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你在高原 > 6

6

满脸胡楂的军人让他出来一下。他走出门时,军人的大手拍了拍他的肩头。他跟在军人身后。

宁珂已经无数次地回忆创办民团以来的一些细节,并从敌方的片言只语中判断各种可能性。显而易见的是,自己与八一支队的联系是暴露无遗了,但民团的性质会从根上受到怀疑吗?还有自己的全部情况,对方究竟知道了多少?他想不出有一天面对那个人的眼睛,他会做何解释……可怕的一天比他预料的要早一点来临了。这一天早晨很好,山间吹来的风带着浓浓的野草香味,还夹杂着山野菊的气息。他吃过简单的早餐之后立在窗前出神,身后的门响了。

大墙西南部,离单身牢房一百多米远处是一丛丛竹子和松树,它们掩映着一幢紫红色的二层小楼。他们走进大门时,笔直站立的卫兵向军人打了个敬礼。厅内地面洗得很洁净,空气似乎也清新凉爽。往左拐是铺了浅灰色地毯的走廊。在一扇棕色小门前,军人小心地敲了几下,门开了——开门的竟是那个戴船形帽的大眼睛女军人,他不由得啊了一声。

他们究竟要如何处置呢?

他们耳语几句。接着那人到里间屋里待了片刻,退出,离开了。女军人微笑着看看他,示意他到里间去。

分配给他的是一间宽敞的牢房,而且离那些关押其他犯人的密挤小间有五十多米远,中间隔着一小片金松。这片金松可真美,他有好长时间竟忘了身处何方。屋内有一床、一桌,甚至有书和纸笔。他翻了翻那些书,发现都是政治读物,其中有很多书以前在叔伯爷爷的书房中也见过。

还没有迈步,宁珂就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干咳。他像被钉在了那儿。“珂子!进来……”

他准备在半路跳车。押车的人肯定会拔枪射击,那么就让我死在路边吧。不过只要一息尚存,我就要奔跑、奔跑……宁珂估计错了。汽车转过几条街道,驶上郊区,但并未驶出太远,就在一个山脚停下了。那儿有一道高墙,墙上有铁网,角楼上有戴头盔的哨兵。他一下明白这是个什么地方了。这样的一个处境远比站在叔伯爷爷面前要好得多。他对一直陪伴的军人充满了感激。

宁周义端着一杯茶出现了。宁珂第一眼就看出了叔伯爷爷满脸疲惫。一步一步挪蹭进去,不知怎么就坐在了一张深蓝色的沙发上。

窗外有一棵刚松,叶子绿得发黑,油滋滋的。宁珂常常面对着它出神。螳螂在树干上悠动着身子,一悠一悠往前。有一只黄底黑斑的蝴蝶落在松枝上,因为一只苍蝇在旁边飞动,就厌厌地离去了。刚松下的小瓢虫行动迟缓,显然在向着松树主干进发。夏天过去了一半,雷雨频仍,昨夜一场疾雨使松树下的一片小银羊矛显得更加柔嫩翠绿。从那个军人提示性的谈话之后不久,宁珂的伤差不多全好了。军人开始催促他上路——其实是长途押解——他执拗拒绝。就这样挨过了十几天。一天早晨一辆汽车在窗前轰鸣。宁珂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但别人难以察觉。他以为这辆车会把他一直拉到省城,把他交给叔伯爷爷。他害怕那场特殊的审判。

叔伯爷爷也坐了,只是喝茶,并不看孙子。

军人站起来,皱着眉。他长长叹息。

“阿萍奶奶……她……”

宁珂从在军营时就明白没有多少话要谈,可是这会儿不知怎么吐了一句:“人人都怕毁了自己,就是不怕毁了民众!”

“她不知道你的事情。知道了会哭的。你明白,她为你流的眼泪已经太多了,该让她歇一歇了。”

“像你这样一个青年,没有必要自毁,没有必要……”

“我和綪子……我们一直想着奶奶……和爷爷……我们准备蜜月之后尽快回省城。”

宁珂对后边的话并未在意。因为他知道不久会见到阿萍奶奶,马上兴奋起来。“我离开你多久了,奶奶!我回来得太迟太迟了,奶奶,你会原谅我吗?奶奶……”他大仰着脸,用力压着后颈。这个动作能够成功地抑制住什么。他以前就有过这样的时刻。他紧紧闭着眼睛。

“唔。会这样吗?你一直是很忙的,比我想象的更忙。你有了自己的大事情要做,爷爷和奶奶比较起来就不重要了。”

“你知道吗?像你这样的情况,要放你是不可能的。因为宁周义先生要见见你,他老人家的话我们是相当尊重的。等你可以出院时,我就陪你去看他老人家。你好好养着吧,好好反省,最后你必须讲出一切。”

“……”

十几天之后,宁珂能够一拐一拐下床走动了。他拐到套间,一眼看到坐在沙发上的是那个满脸胡楂的军人。军人不苟言笑,请他坐在旁边。

“走自己的路吧,不要把宁家也拖累进去。宁家也不拖累你——你任何时候都要记住这句话……”

他想弄明白这是什么地方。从护士口中得知这是东南部一座城市。以前他因为叔伯爷爷的商务几次出入这儿,对那些肮脏而混乱的街巷已是非常熟悉了。这所医院属于军队,像其他城市一样,战时所有重要的医院都落到了军人手中。

“爷爷!我……”

大约走了多半天,到达了一个目的地。这是一个有套间的病房,来来往往的人都穿了白衣服,这使他一下想起了曲予先生——如今是他的岳父了——那所有名的医院……护士们推着他从一个房间进入另一个房间,做过了各种各样的检查,接着又是注射、敷伤,不停的折腾几乎让他大叫起来。他只想离开、离开,回到属于他自己的地方去。可是很快他就发现,在他这病房的外间里总有一两个表情肃穆的人,门外则还有一个看守。自己仍然是一个身陷囹圄的人,眼下的情形与那一次许予明的遭际有点相似,而且同样涉及到叔伯爷爷。老人家既喜欢把人的伤痛医好,又乐于把人关在一个笼子里。这真是一个奇怪的老人啊。他现在有点想念那个人,尽管一想到他就一阵害怕。

“你可以做‘副政委’。这个头衔在我看来够怪的了,也很滑稽。不过它可不是闹着玩的。你说蜜月之后就要携綪子看我和奶奶,来得及吗?如果不是我早了一步,你现在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

阵阵钻心的疼痛让他满脸汗珠。他不得不一次次睁开眼,望遍了车厢内每一个人。那个戴船形帽的姑娘就在旁边,这时伸手为他把脉。她的手很奇特。总是这样奇特的手。她离开,从一个小箱中取出了针管。她为他注射了一针。

宁珂闭上了眼睛。他毫不怀疑爷爷的话。他感到惊讶的是对方把自己的身份全搞明白了,或许还有更重要的一些事情……“你对堂叔说过我希望宁家有更多的枪吗?”

宁珂极力分辨着。后来他心头一热,他听出那个“他”和“老头子”都指同一个人,那就是宁周义!这么说叔伯爷爷已经知道了他的事,正在向他们要人。而他们最怕让那个人看到这副样子—— 一个血迹斑斑的身躯。

宁珂仍然闭着眼,但点了点头。

“真不知怎么办好。如果他来了还是这副模样,那就麻烦。”“别出大事儿,只要他能活着就有个推脱。怕就怕人死了,人死了老头子饶不了这边……”

“孩子,这太过分了。我再说一遍:你可以做你的事情,但不要把宁家拖累进去。宁家不会有下场的。”

他被痛苦地搬离了这张小床,移在一副担架上。后来又睡着了。不知抬了多远,又移上一辆车子。车子开得很慢,大概远远地驶离了军营。在颠簸中他又醒来。车内的人仍在议论,他想他现在可以听听明白——他们大概很看重他的伤。

宁珂好几次想大声呼喊一句,但都忍住了。

他一声不吭,倦倦地把脸移到一边。

宁周义在屋里踱步,高大的身子晃来晃去。他不时抬头遥望窗外,长长叹息。“你明白,我这次是来领你出去的。我想告诉你,我这样做并不体面——我不过是太自私了,太自私了……你什么也没有讲,我知道你不会讲的,你与那个‘学堂先生’不同,他什么都讲了,他们还是没有免其一死……”

“你感觉怎么样?”一个五十多岁的军人问。

宁珂腾地站起来:“真的?”

有人用棉花蘸着水洗他的脸。眼睛洗了又洗,动作柔和极了,他猜想那是谁。他用了用力,睁开了眼睛。“啊!他可以了……”一声悦耳的叹息。他第一眼就看清为他清洗的是一个姑娘,穿了深黄色的军服,有超出常规的一双大眼睛,她竟然戴了一只船形帽。“军人……”他自语。对方点点头,含着微笑,退到了一边。围上来的都是男人,胡楂都很黑。

宁周义点点头:“他们把他杀了。当然这样做也太过分。告诉你吧,历史就是由一连串过分的事情堆起来的,这不值得大惊小怪。”

像风中飘动的泡沫。各种话语都被一只筛子从空中筛下,变成了细细的屑末。但他一切都听得到。是什么干结的黏稠把眼睛粘住,他无法睁开,因而也无从判断面前的说话者。

宁珂觉得自己的牙齿都快咬碎了。在这个时刻,他对叔伯爷爷半点感激都没有。多么寒冷的夏日啊,冻得人浑身战栗。

“这个人已经奄奄一息了。”“我看……”“奄奄一息了。”“把他的头扳起来,手扶住背,这样……”“那些王八蛋,这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