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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绝

“这个家伙落网的那一天,该处以绞刑。”

我狠狠盯了他一眼。他不理不睬:“玛丽也可以——不过老总的人老碡也不敢碰啊。刀脸那一伙老碡也不敢碰。什么东西碰得,什么东西碰不得,人家老碡心里忒有数。可见这不是个一般的人物儿……”

“你想得倒好,这样的人还会落网吗?这样的人从来只有一个下场,就是自己收拾了自己。这个人活得真痛快,就是心太狠了点儿。”小焕东瞅西瞅:

小焕的邪恶遮掩了他残存的一点同情心,但我知道他倒不见得有多么凶狠。后来他见我不再应声,又涎着脸说:“我想,有一个人交给老碡倒比较合适。”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向半语子讨要什么,半语子赶忙递过一支雪茄。小焕深深地吸上一口:“该把园艺场的那个姑娘交给老碡了。这一对凑在一块儿,会有一阵像样的扭杀。”

“那个拐子告诉我你回了城里。我心里有数,他是骗人哩,想调虎离山。他哪里知道我最摸你的脾气,你在这里等着卖地呢……”

“你看,几天的工夫就收拾一个,三下五除二解决了,不留痕迹,不是‘快手’吗?”

最后两个字把我刺了一下。我心里的厌恶陡然增大。

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他又问:“见到武早啦?”

他一来就笑嘻嘻的,仿佛逢遇到了极大的喜事:“听到老碡的事情了吧?”没容我回答又说:“这家伙是条汉子,是个快手。”

我没有回答。他自言自语:“那是一个鬈毛疯子,一头公羊。我知道这么说你又要发火啦,我可不怕你发火。老伙计,你对我翻脸的时候可不算少。想一想吧,你都用什么话刺过我?我不记仇。你诽谤过我。那种恶毒的语言只有你才说得出来。这一方面表明你有很高的想象力,有才华,另一方面也表明你是一个最了解我的人——我心里常常想,我和老宁是一对棒打不散的鸳鸯啊……”

就在这极其不祥的日子里,斗眼小焕又领着半语子来了。看来我们的园子再也不会享有安宁了。

最后一句让我哭笑不得。我瞥了瞥那个在一边哆哆嗦嗦、激动不已的半语子,心想你们才是一对“棒打不散的鸳鸯”呢!

整整一个秋末就让老碡给搅得惶惶不安。矿区赔偿的事情退居了次要地位,因为无论附近的村子还是那个园艺场,都在谈论老碡。老碡特别可憎之处还在于,他欺辱的都是一些真正的弱女子,比如说乡镇企业的女工,刚满一年教龄的女教师,农村少女等等。

“你看,我们俩初中时候就是同学,有一段还是同桌,记不记得?”

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之后,人们在某村落一处雪白的墙壁上,发现了老碡留下的一幅巨大的淫荡的图画。图画上竟然出现了老疙的形象。这个官家的缉凶能人在作品中竟然成了一个可怜巴巴的受害者。人们看着那幅漫画想,老碡肯定在这儿花去了不少工夫,而且还有着惊人的艺术天分。人们传说,老疙面对着这一巨幅漫画,气得嘴都歪了。当然他很快把它涂掉了,可是在涂掉之前却是认认真真地拍照取证——连那幅漫画下边的一些杂乱的脚印都浇了石膏模型;而且还取了一些土,小心地包起来。据人讲那里面留下了老碡难以祛除的臭气,将留给那些鼻子尖尖的德国犬好好嗅嗅。庄稼人都说,老疙平时对人多凶,可他撅着光屁股的模样还是让人给画到了墙上。

我实在想不起了。因为那时的小焕没什么出色之处。我只记得他是全班最脏的一个,总是拖拉着两淌鼻涕,下雪天就穿着一双很大的蒲草窝,拖拖拉拉地走,裤脚异常肥大,总是遮去蒲窝的一大半;他的父亲在一边昂着嗓门一喊,他就跑起来。他的父亲先是在园艺场里做一个不太重要的负责工作,后来就调走了。小焕一家也迁走了。记得他后来回忆起自己的父亲,竟然莫名其妙地说:“一个伟大的人哪,有伟大的性格!”还说:“我作为一名高干子女……”大家听了一阵发愣:他怎么算是“高干子女”呢?

经过了一段时间的蛰伏,色狼老碡又出动了。不断有关于他的令人震惊的消息传出来,恐怖像细菌一样在空中扩散,弄得人人不安。老碡每一次都成功了,而分局头儿老疙那一伙每一次都失败了。老碡在灌木丛中、在生活区,在一切地方都留下了他的臭迹,让老疙追踪,让他像一只猎狗那样嗅来嗅去。午夜里偶尔爆出了枪声,人们都以为那是老疙的人与老碡交火。但事实上老碡根本不给老疙这个机会。他只是一个影子,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怪物。传说中老疙真的绝望了,真的想把解决老碡的任务交给刀脸一伙。刀脸信心十足,说与老碡虽然是井水不犯河水,但一旦接受了官家的任务,就一定会干得出色,利利索索地交差。这是平原上都在传说的一些消息,传得煞有介事,有鼻子有眼,不由人不信。

我知道小焕到这里完全是找消遣来了——而我也并非不需要这种消遣,只不过想更好地观察一下,想看看一个堕落的家伙又有什么新花样、能走多远?当小焕与我说话时,半语子就在一边看着,满怀钦敬地盯着主人,又同情地看我一眼,目光在我们两人脸上扫来扫去;时间长了,大概也觉得有点无趣,一个人转到了一边,从写字台上摸起一本书,看着看着竟吟哦起来……小焕很快注意到了半语子的阅读,屏住呼吸,用眼睛向我示意。

2

一瞬间只有那个奇怪的声音在屋子里震响。它节奏分明,抑扬顿挫,但无论如何也听不清读了些什么。

玛丽的脸色马上变了……

小焕皱着眉头,叹息一声:“他多么好地再现了、再现了那一刻的激情……”

“这一点都不是开玩笑,这是钱,是你的命根。”

3

玛丽跳起来:“你开什么玩笑,你怎么啦?”

小焕谈起我城里的那些朋友,心情松弛下来。他一个一个评价、议论,问他们这些年的近况、有什么作为、与我来往密切否。我不接茬。小焕不知为什么说着说着大骂起来,用语之粗鲁令人大吃一惊:他一个个挨着骂了一遍,把一些莫须有的罪名全加了上去。小焕骂得肆无忌惮,旁若无人,在屋里走动,激动扬手,滔滔不绝。那一瞬间他真的变得才华飞扬了。我真不知道是一种什么力量刺激了他,使他变得如此大气磅礴、妙语连珠?再看看他的眼睛,这会儿闪着贼光,一双斗鸡眼正在费力地调整着焦距,迎着我射来,使人从里往外发冷。这个具有极大毁坏力的人物就像一架大功率的扬声器,又像一台破烂不堪的推土机……

“你总想把这片园子捣鼓到老总手里,这事儿一旦成了,他会给你多少报酬?”

他骂着,一口气把那支粗大的雪茄烟吸完,这才粲然一笑,肩头一耸说:“刚才咱也玩了一回嫉妒同行的把戏!”

玛丽连连摆手:“这……不会吧……”

半语子将一切都听在耳朵里,迎着小焕笑了起来。

“你错了。像你一样,我正为这片园子上火焦急哩。”

小焕说:“轻松过了,也该说点真格的吧,老宁,那个玛丽没少来打扰你是不是?”

“当然了……”

“来过几次,都是为工作上的事情。”

“若无其事?”

“对,都是为工作上的事情,在荒郊野泊的一个茅屋里接头,就像搞地下工作似的……”

“你不过是装糊涂罢了,你把别人吸引到自己身边,还装作若无其事。”

还没等我解释,他又皱皱眉头:“真的,搞地下工作那会儿要选一男一女扮成假夫妻……”说着眉开眼笑:“多么有意思的年头啊,让我干,我就会找玛丽当搭档……你也该好好教玛丽几手,让她回头结结实实收拾老总……”这个喜怒无常的家伙说到这儿突然想到了什么,大声吵着:

“啊,老狐狸了。”

“听说你常常跟分局的那个老疙接火?”

玛丽笑了:“实际上你狡猾着呢。”

“我们见过一次。”

“是吗?我自己一点儿都不知道。”

“嗯,那么就拜托了——给我捎句话吧!就说我小焕跟他誓不两立……也不知哪个狗娘养的向他隆重推荐,说什么‘很有可能小焕就是老碡’——你别吃惊,生气的事还在后边,你猜老疙说了什么?”

“找你……”她嗫嚅了一下,“想和你多说一会儿话呗,听你讲话就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哦!”

我听着。

“是吗?找我干什么?”

“‘怎么会是小焕?怎么又是这个小崽子?’他跟我叫‘小崽子’……”

“可我总想来找你呀!”

我笑了。

“我可不觉得有什么意思。”

“你还笑,还有啦……”小焕拉着哭腔,“老疙直摇头,说人家老碡是‘大盗’,小焕只不过是个‘小偷’,不会是他……这家伙糟蹋人真狠!”

她愣怔怔的。一会儿,这个樱桃小口咧开了,嘴唇微微上翘,让人觉得有一种难以言传的东西在那儿时隐时现:“你的黑胡碴真浓啊——你这人多么有意思啊!你说话真有意思啊……”

我觉得多年以来,真正气着了小焕的,应该是老疙的这一番话。他宁可当大盗也不愿做小偷。可他实在也只配做后者。现在回忆一下,连我也惊异于自己的忍耐力。我太能容忍了。虽然我们不止一次闹翻,可对方总能很快动手修复。我有时也深感茫然,不知有什么办法才能终止这种奇怪的关系。我已经意识到,这种关系会使我内心的秩序悉数破坏,给我带来真正的痛苦。面对着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账,我竟然无动于衷,这到底是为什么?我常常强调的道德感遇到了真正的考验,实际上我已经在有形无形地鼓励和怂恿这个家伙。这种鼓励是隐性的,合作却是显性的。我想斗眼小焕那些恶狠狠的话,也许正把人性中某些角落里的东西给翻腾出来了——只不过是揭露了一些正人君子某一个侧面罢了。在那种谴责和一迭声的辩解里,我不是也隐约透出了一点快意、一丝若有若无的附和吗?斗眼小焕实际上正与另一个更加隐蔽的“我”合作良好——这个念头在脑海里一闪,使我一阵厌烦。每每听着小焕那些肆无忌惮的、粗俗到了极点的攻击和诽谤,还有性的宣泄,好像受到了某种精神按摩似的,一种放松和愉快感让人不忍拒绝。

我却没有一丝笑容,说下去:“握着她们的小手,还要迷惑:这么漂亮的姑娘,真像一朵花,小脑瓜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邪恶念头?”

我这会儿终于没有让另一个“我”逃掉,伸手揪住了那片衣襟,不再放松。我发现当小焕颤颤抖抖地出现,并且身后还跟了一个半语子时,我心底的厌恶与欣喜竟然同时出现——一种可能来临的崭新的契机、一番奇异的精神经历,正一齐诱惑着我。小焕是一朵恶之花,恶得有魅力,这也是一个事实。总之一切都该有个了结之期,这与那个矿区的账目需要当机立断一样。想到这里,我说:

玛丽高高的胸脯急剧起伏,咽了一口唾沫,抚摸着桌子……她抿着嘴,满意地笑了。

“小焕,不要讲了,我想和你认真谈一件事。”

我说:“一个人能和他喜欢的姑娘在一块儿,握住她们的小手,就什么都有了……”

他止住了话头,愣怔怔地望着我。

她瞥我一眼,那微微受惊的眼神在问:为什么?

“我想跟你商量——实际上这事我在心里酝酿了很久,已经有好多年了……今天总算考虑成熟了,我想告诉你:我要终止我们之间的关系,再也别来往了。”

“也来自姑娘。”

“废除我们的友谊?”

“真正的富有来自精神。”

“我们不要再来往了。”

“比起你的那一大笔遗产,还有你的老总,我当然算是穷人。”

小焕往后退了一步:“你说什么?你是什么意思?”

玛丽尖叫一声:“哟,你是穷人吗?”

“我想跟你心平气和地讲明白。我觉得这种关系损伤了我的心情,使我活得很不愉快,很痛苦;我也不适合做你的朋友。就是这样,真的。”

“真是一个可怜穷人的好孩子。”

小焕好长时间没有做声。他看看自己的手,又抬头看看我。后来他的眼睛终于一动不动地盯在我的脸上,像要好好研究一番似的。他这样研究了一会儿,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声音,“哼哼”着,转向旁边:“听到了吗?”

“我还是担心你的园子,顺路赶过来看看。”

半语子一直痴呆地昂着脸,眯着眼睛倾听我们的对话,这会儿像大梦初醒一样大叫:“我也听明白了!”

我知道她为什么而来,只是忍住了不说。她也好像早已习惯男人的这种克制和矜持了,悠然自得,一双漂亮的长腿动来动去——用小平原上流行的一句话说,即是个“水灵灵的大闺女”。她长了一张真正的樱桃小口,平时就由它吐出一些言不由衷的假话。我喜欢这样一张小嘴。

小焕走近了他,扳住了他。他俩站在一处,与我有了一段距离,一块儿长时间地看着我。小焕说:

她大概希望我变成那样吧。我没有搭腔。她自己倒算得上神采奕奕,楚楚动人。看着她,有时会觉得小平原上能够出产这么一位尤物,也着实不赖呢。说真的,她作为一个人而言,也像斗眼小焕一样,极富观赏价值。就像夹竹桃,有毒,几片叶子就可以毒死一头老牛,可它的花瓣仍然十分美丽。

“看到了吧?这家伙装模作样。不过他大概疯了!”

园子里的安宁只是一种假设。从矿区回来的第二天,玛丽又开着那辆蓝壳轿车来了。她这次穿了一套庄重的深色西装,却仍然掩不住一身风骚。她喜欢像时装模特儿那样走路,努力突出胸与臀。她告诉,这次是到园艺场去,可忍不住还是要顺路到这儿看看。“很久没见了!”她伸出手,像过去一样微笑:“您瘦了,好像还有点……焦灼?”

小焕留下了仇恨的一瞥,拉一下半语子,嘴里咕哝:“让他等着吧!”

其实斗眼小焕不宜于做个富人:关于匮乏与精神之间的关系的那套理论,对小焕起码是完全适用的。只有让他匮乏,让他远离奢侈,他才能活得像人一样——世上就有这一类人,他们只要腰里有了几个钱,就会结构出一段荒唐的生活。眼下的小焕基本上算是贫穷潦倒了,做大亨的尝试已告失败,虽然身边还勉强跟着一个半语子仆人,但那只不过是余下的一缕淡弱的尾音罢了。他通常对两种人的攻击是颇具才分的,一是女人,再就是以前的朋友。他对这二者的攻击痛快淋漓,往往让人觉得既击中要害,又十分解渴。他说玛丽是“馋死人不偿命的婊子”;骂肖明子:“别看一辈子吃着粗茶淡饭,实际上却长了颗邪恶的心灵。”他一再尝试用出色的口才去征服别人:善于背诵,能够让一些警句脱口而出,一只手掌像鸟儿扇翅一样在耳侧翻动不停……

他们跨出茅屋,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园子,然后沿着一条小路往前踟蹰,消失了。

也许我们的园子该有一段宁静了,它将在一片安逸中等待自己的黄昏。我会偶尔地、时不时地想到斗眼小焕,想他那一对轻微的斗鸡眼,那副自命不凡的神气。前一段听说因为生意摩擦,一个合作伙伴竟然要追杀他。想想小焕东躲西藏的模样就忍俊不禁。我曾见过他那个反目为仇的伙伴:瘦瘦的,比小焕还要矮小,两眼尖尖,即便在平时也像受到了巨大惊吓一般。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竟发誓要把斗眼小焕“剐成八瓣”。

我从窗户上看着他们的背影,一声不吭。我没有跨出茅屋一步。我在心里称自己为“冷酷的家伙”。是的,就这样结束吧。在这个世界上,各种事物之间都有一种奇怪的关系,有的就是需要割断。我结束的,正是它们当中的一类。这种拒绝对我而言有些沉重。但我明白,宁静只能来自一笔一笔“账目”的了结。一个人最终会发现,他只要活到了中年,那么下半辈子的主要工作就是忙于“了结”——如此而已。这时他会惊异地发现自己已经不由自主地搅进了很多笔“账目”之中,它们繁琐地纠缠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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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结吧,要不厌其烦,要有耐性。即使为此累得焦头烂额也必须做,因为不这样就不会拥有片刻的宁静——心灵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