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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一间黑屋

当年负责给黑屋做饭的一个人现在还活着,我怀着探险似的心情,非要找到他不可,结果费尽了周折……

第二天,在老人的指点下,我去了离这儿几十里远的那个很有名气的小城——那里有口吃老教授被关押的一间黑屋。

我将每天听来的事情都写在本子上,并在本子中间画了一条线:左边是我的详细记录,右边就是我随手写下的感慨和疑惑。我不知记下了多少。我觉得有一个人应该是这些文字的第一个读者,这人就是柏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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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当我与做饭的那位老人谈起了口吃老教授时,他拍拍脑袋:

我再没吭声。

“噢,就是那个倔家伙吗?”

“小伙子啊,有志气的人没有好结果。雪茄烟老教授不愿抽吗?愿抽。可他有志气,给也不会要。结果哩?他走了就一去不回。他的老伴也来了农场里,天天来问我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呢?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后来我只能每月从自己的菜金里拨出几块钱寄给那个可怜的老妈妈。她男人是不会回来了。你瞧瞧世道有时候会多厉害。你该知道这不是柏老的力气,这是那个年头的力气。那个年头就是柏老这样的人才有力气——究竟是柏老有力气还是年头有力气,这可说不明白。不过怎么说都一样,小伙子你自己琢磨去吧……”

我点点头。

他的嘴唇费力地包裹起缺少牙齿的嘴巴,咝咝地吸着凉气。

“不错,口吃。他一急起来脖子上就暴起一道道青筋。那个人才叫倔呢。上边的人要他写一份材料,他就是不写;上边的人问他话,他偏要反着答。你正过来答不就行了吗——他就要反着答。后来上边的人气急了,就揍他,揍,狠狠地揍。打掉了两颗牙。还是我的心好哇,我给他送饭的时候就送稀的。你知道,掉了牙的人嚼不动硬东西呀。”

“就这样,不久我就被放出来了。放出来之后,我就到处打听那个口吃老教授的下落。嘿,老教授再也没有出来。后来我又听说他给押走了,押的时候有两个解差,还带了锁链,解差穿着黑衣服,开着黑车,把他呜呜地拉走了……”

“他关在这儿没人知道吗?亲人也不知道吗?”

“他说:‘使劲抽,多得是。’说着还啪一下打开一个镀金的烟盒。小伙子,告诉你吧,无论是里面装的烟还是那个烟盒,都让我馋得流口水。我真想跟他讨来那个烟盒。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止住那股馋劲儿。反正我一口气要了他三支雪茄烟,那可不是个小数目啊。那种烟比大拇指还粗。我抽了一会儿烟,两手捂着头继续想。其实我想个什么?事情明摆着,你要照实说出来就得遭殃。我只是装模作样地骗他的烟抽。当我抽完了一支的时候,就跟他讲起来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小组。谁知道有没有哩,我这个人老糊涂了。我真不记得有什么小组。不过那两卷大书可是好哩。天才哩。’脸上长红痣的人笑嘻嘻问:‘书是天才?’我说:‘不,柏老是天才。人家可是个革命的大学问家哩。’脸上长红痣的人笑了。他后来怎么问我,我还是这样一套话。终于提到了‘首长’,我说那更是伟大啊。他高高兴兴拍我的肩膀,说:‘改造得好哇……’他夸了我一句,我可不能饶他,立刻伸出手来:‘再给一支……’他扔给了我第四支烟,然后把门狠狠一关,走了。

“亲人?开始不知道,后来老教授得了重病……”

“‘噢噢噢,’脸上长红痣的人忘了,拍拍头说:‘那一位是’——他说的‘那一位’就是那个有口吃病的老教授。他被关在另一间黑屋里。我当年只是一个讲师,还算个‘小人物’。他知道我不是内部的人,就立刻换了一种口气,‘这么说吧,我们从来没有把你当外人。你回忆一下当年小组的工作、你所承担了的任务,你还能记起有哪些篇章、由哪些人分担了哪些项目吗?它出版前后的修改情况、再后来的情况,实事求是说说吧’。他每说一句话就像往我身上扎一根针。那天的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我对小组的事清清楚楚,一张嘴就能说出来。可是咱才不会那么冒失,因为咱心里有根神经绷着呢,告诉自己:‘小心哪,小心,这是个脸上有标记的人’……我那会儿故意装糊涂,两手拍着脑瓜说:‘我想想,我想想……’他就耐心地等着我。这个家伙抽一种雪茄烟。我真馋那种烟。我刚才告诉过你,我是一个没有志气的人哪,这会儿就伸手跟他讨了一支。

“什么病?”

“那一天我知道事情不好。那个脸上有红痣的人把所有的老家伙都赶到屋外,然后小声问我:‘老同志,我们都是内部的人了,我们谈几句原则性很强的话好吗?’我连连摆手说:‘我不是内部,不是内部。’我知道‘内部’就是在组织的意思。

“什么病?胡乱解溲!”

他哼哼一笑,我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

我明白那是大小便失禁,“这就通知了他家里人?”

“怎么?善者不来呀!”

“可不!要不谁给他收拾?不过有点儿晚了,去找他老伴,老伴已经不行了,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他的儿子离这里几千里远,这会儿正好儿媳妇回来看望公婆,有人就把她骗来了。谁知她一来就再也走不了啦。让儿媳侍候公爹可不是个办法。不过那个年头谁又顾得了这些?那个小媳妇——小伙子,我告诉你吧,你这辈子要能娶来那么个小媳妇也就算是得着了……”

“怎么?”

我听下去,觉得全身发冷。

“有一天一个脸上长了颗红痣的人进来了,我一见这个人心里就咯噔一下。我知道事情不妙。告诉你吧小伙子:你在险要关头见到脸上有特殊标记的人,可要小心……”

“哼,别看小人儿不大,浑身是劲儿,长得也好看。听说她在城里一个博物馆做事情。有人说那会儿她就是因为崇拜这个老教授,崇拜人家的学问,才跟上了他的儿子。这是胡说罢了。当然了,他儿子也准是个好小伙子。她给公爹擦洗身子,扶着他解溲,一天天累得什么似的,没有一点儿怨言。那些丧了良心的东西,看人家闺女长得好,动不动就伸手动脚,净说些下流话。我真想用铁匙把那些家伙的眼珠挖下来。你不知他们看人的眼神……人哪,坏起来不如野兽。”

“我说:‘不知道。’”

老人完全是不经意地说出了一条真理,我想,没有一个正常人会怀疑他的结论。

“‘你不知道那些内容吗?’”

“后来,那些狗娘养的还不是把人家儿媳妇给糟蹋了。其实早就糟蹋了。她忍着羞辱,因为要活着侍候公爹。大约又待了一个来月的工夫,老教授就死了。老教授一死,他的儿媳也吃了药死在老人身边……她是跪着死的。”

随着谈下去,我渐渐明白,当年班子中那个最优秀的人物就死在这片农场里。他说那人本来也可以像眼下的他一样,种种地喂喂牲口,把日子对付下来,可坏就坏在那家伙的“手贱”——“手贱哪,刚强啊,没有好处。有一年上他发了神经,往本子上划拉了一些字,说了那两本书的事、一些别的事,涉及到不少像模像样的人——特别是从京城来的‘首长’。‘首长’,你想想,这是闹着玩的吗?结果这本子给人搜走了,不久就来了一帮家伙,审来查去没个完。我也跟着受了不少牵连。他们把我们两人分别关在不同的小屋里,也不打也不骂,就是不让睡觉。来人问我们是不是经常谈论这些事?我说天哩,什么事我压根儿就不知道。

……

“可是不客气地讲,”他抽了几口烟,“我比那个柏老还是强几分的。那家伙才是一个粗人,比我还粗。”

这就是当年一个目击者的口述。这一切在我听来都如同发生在眼前。我没有遗漏一个细节、一句话,仔仔细细全记下来。

后来我才明白,他所说的“没志气”是一种自嘲:能把事情看透,将其快快忘掉或者干脆就不再计较。总之他没有像别人那样耿耿于怀。他认为世上的一切事情,早有一只大手安排好了——你如果去阻挡它,就像一个人要用双手去阻止造山运动一样,那是可笑和徒劳的……谈起了当年那个小组,他说自己在这伙人中本来就算一个粗人,真正的秀才也不过一两位。他当年主要是搞点儿资料性工作,如此而已。

第二天老人领我去看监禁老教授的那间黑屋。

“嘿嘿,就因为我是个没志气的人……”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简直不能相信。这个小屋子实际上只是锅炉房的一角,它用土坯间隔而成,另一边就是看守住的地方。老人指着土坯上的通洞说:“看见了吧?这些通洞还在,当年那些家伙就从这儿往里望。最可恶的是,老教授死了,儿媳妇也给折磨死了,他们还向上汇报,说正是因为他们看见了什么,那个闺女才羞死了……”

“为什么?”

我心中有什么东西被搓碎,发出了破裂的声音。整个过程我都一声不吭。眼前的这个小屋紧靠着锅炉烟囱垒成,挤得只剩下一点点空间,又没有通风处,可以想见这里的夏天会怎样,那一定像个大蒸笼。

老人扳着手指数上半天,说有的在这里,有的在那里……讲来讲去,目前还健在的已经是微乎其微了。他说大部分人离开农场时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一个个荒疏了专业,再说年纪也不饶人——本人还算这些人当中身体最好的一个哩——说着他翻翻白眼:“你知道为什么吗?”

“那年夏天老教授和他的儿媳就关在这间屋子里——他们故意让两人在一块儿,故意往锅炉房里塞煤火,因为农场有个小作坊需要蒸气……住在这儿的人天天湿淋淋的,要想不给闷死热死,就得不停地喝水、冲洗。人哪,什么恶事都做得出。小伙子你千万不要随便相信人。你如果听进了我老头子的这句话,才算没有白来一场!”

“当年你们一块儿来农场的人呢?现在都哪去了?”

这是一位老人最终的结论。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抚摸着这伤痕累累的墙壁。不知是什么把这些墙壁砸成了一个个凹痕。凹痕里有一些深色的东西,它们是凝住的血汁吗?这一间屋子应该让柏慧来看看,让梅子和我的朋友们来看看……

这几句话倒提醒了我:他终究不是当地的一个“土著”,也不是一般的农场工人。

离开时,我在那些凹痕上砸了一拳。

接下去的时间老人只是低头吸烟,咕哝着:“咳,提他干什么,反正就是这样了……这是那个年头的命啊!”

还剩下了一点儿时间,太阳还没有落山。胸口被塞得满满的,我想快些出去走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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