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飓 风

就在我刚刚搁下背囊不久,甚至还没有展开炕上的行李休息一会儿,一个从未到过我们葡萄园的人踉踉跄跄迈进了门槛,他就是老经叔。老人一进来就回身掩门,然后轻声低语说:

四哥的话与我和老人分手时听到的叮嘱一模一样。我说:“嗯。”

“你算回来了。跟我走一趟吧,毛玉不大好……”

我可怜的葡萄园啊,一地的枝叶被收起,只剩下光秃的粗枝。许多石桩都歪倒了,可见这是怎样凶的一场灾难。我们的邻居园艺场也在全力救灾。这灾后的日子里,大地突然出奇地安静下来……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仿佛刚刚从一场噩梦中脱身。四哥闲下来开始描述这场狂风:“天哩,风伴着冰雹来了,刚刚中午时分天就黑了,大海像站了起来——浪头往前扑了半里路;风一过不光是树木枝叶铺在地上,还有死去的鸟、其他小动物……咱们从头开始吧,大家都得咬紧牙关。要紧是遇事不能慌急。”

“怎么了?生病了?”

拐子四哥拍着那条伤腿:“她病得好重……用车把她拉到市医院去,也查不出什么。前些天那个毛玉老婆婆知道了,就拖着瘸腿来了,给她按了按,喂了几服药,这才好起来。人弱得不行,让她睡一会儿吧。”

“你刚走不久她就病了。唉,年纪也到了。她让你去一趟。”

“她怎么了?”

3

拐子四哥扯紧了我的手,拉着我向茅屋走去。他直接把我领到了那间小屋。土炕上正睡着那个又瘦又小的女孩。她蜷在那儿,侧着身子,瘦瘦的小脸朝向墙的一面。四哥蹑手蹑脚的,看了看就拉上我的手出来。

海草小屋里是一种檀香味儿。大白天关门堵窗,所以光线极暗,好像到了黄昏时分。老经叔将我领进门就退出了,离开时将炕上的那只大猫也一起抱走。我的眼睛渐渐适应了,这才看清躺在炕上的毛玉,看到她一团白发散在枕头上,就像李子树的繁花。一阵难过让我抿紧了嘴巴。

“大伙儿都急死了。天灾人祸啊,天灾人祸……”万蕙在说。

她费力地睁开眼睛,拍拍炕边。我坐下了。她又拍一拍,我就坐得更近些。我往她身边挪动了两次。她的手摸到了我的手,我马上觉出她在发烧。一只烫烫的手握住了我,长时间不再松开。

可是他们当中没有鼓额。鼓额呢?

“大婶,您该去医院啊!”

万蕙跟在他的身后,所有人都出来了。

“孩子,什么医院比得上我的药呢。这不是治不治的事儿,这是气数。我先得问问你:找到该见的人啦?”

我一声不吭。

我点头,握紧她的手,俯身去看她的眼睛。我发现她已经连睁眼的力气都没了,眼里的那一点儿火星随时都要熄灭似的。我嗓子眼发热,一时说不出什么。

我离园子很远就屏住了呼吸。我简直给吓得大气不出……斑虎出现了,葡萄园出现了,拐子四哥掮着土枪出现了。拐子四哥不是一拐一拐地走,而是拖着一条腿。他见了我一怔,然后大喊一声。我们相扶着。

“好孩子,你得给我从头说细发一点,从头说吧……”

路过园艺场,我看到那些果树有的东倒西歪,大多已经没有一个果子了,树叶大部分被风扫掉……我的葡萄园呢?我的斑虎呢?我的伙伴呢?

我点头,但只好扼要说了一遍。

踏着满地狼藉,我一路奔去。

老人长时间没有吭声。这样停了一会儿,她喉咙里突然发出几声咕噜——像笑又像喘;然后她示意我扶她坐起。她倚在了一大摞被子上,大口呼吸了一阵,这才说道:

就这样,经过了几天几夜的奔驰,我离那儿越来越近……火车进入了那个半岛。果真如此,一看到满路上一辆又一辆载着救灾物资的车子,什么都明白了。看来整个半岛灾情严重。车子往前飞奔,我看到了倒地的庄稼——像有一只巨手把刚刚长到半尺高的玉米猛地一扫,全部撕碎并按在了烂泥里。有的地方洪水冲决了堤坝,有些石桥也被大水冲毁。

“我今个要你来,是要告诉你个大事,那个人——就是那个首长,前天死了。”

在摇摇晃晃的火车上我才明白:那个葡萄园一直连着我的心肺呢,它稍稍一动都会引起撕裂一般揪痛。

“啊,您怎么知道?”

在老人的指点下,我急急去搭汽车,这样半天之后即可转乘火车。

“都……知道。广播了,不过没人听……我听到了。这不会错的。他真的死了……这一回你就能找那个太史算账了,再没人护着他了。这个无恶不作的人是他的亲外甥……”

我匆匆告别了老人。我行前再一次与之约定:等我安顿好了一切的时候,马上就来接她。她千叮万嘱遇事不要慌急,最后我郑重答应。

我的心一下下沉着有力地跳着。我听下去。

2

“他前几年见到一份关于‘六人团’惨案的内部资料,然后就慌了,怀疑是我透露了什么,就派外甥来盯我、缠我、折磨我。我让他放心,说与魔鬼订的契约还没到期呢,我这边说话算数。他逼我扎紧嘴巴,威胁我……”

只是一刻钟的时间,我的右腮开始肿疼。

原来如此。我说:“你知道罗玲为什么来这里吗?她母亲的前夫就是‘六人团’成员。还有那个老红军,他是当年脱险的一个……”

“葡萄园,葡萄园……”我口中喃喃,感到了揪心的疼痛。我仿佛看见那场飓风已经把整个园子连根卷走,还有我们的小茅屋。我怕极了。

“我都知道。可我还要遵守跟魔鬼订的契约。你会骂我是个胆小鬼,骂吧——我今天说出这一切,也许太迟,也许还不算迟。今明两天,你再叫上罗玲,我要从头细说一遍。再不说,我闭不上眼啊……孩子啊,我男人铁力沌以为种片园子就能躲开,最后还是死在那些人手里。原来天底下没有一片园子能藏住人啊,你记住,这是我们搭上命才弄懂的一个道理!我的孩子啊……”

收音机里还在说:那个半岛上刚刚刮过一场强劲的台风,那里的人正在奋力抗灾……老人也愣住了。

我的泪水在眼里旋转。我咬咬牙关,点头。我站到窗前,轻启一点儿缝隙,看着一地残枝。

“你听,你听……”

“不用看了,这个好办,老经叔他们这几天会领人来拾掇。园子好办,只要心里有就成。我说的不是这个……孩子,我回头看自己这一辈子,悔得要死的事不知有多少,都不一一说了。我这辈子只干对了一件事,找了个好男人,这也是最大的事啊!他不光有一身好功夫,还有一颗真心。真心抵万金啊,真心无好报!他要是听我的话备上一件火器,也许会好些。他只信那身功夫,不信火器。他要死得晚,会把一身功夫传给我。我学点穴、就地十八滚,其实差得远呢……他手上有十八个字:擒拿封闭浮、沉吞吐抓拉、撕撤刮挑打、盘驳压;脚下有十个字:双拉牵虎式,暗藏金龙形。晚了,都随着他去了。乱世难存真人,剩下的是飞脚这一类,他们得了善终。”

“怎么了?”

“可是,我不甘心……”

“我的……葡萄园!”

“孩子,我看中的就是你的‘不甘心’。好孩子,记住这三个字啊,咱今后可全靠你这三个字了!”

有一天早饭时分,我们正听着新闻,我突然跳了起来。老人吓得一愣:“怎么了孩子?你怎么了?”

“大婶……”我嗓子里有些堵。

我安慰她,心里却在低低呼喊着什么,我是喊给外祖父和父亲、母亲和外祖母他们听的。我喊的是:你们听听吧,这就是昨天啊,为了寻找昨天,我历尽艰辛翻山越岭,从平原到大山,又从大山到了城里,再返回平原……我终于找到了让你们牵肠挂肚的这个人。她现在老了,来日无多了,被愧疚和思念折磨得奄奄一息。她就像我的母亲一样——活着的母亲。我是说,我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需要有一个活生生的亲人……我们一起生活了一些天,这让我们两人都经历了久违的温情。我一闲下来就帮她干活儿,她不再阻止,而是和我一起做。我们吃的是粗茶淡饭,却无比可口,我知道这是许久以来最能滋养心身的饮食。小泥屋安静,除了鸡鸣再无其他。这里甚至没有一台电视机,也没有报刊。老人了解时事只靠一台小小的收音机,她将它摆在了屋子正中的木桌上。

“大婶还有件事对不起你啊,那一夜我使了喜药……多担待吧。”

“你没有罪。你也是受害者。你一辈子受得苦够多了,你别再那样说自己了……”

我这才想起应该叫上肖潇来此。我忍住泪水,悄声说:“对您说假话是可耻的,我们俩相爱,但我们那天发誓一生要像亲兄妹一样……”

她叹息,有时哽噎:“黑马镇出事以后,就是在府里最后那些日子,他把我强暴了。我不敢吱声。不久小城就解放了,他和他的人有一天趁我外出买东西,开一辆吉普车把我劫了。这就是我和你们一家分别的日子……我其实成了他的囚犯。在家里,他骂你父亲的时候,我听不下去,有一次就骂:‘你是钻到府里的一只老鼠’,他就动手打了我。我恨他,直到最后都在恨他。可是我为他生了两个孩子,这让我只好认了命……他死了,我住在乡下心里好受一些,半夜里想的全是前半辈子,是你们一家蒙受的大冤。我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个罪人。有一段我还想到了出家——这里要比出家好……”

老人闭上眼睛,牙齿轻轻磕打:“抓紧时间做真人吧,时间比飞车还快的……”

我开始从头体味她的不幸与甘辛,最后只能对她发出这样的安慰:“可无论怎样,他还是纵队这边的人……”

附 记

她再三挽留,我又住了几天。夜里谈到很晚,谈小城,谈她后来的生活。她说离开那个小城大宅之后,她觉得自己就像一棵离了水和土的树,正在一截一截枯死……“跟了那样一个人,我死也不甘哪!”

在毛玉最后的时刻,她身边站了葡萄园所有的人:有肖潇和罗玲,老经叔和村头儿老驼。简短的送别仪式之后,她给安葬在园子一角,铁力沌和螳螂拳师的身边。事后来探望的有地市乡三级官员及园艺场的领导。

……我陷入了一种少有的绝望状态。这一瞬我不知该做点儿什么才好。最后我请她到葡萄园里去住一段时间:我会陪她看看我们一家最后的居所,那个小茅屋的遗址;我们还要一起去海滨小城,去找那幢大宅——如今它的原址只可模模糊糊地辨认,那儿只剩下了很少一部分老建筑。她流着泪水说:“好孩子,我会去的,会去的。”她一遍遍重复最后那几个字,然后突然拉住我的手,扳住了我的头:“孩子,你长得多像你的母亲啊,你真像她啊……”她又一次泣不成声了。

大约一个星期之后,我走在海边,被前边浪缘上的一个黑影吸引了。走到近前一看,原来是那只黑白大猫,它溺水而死。它最后也葬在了园角墓旁。

她摇头,一遍遍摇头,语气十分肯定:“说到底他不过是高兴你父亲遭殃——他说你父亲跟踪他的时候,打过他一枪,没有打中。他说这一来,‘这一枪之仇就不用我来报了’,还说‘恶有恶报’——我说你父亲从来不是恶人,他就跟我拍桌子、吵叫……”

在整整一年多的时间里,我几乎再也没有离开葡萄园一步。为了它的再生,我们所有的人都付出了所能付出的一切。这期间武早像获得了保释一般,被我们迎回了葡萄园。但他最终未能久待,再次返回林泉治疗。

我又问:“但我知道他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是在领导那个‘锄奸队’的!那就是一个暗杀团伙——在杀害外祖父和陷害父亲的那些人中,总该有他一份吧?”

第二个春天,这里又开始出现了一片碧绿……我接来了小慧子,从此葡萄园成为她暮年的又一处落脚点。

这会成为一个永远的谜团吗?

为了这片田园,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准备在将来迎接无法测知的各种磨难。

我无法言说,这一刻心里的震惊和淤愤交织一起,极力想冲决什么。可就是没有一个出口,也没有一个发泄的对象。我尽力克制着自己,好让她细细地回忆。我请她从头想一想飞脚在世时谈过的一切、她与之相处时听到的事情——只要是有关我们一家的,请连一个细节都不要遗漏……这也许是一个漫长的缓缓的回忆,需要一个过程,需要等待更多的从容的时间。可是她想了想,然后肯定地说:“老爷,就是你外祖父,确实是他的朋友;他心里恨的只是你的父亲——我想暗杀老爷的人不会是他;再说他毕竟是纵队的人啊!”

1990年4月至2001年11月,一至三稿于龙口、台北

这是一场艰难的告别。我极力从一张衰老的脸上辨认着昔日的痕迹。那双眼睛的深处仍然闪着动人的光彩,那一头白发似乎贮藏着玉兰花的香息。谈到海边小城的大宅,往昔的繁华,外祖父一家,她一次次泪水盈眶。“我听家里那个畜生、那个畜生念叨,他一遍又一遍告诉,说你们全家都给镇压了——我那时哭干了眼泪,也死了心……”

2009年11月五稿,于济南、龙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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