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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水……”

他的话让我想到了远离他的妻子和家庭。奇怪的是所里没有一个人说看见过他们。妻子没有守在病重的丈夫身边,儿子没有赶到父亲身边,这是很令人遗憾的。而朱亚也没有提到他们,极少极少谈到自己的婚姻。在这个阴沉沉的早晨,他又一次想到了那个野地少女。

他咕哝一声,突然腰弓了一下。后来他使劲按住胸口蹲下了,脸刷地变成了纸色。我吓得不发一声,伸手去扶他。他做了个呕吐的动作,竟然喷出了一口血……“朱亚所长,朱亚所长,啊啊!……”我的头嗡嗡响,环顾身边,没有一个人。他紧闭双目,用力咬着牙关。

朱亚抚摸着胸部,又按按下部。我想那儿又在疼痛。“我昨夜又想到了那次野外作业遇到的小水……人很奇怪,一阵一阵的。这是老年人的特征——我不太老嘛。”

我手中的手帕被血全染红了。

“就为了这么大一片槐花,也要把这片平原保住,我们一起干吧,很值得。时间紧迫了……”

我想把他背回营地。这是一段可怕的路程,尽管只有短短的几百米……我怕他像个易碎品那样经不住颠簸。这样呆了一会儿,我疯迷一样向着营地大喊……上午车子就把他送到了城里医院,两天之后又转到了省城。

“会的。我陪您来!”

……朱亚又吐了几次血。我一直守在他的身边。他昏迷了两次,但很快又清醒了。所里来了不少人,他们轮着来病房看过。最后一个来的是所长裴济,陶瓷似的眼睛沉甸甸的。“我刚刚开会回来!老朱!”

他摇摇头:“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以后主要是坐在屋里了……可我怀念在外面的日子,有时一想要老待在一个地方就害怕。人的幸福全靠回忆是不成的,没有它就更不成!我以后会挂念这个地方的。这片平原太美了。我真希望能在每年春天都来看看这儿的槐花……”

朱亚的呼吸突然变得如此急促。他转向裴济:“任务完成了……勘察队很快撤回。”

我站住了。

裴济一声不吭看了半天,长长舒出一口。所长离开时对我说:“你在这里照顾老朱吧,要精心。”

大雨整整下了一夜。天亮后总算有了一片晴,可一会儿薄云和热雾又笼起来。天没有一丝风,海面上的鸥鸟个个凄凉。只有大雨冲刷过的沙子粒粒清新,使上面生着的滨麦和羊草显得格外嫩绿。朱亚的精神很好,在早晨的光线下,他的脸色比夜间稍稍好看一些。他喜欢雨中漫步,这时就往前走去。我们沿着经常散步的海边,注意是否有冲上岸来的海带之类。他的兴奋一直未减,话也很多。他说他这辈子参加了很多次野外项目,而这一次是很特别的——很可能是一次“绝唱”。

几天之后,病情稳定一些,令人胆战心惊的检查开始了……仅仅是钡餐透视就大致有了结果——我看看医生神秘的样子心就怦怦跳。我扶走了朱亚后又找医生取结果,一种担心被证实了。

“这雨很不正常……”朱亚又说一声,离开了窗子。

一连做了几项检查,结果都是相同的:癌症晚期。我极力忍住泪水问大夫:“可以手术吗?手术后有希望吗?”

我却在咀嚼他的话。对于这片平原而言,能够阻止那场可怕的毁坏当然是最迫切不过的了。但朱亚是否太乐观了一点?那场大开发已经先自在报刊电视上宣传过了,仿佛已成定局……我们走进了一次艰难的、获胜希望极少的保卫战之中。

“我们将尽最大努力。”医生说。

“我们是有力量阻止它的,阻止它……”他回头望着倾盆大雨说,“咦,这雨有些不正常啊……”

……午夜两点了。朱亚折腾了一天,注射了针剂之后睡着了。我伏在他的床边。所里有人几次来替换我,都被我拒绝了。他的家里人没有来,单位设法与他的家庭取得联系,结果都未成功。办公室的人问了朱亚,朱亚语言含混。他好像突然就进入了一个大的跌宕,而不久以前还在发疯般的工作,这多么让人难以理解。

朱亚说着一顿,微笑看我。我们的目光对视了一下。我突然发现他那有些发暗的面色这会儿简直是青黑色,那对又乌又薄的嘴唇因为激动而乱颤。“朱所长!”我搀了他一下,他却把我的手拂开。

我记起了那场嚎哭一样的大雨,他在雨夜说的每一句话。原来那是神秘的告别,向那片平原,也似乎是向自己的人生……我的泪水涌出,不敢转脸再看我的兄长。

嚎哭的雨夜里,朱亚说多么凉爽啊。他兴奋地爬起来,问我几点了?我告诉他已是深夜三点。他不想再睡了。我知道一连多少天他都是这个时间起来工作——这一次并未摊开那些图表,而是悠闲地抽一枝烟。这在他是不多见的。我坐到他身边,他也并未像以往那样催促我去睡。“终于要收工了,算是很值。其实一开始的判断就不会错:这片平原是绝对不适合搞那个大开发的,这等于毁灭它。问题是这种判断要建立在坚硬的逻辑上,要取得严密的数据支持……现在可以说我们完成了,总算最后为这片平原做了点什么……”

原来他在用最后的一点力气,帮助我——与我一起保卫那片平原……我的兄长,你可要挺住,因为每年春天都有洁白的一片槐花。

大雨倾注,真是一场奇怪的大雨。干旱的平原越来越少见这样古怪的天气。雨前的闷热让勘察队所有人都不能安睡,就连躺下就打鼾的黄湘也光着膀子钻出蚊帐。他拤着腰站在门外,望着阴沉沉的天色说:“快了。”等来的是一场痛快的倾注。“哗——”那声音像是嚎哭……朱亚简直用恳求的腔调叮嘱同队:做最后一把努力吧,工作要赶一赶,赶一赶。那种紧迫的意味让人费解,但也无人反驳。只有黄湘一个人嘴角挂着嘲弄的笑意,大口吸烟,照样松松垮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