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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那个卷毛小子逞能,这样翻又那样翻,翻穿皮袄。我真想给这小子一个嘴巴。离开乌珀塔尔再往南,快到了伟人墓地,他们说:献一束吧,东方来的哪能不献?我们就献了一束。”

四哥听到这儿哈哈大笑……

我惊讶地听着,终于听明白了:这是在恩格斯故乡。

武早说到这儿四下张望,然后真的到屋外方便了一下……他回来接着歪在炕上,说:“我跟一群小孩子坐到了一块儿,有个大胡子爬到台子上,一摆手乐队停了。我好不容易才看明白:他们在搞什么入会仪式,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男孩、一个老头子,是他俩入会。这叫‘自由思想者协会’,我就问:‘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吗?’那人说:对。我闭上眼胡乱想了一会儿,不行。我重新睁开了眼,说试了试,咱不习惯。再说胡思乱想,那还不把酒酿成了醋啊!”

“之后我们又去参观那个大胡子老头的家,他爷爷的家。你猜我看到了什么?大酒窖!原来人家从老辈儿就愿喝酒,窖子里到处挂满了大杯子。湿漉漉的酒窖,橡木桶,盛满了酒。老头儿一到了夜晚——天短夜长啊,怎么熬?就把好朋友全召到这儿,老哥儿几个就喝起来。你看看,人离了酒还行?人离了酒办不出好事儿。你看人家从老辈起就愿喝酒,结果怎么样?指导全世界……”

四哥盯着他手里的酒瓶,大概正在琢磨怎么给他拿掉。武早仍然亢奋:“那一天我们乘一辆面包车在高速公路上狂奔,足有一百八十迈……越快越舒服。身边是个卷毛小翻译,头发有点像我,可惜是用电热风吹出来的。那趟是德国,先到乌珀塔尔,又到巴门,找一些人的老祖宗,都说这儿出了个伟人……在乌珀塔尔,卷毛小翻译急得像尿了裤子似的,一路上咕咕哝哝,说快呀快呀。我懂行情,知道他们弄不出什么好货色。那个品酒会专门捉弄东方酿酒师。他们搬出各种各样的酒,我又不是品酒师,我是酿酒师。好在咱也有一手。拿出波尔多……又是白葡萄酒索当、格拉沃,又是圣米隆。我眼里这是小菜一碟……不过你得承认他们能耐住性子,花几十年上百年,端出一瓶让你打个愣怔……车子再往前开,到了一座礼堂模样的地方。麻烦了,这可不是品酒会。出来两个西装革履的家伙——平常这些家伙不好好打扮,就趿拉着一双破鞋——这会儿肯定要有大事了。走进礼堂,里边有个小乐队,下边坐着一帮神色肃穆的人。这是怎么回事?宣誓吗?怎么不唱国际歌?我直挺挺站了,不敢转神儿。后来想撒尿——找个厕所可真难……”

武早手舞足蹈,愉快极了,“……有个妖怪身穿铁甲,手持长矛向我走来。他长了两撇胡子,脸上有红斑,指着我说:哪来的?我说东方。‘东方是哪儿?香港台湾新加坡?’我说还有哪?他说还有日本、菲律宾、韩国……我告诉这个铁甲狗:还有中国大陆哩。他装模作样,跟咱玩兵马俑这一套哩,他差多啦……这个年头喝酒打猎是没指望了。小酒馆里野猪獠牙翘翘着……四哥咱打猎去吧——你这杆土枪闷了几年了,该让它发发火气……”

武早喝过酒踱到了四哥跟前,伸出拇指。四哥索性起来陪他。武早坐在大炕上,嘟嘟囔囔:“……不要以为喝酒是什么大毛病,其实谁不喝酒?醉酒的人才是高尚的人……”他利落地把左手举起,在耳侧那儿猛地往下一挥。我发现这时他吐词清晰,思维也敏捷起来:“我们东方人能喝酒,也是酿酒的好手,只是到后来才失去了这个本事,让西方人占了便宜。我们有些古怪的人,比如大诗人李白和杜甫,都是饮酒的好手,他们喝了酒就唱起来,就像你这老头儿……”

他说着伸手向四哥要枪,四哥连连摆手。

他到隔壁去时,我也跟在后边。我想他大概仍旧要找酒喝,因为我看到他重新抓到那个酒瓶摇了摇,扔到了一边。拐子四哥和万蕙的花被子也被他掀开了,接着又到柜子里、水缸旁边去找。谢天谢地,瓜干烈酒总算没有了。可是他找到了一个小瓶子,闻一闻,饮了一口,马上说:“嘿,好。”我知道那是拐子四哥自酿的酸葡萄酒。这些酒倒没什么劲道。他几口就把它饮光了,抹着嘴巴:“好酒,好酒,自酿酒,我知道这是你们自己捣弄的……”

武早很容易就从屋门后边找到了。他提在手里,又把枪紧紧搂在怀中,接下去就枪不离身了。

武早在这里呆了两天,除了斑虎吠叫时总要引起他的慌慌张望,基本上没有受到大的惊扰。公司找人的那帮家伙再没出现,这使我放心了许多。万蕙千方百计做好的给他吃,我和四哥则轮换着陪伴他。白天里的一半时间他都在迷糊,大致是浅睡,睁开眼时就想读东西。夜晚是艰难时刻,到了午夜时分他就要在屋内奔走——走进我的屋子,在泥巴写字台上的纸张间翻动着。有一次他找出了一个小本子,那是我记下的葡萄园的收支情况,看了几眼扔掉,又继续翻找。我听到他嘴里咕哝着“象兰”,翻过了所有的纸片,“我给她写了多少信啊……”一大叠资料中有许多是关于那个游牧民族的——那些陈旧粗黑的纸片被我小心地叠在一起,上面有我做的各种各样的符号;笔记写得很乱,一个正常人尚且看不懂,这时他却对在眼上,翻来覆去地看,津津有味。

天亮了,太阳升到树梢那么高,斑虎再次大叫。武早把枪架在了窗上,紧张地瞄着外面。四哥怕极了,一直不离开左右,一只手攥着枪杆,而武早也攥着……走进园子里的人我全都认识,他们还是酿酒公司那几个人,看样子已经十分疲倦,进来的时候懒洋洋的,四下端量着,迎着从园里出来的肖明子和鼓额吆喝:

2

“那个家伙来了没有?”

斑虎在外面一阵呼叫,武早一个翻身跃起。我们一块儿伏在窗前看着,见四哥正和斑虎往园门那儿跑去……武早无比机警地朝我做个噤声的手势。一会儿四哥回来了,告诉说是一帮打鱼的人从海边往回走,没事没事。我们都让武早多睡会儿,可他再也无法安静。

鼓额和肖明子都一齐摇头。

他倚在被子上,眼睛里的火焰正在一丝丝消退。这样待了一会儿,终于歪在炕角睡着了。我给他搭了一件毛毯,坐在一边,一会儿也迷糊过去。这样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直到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霞光透过窗棂染在他的身上。他仍然在呼呼大睡。我心里想:好兄弟,你可千万不能再出岔子了。我内心深处泛起了多么大的渴望,希望他能重新投入自己喜欢的劳动:酿造美酒;这时我真的没有多少功利心,尽管我们未来的酒厂是那么需要他。我只盼这种劳动会让他健康起来。

我赶紧走过去应付。他们见了我就围上来,递烟,七嘴八舌说着:“老天,找了个底儿掉,哪里找去,老板只会动嘴,他哪知道大海边林子岗子的,这地盘大了去了!”“这事儿恐怕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行,得沉住气……”“依我看你这园子只是一个点儿,咱留下几个守住,其余的还得赶紧回城,他老婆那里才是最要紧的地方!”我听到这里受到了启发,灵机一动说:

武早的眼睛瞪得像牛眼。我知道医生做过极其严格的规定,决不能喝酒,尤其不能喝烈性酒……武早根本不理会我的劝阻,一边嚷一边用手推我,差点要把我推倒在地。拐子四哥和万蕙都慌了,他们彼此递着眼色。后来四哥趁他酒瓶脱手的瞬间,快速地把一个盛了凉水的瓶子倒换过来——武早一把抓过,咕咕喝了几口,扔在地上。

“这样说就对了!你们几个尽管放心,这儿有我——我比你们还怕呢!你们快些去城里找人吧,要出事肯定是那边,这里保险没有问题!”

“为什么不能?”

领头的点点头,不再抽烟,翻了翻发红的眼球说:“我们已经在河东河西转了一圈,可能是聋子听戏白搭了工。我们回城了,这边先撂着,猛不丁再转回来看看就是了……”

他走到拐子四哥面前,伸开那双粗粗的巴掌,一直伸着。四哥点头,抹一下嘴巴,往上翻翻眼睛,做了个大雁飞翔的动作。武早的嘴绷成了一条线,做了个鬼脸。四哥和他一起坐下来。这样只一会儿,武早突然想起了什么,起身就蹿到了隔壁。四哥拍拍脑瓜叫了一声,赶紧跟了过去。可还是晚了,武早已经找到了一瓶瓜干酒——这是烈性酒,我和四哥赶紧上前劝阻,他却大嚷:

几个人又转悠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我问就是公司那些人吗?他摇头:“不,是林泉的,穿白衣服的,一群法西斯……”

我回到屋里时武早的眼睛瞪得吓人。显然刚才的话他都听见了。我让他不要担心——他们就是转回来,我们也决不会让他们进来乱搜的。武早一声不吭,只把枪从四哥手里夺回,拄着踞在了窗下。

“好不容易甩开了那帮家伙……他们的人可真多……”武早长长吐出一口。

就这样一直踞在那儿,有一个多钟头,一直沉默。后来他站起,又像自语又像说给我们听:“我可不是兔子,在这儿等着他们来逮。就是兔子还会跑呢!我得走了……”说着就往门口移动。四哥慌了,上去紧紧拥住,武早却一下把他抱起来,一直抱到炕上,像放一个易碎品那样轻轻放下……武早大步跨到门前,停了一瞬,像在作最后的决定。他瞥了几眼四哥,又回头向我做个告别的手势,夺门而去。

我想让他睡一会儿,可他躺下又站起,到窗前趴了一刻,才斜倚到被子上。他合上了眼睛,当我们试着悄悄离开时,他马上又睁开大眼。我们只好陪在一旁。就这样睡睡醒醒,直挨到天快亮的时候,他干脆从炕上跳下来。

四哥追出两步,又返身喊我:“快点,快随上他啊……”

武早进屋后我们才发现,他的眼睛是红色的,卷曲的头发沾了草屑,显然是长途跋涉而来。他坐立不安,大口喘着……斑虎紧紧贴着他。万蕙拿来吃的东西,几个人都围过来。我向他们暗暗打个手势:不要用这种眼神盯看。

我跑出几步,想起什么,回头拎起了东西……万蕙急急从厨房跑出,把一大包吃的塞给我……拐子四哥赶上来,最后嘱咐说:“你路上得想法把他的枪骗下来,武器不能交给他;再不,枪里就别装子弹……”

一个粗壮高大的身影一边往这儿移动,一边不断推开过分亲热的斑虎……“老武,是你吗?”四哥压低了声音。我先一步迎上去,刚要开口,嘴巴就被对方捂住了。四哥也凑近了,因为激动和焦急,嘴里发出“哈哈”的喘息声。武早惊魂未定的样子,向我们做着手势。我告诉了傍晚发生的事,说没事的,那拨人只要接近这里,斑虎就会发出预警。

3

这天夜里再也无法入睡。因为总觉得园子里有人跑动。我和四哥几次起来披着蓑衣察看,什么都没有。大约凌晨三四点钟,我和四哥刚睡了一会儿就被斑虎的叫声惊醒了。当我们出来时,斑虎已经发出了一连声的“呜吠呜吠”——这是表示亲昵的一种声音。我心里一怔,脑子里马上闪过一个人……真的是他,武早!我回头看四哥,他已经把手里的枪收了起来。

路上的武早渐渐放松了一些,甚至有些高兴的样子。我跟紧了他,胖他一直往北,然后往西……穿过大片的柞木林。高大的柞木被人砍伐了,柢部生成了茂密的灌木,叶子油黑油黑,简直要渗出油来。小兔子不断地从柞树丛里蹿出,老野鸡的叫声此起彼伏。我们走到芦青河岸时,天已经黑了。我建议先找一户人家宿下来,他同意了。

四哥回来后听说了,一下下拍着大腿:“武早来了才好呢,只要我这杆枪在,他们就抢不走人!”

这天晚上武早倒也安静,可能因为累了一天的缘故,他睡得好沉。我却睡不好。从我们所处的位置上看,已经离藏徐镇不远了,我终于想起这是淳于黎丽的出生地——它在芦青河东岸,从这里往东北方望去,树木黑乌乌处就是那个镇子了。那儿人烟稠密,很像一座小城的规模……我以前曾在那儿访问过好多人,镇上人都自认为自己是徐巿( 福 )的后代,特别是徐姓。其他姓氏,有人说是当年徐巿逃跑之后为避秦祸而改,比如“曲”、“王”、“淳于”。有人认为“徐”就是“淳于”的一部分。从藏徐镇往西南走三四华里,就是有名的“殷山遗址”;殷山遗址再往南,又是“思琳城遗址”。这一带是我最熟悉的地方了。

他们不再理人,掉头向着园艺场的方向急急赶去……

睡不着,思绪一直沉浸在悠远的往昔。夜色里不断闪过淳于黎丽那双美丽而拗气的眼睛……一大早就开始赶路。踏上河的西岸,武早茫然无定地看着我,好像突然没了方位感。他犹豫了一下,继续沿着河岸往前……在这个季节,那些草獾就在干涸的河堤上挖洞,它们在那儿探头探脑的,引得武早一次次用手做出射击状。河道的芦苇长得真旺,各种各样的鸟雀在苇荡里喧闹。河堤上的柳树招了很多柳莺,它们在欢快跳跃。河边最常见的有黄腰柳莺、画眉柳莺和大苇莺。大苇莺的身体比较长,上体是棕橄榄色,两个翅膀是暗褐色,还长了淡棕色的羽缘,尾巴淡淡的,喉咙、下颌和胸部都是白中杂有灰褐色的皱纹,腹部中央是一片洁白;下巴是肉红色,两只脚是浅蓝色。大苇莺是芦青河道里最常见的候鸟,不仅吃蚁类,还吃其他昆虫、啄食一点植物。画眉柳莺的身体极为小巧,简直像花纹精美的一粒粒石子,在柳枝间蹦跳着,敏捷得不可思议,不断弄出阵阵奇怪的细碎的声音。

几个人不顾我的阻止,一齐拥向了茅屋。园子四周的杂树林子也蹿出人来,原来他们早就伏在了那儿。这些人屋内屋外瞄着,钻进钻出……最后领头的出来,擦着满头大汗冲我说:“实在对不起,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你还是多担待吧!见了他一定告诉我们……”

武早像一个老练的猎人那样细心观察着四周景物,一直背着那杆沉甸甸的老枪。我仍记着四哥的嘱咐,几次想替他背枪,他总是狐疑地盯我一眼。这样只好由他持枪了。我们沿着河堤一直往前,最后又折向东——武早咕哝起来:他在讲这里的一种野果,讲那种美妙的滋味。

领头的哭丧着脸:“你不知道,他是砸了东西跑出来的,这当口上两三个壮汉根本就按不住……他要来这儿千万告诉我们一声,不然要出大事的……”

离开很远就能望见那个树木茂密的藏徐镇了。武早绕开镇子,直接往殷山遗址走去——那儿长了高高的蒿草和灌木。到了近前,好大一片地方被篱笆拦起来,原来这儿正在发掘,上边盖了白色塑料布。我知道考古人员常来这里。发掘工作已经断断续续进行了不少年,看得出他们小心翼翼,态度极为谨慎。不远处有个帐篷,还有一幢小砖房。很久以前我曾在这里看到刚刚掘出的一个古墓,墓群很大,随葬品很多——那是第一次挖出了一件器——直到现在这件精美的文物还是惟一的一件,放在上边的博物馆里。

“你们这样也太过分了,带了警棍绳子!武早好歹还是你们的总工程师,你们倒像对付强盗一样!”

我站在高处望着,看下边正在发掘的墓群、前面更远处的思琳城遗址……这个季节,花生棵、玉米、高粱和大豆,都长得油汪汪的,在我们脚下绵延几十里。这儿就是一片由孤竹和纪的后代开发的疆土,他们当年在这里种桑养蚕、放牧耕种,开拓出如此肥沃的一片土地。当年的莱子古国依山傍水,有渔盐之利,何等富裕强盛。自此向东南几十公里之外就有古国的一截夯土城墙,如今也是重要的文物保护地。梁先生那位朋友的遗著,就是从那截城墙、从那里的考古发掘开始写起——我更相信自己手中握有的那本秘籍,即是这部著作的下半部。

原来这些人是冲武早来的!我的第一个反应是他已经从林泉逃脱了,不知高兴还是沮丧,一颗心加快跳动了几下。我不回答,只问他们是干什么的?对方解释是酿酒公司保卫部的,接到林泉的通知就撒开找人,这里是第一站……

脚下的大片田野属于潮棕壤,这种土地很适宜耕作。靠近河岸还有一部分河潮土,也是一片沃土。尽管这儿离海很近,但海水的侵蚀并不严重,盐渍土在这里是很少见的。我们站立的这片平原正处于考古学家常常谈论的“海角”——

四人当中有一个穿了灰色制服,他向其余几个摆摆手,然后凑近我一步小声问:“武早来这里了吗?”

当孤竹和纪的后代翻越老铁山抵达此地时,他们的先人正在抵御狄族和犬戎族的入侵。在他们的强盛时期,边界南至泰山,西越黄河,对中原土著的进步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教他们养蚕、耕作和放牧,传授制造和纺织技术,甚至教会了他们炼铁。中原土著的炼铁技术从那时起有了飞跃发展。西北的狄族、青海高原的犬戎族顺着黄河和长江往中原挺进,在黄河上游展开了残酷争夺,血流成河。只是后来,当他们的目光转向了东方,发现了东夷这块富饶之地之后,才打起了另一种主意。他们先在莱芜、泰山和龙山一带挑起战争——那是东夷族的西部边疆——中原土著原来与东夷族结成联盟,武器装备、粮草辎重都由东夷提供,他们协同作战,到最危险的黄河下游去迎击狄戎。泰山和莱芜一带有险可拥,很多地方是一夫把关万夫莫入,而且进犯之敌是势力较弱的犬戎与狄的结合部。可是战争并不顺利,仅仅十几天的时间,中原土著的队伍就全线崩溃。狄戎的一个分支很快在他们左侧形成了包围,接着大部莱夷军队被困于黄河滩上。三万多人的队伍被围了七天七夜,正面有狄戎的大队人马,左侧又拥来狄戎的一个分支,截断了退路。生死攸关的时刻总是伴随着背叛:中原土著背信弃义的时候到了,他们可耻地做了狄族和犬戎族的前锋……很久之后世人才明白这是一场多么卑鄙的交易:中原土著与戎狄族以如下的条件讲和:夷族败退之后,狄戎将把临淄以东四十里沃土交给他们。当然这只是一个圈套。最后中原土著并没有得到这片土地,倒是狄戎族从南部迁来了几万人—— 一方面威胁着莱夷人,另一方面也监视着中原土著。

天就要黑了,暮色中的葡萄树静静的。我向园子当心走去,一会儿听到了干咳声。有人站起来,接着又有三个人从葡萄树下钻出。我发现这四个人有的手里提着绳子,有的拿了高压电棒。我大声问:“你们要干什么?”

这是一场包含了背叛的、血腥残酷的战争,莱夷人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他们损失了几万人马,写下了古代战争史上悲惨的一页。整个黄河下游的大平原都被鲜血浸泡……莱夷人退到了胶莱河、潍河,又过了内外夹河,最后过了界河,退到了鼋山山脉以东、以北。他们凭借半岛的“屋脊之险”,作最后的坚守,只拥有海角一座古城。狭窄的土地养活不了这么多人口,他们开始考虑北迁或东进。那时他们的航海技术已经有了长足发展,有了自己的天文学和航海学。凭借高超的航海术,莱夷族曾派出过相当规模的船队到达庙岛群岛、舟山群岛和朝鲜海峡一带。他们一方面争取时间,积蓄力量,一方面寻找机会突破狄族和犬戎族的封锁,回击中原土著的蚕食。

傍晚,鼓额突然慌慌地从园子深处跑回来,一时找不到我就去了厨房。当时万蕙正忙着晚饭,四哥领着斑虎到海边去了。万蕙一边窜着屋子找人一边低声喊我……原来园子里来了一些陌生人,他们不知什么时候跨过篱笆进来了,此刻就伏在葡萄树下。鼓额说他们有的穿了制服,手里还有武器……我觉得事情极其怪异,想不出发生了什么。

也就在这个时候,孤竹和纪的后代翻过了老铁山,回到了海角。于是一场恢复家园的悲壮战争开始了。这批远涉重洋、走了几年、身心衰竭的铁军,稍事休整之后立即投入战斗。他们先是击退了中原土著,后来又摧毁了东进的狄戎居地,再继续向西推进。狄戎节节败退,又一次被赶到了莱芜以南和泰山以西,过了黄河。夷族人开始重整河山。但这样的辉煌大约只有几年时间——戎族和狄族又纠集了大规模的队伍,从长江一线收缩;他们野蛮强悍,加上蛮人和中原土著的联合,形成了一种钳制夹击,把刚刚站稳脚跟的莱夷族重新击溃,并把莱芜和泰山黄河岸边的军队分割成几个部分。围困持续了一段时间。莱夷人在弹尽粮绝的情况下仍然抵抗,至死不屈。他们在最后时刻不甘受辱,纷纷投进黄河。一些老弱病残、没有来得及自尽的人,被狄族和犬戎族的队伍给活活砍死。这是一次空前残酷的战争。

1

这次失败的后果,是狄族和犬戎族把故城从蒲姑东迁临淄,从而建立了一个威慑莱夷的强有力的据点。至此,他们终于着手摧毁莱夷族在海角的最后一块聚居地了……今天,那一截孤零零的城墙正在向我们讲述一段血腥的历史。

殷 山

就从那时起,莱夷族开始被迫投向海外,化整为零,开始翻越老铁山,向北穿过内蒙古草原、东北大平原,再到外兴安岭……那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大迁徙,差不多耗尽了这个民族的最后一点生机。向北,向北,孤竹和纪的后代又一次沿着来路和去路,在漫长的旅途上跋涉。他们被异族人逐出了自己的故地和家园。那些实在没有力量跟上队伍北迁的人,或者是特别执拗的一部分人,就留了下来。他们掩名埋姓,在东部辽阔的原野上设法生存下来,混到土著当中,扮成渔人、土人,再不就西渡黄河——直到风声松下来时再潜回家园……悄悄的、无声无息聚拢的结果,就是平原上出现的藏徐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