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蚂蚱神

“你要摆好一个供桌,上面放了最香的嫩苗儿、清露、一小勺槐花蜜、一滴香油,最后再点上香。要紧就是这香,‘蚂蚱神’要闻着它的味儿才来的——它要是小燕子焙成了粉,再掺上豆油搓成的。这香条要到了午夜时分才能点上,东西南北四个风向都得点,为什么?就因为你不知道这时辰俺‘蚂蚱神’到底在哪个方向哩……”

老头儿顿了顿,煞神老母赶紧说:“我听好了……”

煞神老母长叹一声:“老天哪,这事儿可真麻烦!”

“咕噜呀么,呀么,豆——就别说什么事成之后了,这会儿有什么嫩苗儿、清新露水什么的,就先端上来吧!我这就告诉你,咹,你先支棱起耳朵给我听好了……”

“哜哜咕咕,咕咕,豆——当然麻烦。不麻烦,如果一招呼就到,那还叫‘神’?凡是‘神’都得这样哩。”

煞神老母恨得牙根痒,但还是忍了,声声哀求:“文书阁下行行好吧,事不到万分紧急哪能劳您大驾呢!还是为我们想个办法吧,事成之后……”

“那倒也是,”她搔搔头发,向着蚂蚱施个礼,“我今夜就办起来,不过还求您蚂蚱文书多多关照……俺这就给您上嫩苗儿和清露水……”

“俺‘蚂蚱神’一般人怎么会见呢!它忙天下大事,日理万机,指挥千军万马,平时连我们都见不着呢!它白天领队行军,夜里攻读兵书,光是门卫随从就有一百多个!进它的帐子要通五关答五令,口令答错了就得杀头!哧,凡人还想见它?下辈子吧……”

余下时间就是让人准备各种物料:最难的是小燕子。逮,逮了一只又一只,都是老燕子了。好不容易才捉住了一只小的,刚会飞的。还是一只黄口呢,挣扎,叫。蚂蚱说:“实在没法儿,对不起了,人世间要做成一点事儿,残忍还是少不得的。闭上眼一狠心也就成了。”在煞神老母听来这都是多余的聒噪,她一下就把小燕子的脖子拧断了。找一片瓦烧上,焙透,制粉,浇上豆油……忙完了这些,天也就大黑了。

“咕噜啦皮,么,么,豆——”老头摇动它,倾听,转述:

午夜到了,供桌摆好。

煞神老母笑了,但极力忍住了才没有笑出声音,生怕惹恼了它。她心里说:“老天,有了点学问,就连一只蚂蚱也气壮神足的。没法儿,就是这样。唉!”她弯弯腰,叫一声“文书阁下”,恭恭敬敬说道:“我想请教阁下,究竟用什么办法才能见到‘蚂蚱神’它老先生哩?”

两支细细的香燃上,袅袅青烟往上,摇动几下,往一旁飞散而去……

“俺并不是贪恋东西的人,俺不过是要个尊重罢了。俺不是一般的蚂蚱,俺是大队人马里的文书——你要是个懂行的,就会掀开羽翼,看到上面比一般的蚂蚱多出两个斑点儿……”

这一夜是东风。没有一点讯息。

老头儿很快对准它咕哝一番,又把话转译到这边:

第二夜再摆供桌。西风。大约是黎明三点左右,老头手里的小蚂蚱不停地蹬腿,发出奇怪的吱吱声。老头赶紧将其对准耳朵,听了没有一会儿就大喊大叫起来:

煞神老母差一点气坏了。可是没有办法,还真是得求它!于是她忍气吞声,低声细气地说:“求求蚂蚱物件了,咱们是口头语不同,心里的敬重是一开始就有的——这么着吧,事成之后咱会重重谢你,只不知你有个什么喜欢……”

“老天,不得了啊,‘蚂蚱神’正往这里赶哩,它已经在三里之外了,它刚刚才听见咳嗽声……还不快快跪了接、接驾!接驾……”

老头儿对准小蚂蚱咕哝了几句,又将其对在耳朵上,回头说:“它不高兴了!它说别以为自己个头大就傲横,个头并说明不了什么!还是实打实地说吧,想求咱帮个什么忙吧!”

煞神老母小声说:“我,我不情愿哩……我还是施个弯腰礼吧……”

煞神老母哼了一声:“小小东西还没有指头大,倒也这么多穷讲究。”

她向着供桌弯下腰,一动不动。

“它说了,那是千军万马的事儿,那可不是闹着玩的,那得是它们里面的神——那只‘蚂蚱神’开口说话才行。‘蚂蚱神’手里有令旗,旗往哪边摇,它们一伙儿就往哪边飞。这是一点都马虎不得的,俗话说了,军令如山倒嘛。”

3

小蚂蚱双翅张开了一下,露出火红的羽翼,又蹬了一下双腿。老头儿再摇动它,笑吟吟的: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一阵微风吹过,供桌上“噗”的一声,落下了什么东西。煞神老母小心地低头去望,见是一只碧绿中透着紫红、长约两寸的大蚂蚱。它一落下就高翘起两只长满了尖刺的大腿,只用几只前爪走动了一圈。它的羽翅振了两次,在灯烛下发出五色虹光。老头儿看傻了眼,一手没有捏紧,那只小蚂蚱一头跌在了供桌上。大蚂蚱一跺长腿,小蚂蚱浑身乱抖,又发出了刚才那样的吱吱声。

老头儿把小蚂蚱放在耳边,一会儿摇动一下:“妈的,它还是打嗝儿。大约是刚才你把它吓着了也说不定。说呀!豆——”

煞神老母一遍遍弯腰,说:“蚂蚱神驾到,有失远迎!有失……”

煞神老母等着,极不耐烦。

她刚刚说过,老头就大声咕噜起来,并低头听供桌上的声音。这样许久,老头涨得满脸通红,还是说不出什么。煞神老母焦恼地看着他。

“就是呀,大小也是个性命哩。”

老头摊着手:“实在没、没法儿啊。它们蚂蚱就像咱人一样,也有个口音的问题——它的方言很重哩……”

“这些臭毛病一样不少。”

“那就请文书——让它帮帮你嘛!真是死心眼儿……”

“等等,它打嗝哩……”

“哦对哩,这倒是个法儿。不过转过来转过去的,您老母就得耐住性子,凑合着听吧!”

“它怎么说?”

老头清清嗓子,咕噜一阵,侧着头看看小蚂蚱,又看看大蚂蚱,半晌才开口转述:

老头儿擦擦涎水:“帮个大忙,嗯,我问问它看行不行。小蚂蚱,咕噜巴稀,斯达斯达,啊,啊。豆——”

“蚂蚱神说了,军情紧急万事缠身,何方胆大之徒,竟敢这般莽撞邀来本神?快快报上姓名来!”

“呸!什么人,是虫。当然是落队了,这还用说。问问它,能不能把一族‘人’都召了来,咱这边有人要雇用它们,想让它们帮个大忙。”

煞神老母施一个礼:“我乃宫中上人,来此平原视事,有大使命在身,不敢懈怠啦。今个有要事烦请蚂蚱大神相助,如若功成,愿不惜代价,赠与千金……”

“唉,唉,小东西啊,它说了,自己是一个大族里落队的人!”

“咕噜哩哩,哩哩,豆——豆——本神还稀罕你那仨瓜俩枣儿?有事说事吧,不用绕这些圈子!”

“它说了什么?”煞神老母急急追问,死盯住老头儿,恨不得一下把他的嘴巴撑开。

“哎哟蚂蚱神真是大方之家!我等佩服之至!不过话还是说回来了,报答还是要有的,咱好歹也是宫里出来的上人,总拿得出东西……我想借贵神大兵涤荡平原,令旗指处,岂有完卵?往复几次,就像篦头发似的,也就草枯禾尽了,岂不快哉!”

2

“咕噜噜——那花的工夫可大发了!我可吃不消;还有,旅途劳顿,枪械辎重的这么一大沓子……”

“它开了金口……让我来问细发些吧。”

“事成之后,我将为您修一座金碧辉煌的蚂蚱庙!”

“它说什么?”

老头一时不敢吱声,小声问她:“这,这可是天大的事儿啊!话一说出去就收不回来了,我可真要告诉它了!”

老人皱起眉头,转向煞神老母说:“老天,它总算开了金口……”

“你照直说就是!”

“通嘴子”咳着,嘴角流涎,半撑着爬起来,颤颤抖抖的手好不容易才捉住小蚂蚱,捏弄着,咕哝:“哎,这就对了,哎,踢跶也没用,服管吧……哩噜连勾,啊巴拉哑,吱吱呀巴!喀!喀!豆——!”

“那好,我可真说了……咕噜哩哩,哩哩,豆——豆——嗯,怪了,我说了,瞧蚂蚱神一声都不吭了,嘿,它哑了口了!哦,慢着,它咕哝起什么了,我得问问蚂蚱文书了……嗯,它是这么说的——感谢、感谢不尽!若宫中上人真能如此破费,咱就先谢过了——看在你搬兵心切的分儿上,俺兵是出定了……”

煞神老母发现虽然“通嘴子”乐于帮忙,但这人实在是太老了,除了一张嘴能说会道,全身已经没一处灵便管用的了,大小便失禁,走路要被人抬着,吃饭只能喝流汁。但这家伙实在是贪酒,喝起来就没个够,喝醉了就躺在地上,留下一摊摊排泄物。她忍住极大的秽气,捏着鼻子从一处处大小解空隙里费力地走向前去,手捏一只刚捉到的蚂蚱说:“这小东西的话你听听,看能不能听得懂。”

煞神老母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离开乌坶王两天不到,飞驴就将一个白胡子老头送来了。这人看模样足有二百岁了,问了问,他说只有一百岁多一点。“那你怎么老成了这样?你喝过了神将的仙酒,本该有大寿限啊。”煞神老母见他衰老不堪的模样,心中颇为不快。老头说:“战过混沌之后,咱就成了没用的人,心里一空荡,也就老下来了。再说已经好几年没沾一滴酒了,馋……”煞神老母立刻让人端来一碗“大王酒”,看着他饮下。老头只抿了一小口就笑了,然后徐徐饮下最后一滴,两眼渐渐变得雪亮:“有什么事儿?您就尽管吩咐!”

老头将耳朵凑近了供桌听了一会儿,又补充说:“它说了,不光是自己手下的兵,它还有兄弟武装哩,全能给你招呼来——比如说‘白毛神’、‘土挠神’——这也是两种虫子,专咬树叶和根茎之类,也都不是等闲之辈啊……”

乌坶王扳着手指算了一下,说战混沌那会儿倒是结识了几个“通嘴子”,问题是许久不用他们了,一个个老的老死的死,还不知能不能遇到顶事的呢!“我差人找找看,只要他们当中有一个会喘气的,我就让飞驴驮了送给你。”

煞神老母兴奋得鼓掌:“谢天谢地,咱真是交了好运!那就快快调兵吧,咱们说干就干怎么样?咱们还等个什么?”

“这是真哩!我从山魈那儿探亲回来,半路上就遇见了一大群蚂蚱——老天,小东西们一起一落,眨眼的工夫,一地的绿色就没了!你说它们要是帮帮咱的憨螈,那事儿该多好办?愁的是它们听不懂咱的话呀!我这会儿就是求你快快找来个‘通嘴子’,把咱的话一句一句说给它们,它们如果依了咱,兴许这事儿就成得快了!”

“咕咕噜噜,哩,哩,豆——蚂蚱神说了,供桌前的这个娘儿们真是个急性子……‘嘿嘿嘿’,它还这样笑了呢——我对蚂蚱的笑声不一定转达得准确,不过大概也就是这样笑吧……”

她这样说时,乌坶王一直用奇怪的眼神瞅着她。

一个无风无雨的日子里,大约是到了半下午时分,西天里生出了一块黑云。这黑云绞拧翻滚,发出了若有若无的嗞嗞声,就像锅里煎了什么东西似的。那云彩越滚越近,上下荡动,呼一下扑进了庄稼地里——待它瞬间飞离飘移之后,地上的绿色竟然全都没了。

煞神老母决心要与这种小东西通通声气,因为她喜欢世间一切歹毒的东西!用什么办法呢?想得头痛,想到了找乌坶王商量——这个急性子家伙总是催促她快些干,恨不得一大早就把这片平原——合欢仙子的后花园搬个净空。可是世上万事万物都有个限度,少不了还得一步一步来。只说眼前吧,它的通则是:这边毁掉一棵树,乌坶王那边才能添上一棵树;这边毁了一块田,那边也就多了一方土。乌坶王找来十八条飞驴,六只神驼,每到了夜深人静时分就驰骋搬运起来。可是飞驴和神驼近来一次次空载而归,让他好不懊恼!这会儿乌坶王又开始埋怨。煞神老母瘪瘪嘴巴,冤得差一点哭出来:“没法儿,小憨螈们尽了全力,可是什么事都不能一口吃成个胖子吧……还有就是,以前咱们只看重大家伙,像我孩儿,他们一个个身大力不亏,就忘记了找一些小不点儿——其实它们个头儿虽小,合起伙儿干事更歹毒哩!”

人群盯住这云彩,先是发出尖叫,接着是祷告,是泣哭。

煞神老母从大山往回走的时候,一脚踏入山地与平原交界处,就看到了天上有一群黑乎乎的东西在飞旋,像云彩一样时浓时淡——当它们落在一片绿地上时,不过是一小会儿的时间,再次飞离时,地上竟然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泥地!“啊哟,啊哟这东西歹毒!真歹毒!”她一直瞅着它们在半空里旋转、旋转,有时追上几步,有时又蹲下来看。有一个来不及离去的小东西被她捉住了,原来是一个小蚂蚱!“就你这样的小物件,会有这等神力?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小蚂蚱嘴巴活动着,不会说话——或者它说了她也听不懂。

这黑云在平原上旋动,每三天就要从南到北过一遍,凡是它经过的地方,都变成了一片光秃。不久树叶也开始脱落,接着是大片枯黄死亡。

山峦发出了一阵阵的回声:“要命、要命、要命……”

“老天爷啊,快救救可怜的平原吧,这是招了哪门灾星啊!你快睁开眼看看吧,看看吧……”

山魈望着莽林的山影,呼呼大喘,好像正远望自己的儿孙似的,长长的鼻中沟抖动不息。他突然就大声呼叫起来:“要、要,要你的命啊——”

人群呼天抢地,泣不成声。

她和山魈在一起待了三天,身上布满了青一块紫一块的印痕。她搔着身子说:“真解痒啊!”她开始与之诉说起这些年的分别,告诉他:你已经有了一大群孙子和重孙子了,这些小家伙长得全都一样壮硕,他们既像他爹他爷那样悍暴,又比他爹他爷还要阴毒,一个个都是要命的主儿。而且他们和自己的长辈一样,全都是交配繁殖的好手,还没等成年就急着干那事儿,结果平原上的女人一时都不够使唤的——实在没有办法了,他们也只能拥进城里去找对儿……山魈从来没听说过“城”,就问那是什么东西?是日物还是吃物?煞神老母哈哈大笑,许久没有笑这么痛快了:“你就挂记这两种东西啊,日和吃!‘城’嘛,它大了去了,那里人山人海,一个人只要入了‘城’,就像一尾小鱼游进了大海里一样,你就再也找不见他了!”

只有一些五大三粗的年轻人格外兴奋,跳着叫着像过节一样。他们也不知为什么高兴,只是觉得来劲儿。他们在大街上叫着:“好啊!真好啊!快点吧,该怎样就怎样吧!让它们……来得再猛烈些吧……”

山魈是个没记性的人,差不多将这个女人给忘记了。她一见了他就喊:“要、要,要你的命啊!”只有这呼喊让山魈愣住了神,专注地看她。她于是像第一次见他那样,噗一声躺在了一块大石板上,四仰八叉,一丝不挂。这场景让山魈一下想起了几年以前,于是像上次一样蹲下端量她,这样许久,伸出脚一下下踩起了她的肚子。那些小虫吱吱叫,显而易见,她的肚子里又生满了馋虫。这些馋虫的呻吟声由大到小,直到无声无息。山魈侧耳听听,最后狠力按住了她。

与此同时,煞神老母真的招呼起一件不大不小的工程:盖一座蚂蚱庙。庙址就选在离大海不远的一个沙嘴上。她让儿子憨螈找来一些野物,让那个年迈的骚狐做了监工,自己画图。

一群小憨螈在平原上游动不息,这让煞神老母从心里高兴。她饮酒,大口吞食各种吃物,腹胀难耐,排泄出的气体把高处盘旋的鹰都熏跑了。这些日子里她突然想念起山魈来了,就对憨螈说一声“我找你爹去了”,拔腿就去了大山里边。

这座庙只有三尺高、四尺宽,倒也精致。通嘴子老头到新落成的庙前看了看,大为惊骇,说:“老母啊,你可是给人家蚂蚱神许过愿的,你如今盖这么小的东西,还不要惹恼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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煞神老母摇头:“这你就不懂了。我许愿那会儿可没说盖多大的呀!再说了,在蚂蚱眼里,这庙已经是大得不得了啦!它是一种小东西,它看什么都比咱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