岸段,主要就分布在半岛地区。在这十几年里,芦青河、界河,还有栾河以及内外夹河都有屡次改道,它们影响的范围很大,输出了巨量泥沙,于是不断形成一些堆积:一些沿岸潟湖渐渐淤填成沼泽洼地,一些河岸沙体又被泥沙覆盖,在海滩平原上留下了岗状起伏的地形。一些巨大沙岛的成因是颇为复杂的,除了河流上游携来的泥沙之外,再就是海退的过程中,波浪和水流把大陆架上的沉积物席卷到岸边,造成了大量堆积。

我不做声了。

2

“大婶”回身就把门插上了。她动作麻利,有些喘息,只放低了声音跟我讲话——我听出这声音比白天亲切多了。

我默默无声地听,抚摸着他的一双大手……这手布满了老茧,硬得吓人。我有点奇怪:他在林泉那么久,回到我们的葡萄园也没干任何重活,这老茧是从哪儿来的?后来我突然记起:林泉那些屋子的窗上都镶了钢条,武早一定是长时间伏在窗户上,两手握紧钢条拽动、遥望……

我一直没有吱声。她还是说着一些亲热的话,往前凑了凑。这太出乎意料了。我试图退远一点,说困极了累极了,请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为了象兰,我差不多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我只是想她,我讲的所有话、我的沉默,都与她有关。这像酿酒一样日日夜夜发酵。我想那个聪明伶俐、个子高高爽爽的女人。她的趣味特别。我心里老有这样一种声音,象兰的声音、我们俩交谈的声音。我们说了很多,这些话缠在一块儿,听起来就像一个精神病人——全心的热情、力量、念头、勇气,全都集中在一个点上……我每天都在等她心回意转——这一天一定会的,一定会的。如果这一天真的没有了,谁能告诉我肯定是这样,那我就会离得远远的,一个人躲到荒无人烟的地方,就像我们前天遇到的那对洞穴怪人一样,像鼹鼠一样过完这一辈子……”

“大婶”嗓子哑了一下,说:“你是不知道我们岛上规矩……”

我无话可说。面对这样的一个人我还能说什么呢?每个时代里都会有一些爱情传奇。我深知被诱惑的欣悦和痛苦,深知什么才是不可抵御的力量,我不愿相信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正像我难以相信自己一样。吕擎曾经委婉而严厉地提到了“伪善”两个字,可是我的惴惴之心仍然不能阻止自己,我也没法忘记和忽视园艺场里的异性朋友——尽管我们至今还保持了纯洁的交往……我有时想,自己要么做一个诚实的坏蛋,要么当一个伪善的君子,二者必居其一。我一往情深的时间太长了,这是我难以改掉的毛病。当有一天我勇气倍增的时候,我就会敞开自己的生活,告诉他人:看看吧,这就是我,一个真实的人,你们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我想我爱我渴我念,这就是我……而武早,他的爱纯正而又古老,就像那些葡萄汁一样,可以在地窖里一口气放上四百年。

“这是什么规矩!”

“象兰以后就没有过。”

“大婶”一声不吭。有好长时间她就这样沉默着。后来她突然抽泣起来。

“从来没有其他女人打动过你吗?”

我不知该怎么办,但不想理她。

武早苦笑:“她和我可不一样:她把自己的心当成一座小房子那样,然后隔开好多间,每一间里都放上一点什么……我不能,我心里只装了她一个……”

“大婶”抹抹眼睛不哭了,说:“我有个娃儿,后来死了。岛上男人多哩,咱怕生下的娃儿跟他们一样乱跑——你就给俺留个娃儿吧,一个安稳娃儿。”

他的语气蔫蔫的。我心里一沉。不过他终于没有像在林泉那样,一提到她就大嚷大叫……这会儿他只是沮丧,但没有歇斯底里。我说:“她其实还是爱你的……”

我觉得这真是天大的怪事。我索性不再说话。

“如果象兰,她和我一起……”

“天大黑哩,怎么就不成呢?这又费不了多少工夫……”她埋怨不止。

“……”

我有些绝望地等待着黎明。她坐开了一点,在黑暗的角落里喘息,一声不吭。这样待了一会儿,我想起了什么,麻利地摸到火柴把灯点亮了——转过脸去,马上看到的是白天忽略的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很大很美,湿漉漉的。

“我们想和一个学校合办,请你来做我们的酿酒师——”

她好像厌恶这灯光,使劲低下了头。这样一会儿,又高高昂起了脖子,说:“我从来没遇到你这样的人。在这里我说了算,我呵斥一声,再凶的汉子都要听哩。”

武早的后背并没有离开树干,只是点头。

“你是一位女酋长。”

水开了,米的香味钻到了鼻孔里。这种气味给人多大的安慰。这真是一种难以求索的、近在眼前的幸福。武早把宽宽的脊背倚在树干上,和我一块儿等待野外的一餐。我谈起未来的事情:“我们真的要办酒厂了,你看怎么样?”

“我从来不打球,这里哪有什么球哩……来岛上的生人我从来不招惹,我不知底细呀。”

接近中午我们来到了生着很多桤柳的灌木带。柳丛中偶尔有一株加拿大杨挺立着,留下一片浓浓的树阴。我们都有点饿了,武早疲惫地坐在一棵树下,我也解下了背囊。歇息一会儿开始做饭。沙质土上有很多酸菜,我采了一点,还顺手揪了一些柳芽。它们放在稀饭里,再加一点盐,就能做成很好的野菜咸饭。武早也帮我动手揪柳芽——眼前的这位大汉终于变得安静,恢复了往日的样子,这使我特别高兴。大自然是最好不过的治疗,在这里可以把烦恼全部忘掉。他徜徉于河滨和滩涂的这片空旷之间,眼神里再没有那种咄咄逼人或战战栗栗的神色了。他望着我,有时微笑,有时沉思。我在等待他的幽默——当他重新变得多趣起来,那就变成了原来的武早。

“你也不知我的底细啊。”

我们一路上看到了很多涉禽类,像外号叫“老等”的苍鹭,就在离我们不远的水洼里呆立。武早每逢这时就定定地站在那儿,似乎只与它比试定力,而没有猎取的欲望。前边的一只苍鹭头是乳白色,头侧和枕部的羽毛是黑色,前颈上有着几道黑色的纵纹,背部和尾巴上是一片苍灰,只有胸前是雪白的……它伫立水中,静静地等待游鱼。它的耐性引起了我们的好奇,到后来就绕过它往前走去。经常看到的还有草鹭:这个单腿独立的涉禽比苍鹭还要美丽,也比苍鹭精明,见了我们先是奔跑几步,然后就飞走了。接着我们还看到了异常珍贵的飞禽,如短尾信天翁和白头鹞等。它们都是很容易打到,可是武早似乎连想也没想过,枪一直挂在肩上。

“不想知嘛。只想讨个娃儿……”

我们绕着芦青河西岸的水汊,在茂密的丛林中艰难行走。由于要时不时地横穿一道道水网,所以前行的速度就慢下来。我们尽量选择那些有高大乔木的地段,因为这里的灌木总要稀疏一些。地上长满了粟米草,中间是美丽的锦带花,还有结缕草和香附子、白苋、芒萁、铁线蕨等。从植物生长的情况看,这里的土质不错,是很适宜耕种的褐化潮土。在这里,那些喜欢盐化土质的植物很少见到,这证明土壤中的氯化物含量很低。我观察了一下,这里虽然有很多积水,但地势较高,离海岸线大约还有四五华里,所以海水在涨潮时也很难顺着淤塞的河汊流过来。

就这样谈着,一直迎来黎明。交谈中得知:她高中毕业时家里遭灾,随上父母流浪到这个沙岛;后来父母双亡,她一个人住下来了……

1

离开沙岛时,“大婶”亲自把我们送出来,并归还了武器。为了报答他们的盛情款待,我把收音机送给了“大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