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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与水

“怎么?”

大娘摇着头。

“要到大清早才……”

“让我去提些水吧。”

原来村边那口深井平常不让人提水,因为白天水很少。村里有个约定:必须到清晨水多起来的时候才允许提水。可我不能等待,只想为老人做点儿什么。我从院子里找到那个提水的陶罐,上面有很长的绳子。我不管老人怎么阻拦,提着罐子走向了村头。街上有好多人看着我,一时不知我要做什么。井边上没人,我往下望了望,见是一个四方砖井,很深处有点儿光亮,就是说有水。我好费力才把水汲上来,提着它穿过街道两旁那些责备的目光,回到了小屋里。水倒进陶缸,她感激得不知怎么才好,只说:

我听了好久才明白,她是说:“去了”——她的男人死去了。这么说她没有儿子和女儿,是个孤寡老人。她又一次弯腰到小陶缸里去舀水,盛水的是一个破了角的葫芦瓢。她好费力才舀出了一点点。我喝下了这浑浊的水,觉得这好像是泪水和泥汗汇集起来的。我不知该立刻出门找人还是怎么——我身上有了力气。后来我说:

“啊呀好孩儿,啊呀哪里来的大胆孩儿。你是哪里人啊?”

“富了。”

我告诉她:我是从东边来的,从海边上来的。

这个小屋子里和我熟悉的东部平原的那些情景差不多:泥做的锅台、泥做的碗橱和柜子。几乎没有其他木质家具,只有风箱是木头的。还有两个三脚凳,一个小桌子——那是用来吃饭的。炕上没有席子,只有一个水泥袋糊成的大饼模样的椭圆形垫子。垫子中央发黑,老太太晚上就躺在那儿。我问老人家里还有什么人,她缺少牙齿的嘴巴费力地说:

“海边上?那是什么地方啊……”

2

我告诉她:就是海边,一个村子不远,那里有一处葡萄园……“葡萄园,葡萄园……”老人念叨着,从窗上往外望着,好像那个园子就在她的目力所及之地。我望着心慈面软的老人,觉得她真像在旅途上等候我的一位亲人。这样待了一会儿,她又问起了我要找的那个女人——“那到底是你的什么人啊?你怎么知道她一定住在大河浜啊?”

老人不再说话,“哦哦”几声,转身忙去了。

我只好从头告诉,稍稍说得详细一点儿:我是刚刚得知她的下落——我们一家人苦苦牵挂了她半辈子;我的外祖母和母亲在世时,一直想着她……“啊呀……好孩子,好孩子你就这样一直找过来?”老人的眼珠灰灰的,盯得我心上发紧。

几句话又怎么讲得清呢?我只好说:“亲戚,我也是她的亲戚……”

“我刚从城里见了她的儿子儿媳,又去了古镇……”

老人像是一愣,身子往后歪了一下,“哦,那得问问——你找的是这个人呀,那你是她家里什么人?”

老人听着,像是没了兴趣,慢慢转身出了屋子。她在院里抄起一把扫帚,一下下扫着。

我吃了一惊:“那么,我想打听的一个人,她的亲戚告诉我,说她就住在大河浜,她叫……”

我出门帮她,她却紧紧揪住扫帚不放。这双抓住帚柄的手又瘦又小,突然抖得厉害……夜里老人坐在我睡觉的那间屋里,久久不愿离去。她想听听海边的事情,问着问着,又问起了我家里的老人——父亲、母亲和外祖母,他们什么时候去世的?,他们生前的事。屋里没有点灯,我看不清她的脸,只听她一句句问着。我在黑影里诉说,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睡着了……早晨醒来时,老人已经出门取水回来了。她站在门边对我说:“这几天我没事了打听你要找的那个人,她的远房侄子出外打工了,因为她也早就不在了——她古镇上的亲戚一准是弄错了,这个老太太早就不在了啊!她不在了……”

“这方圆一百多里的地方,都叫大河浜。”

“她去了哪里?”

后来我听到有人在蹑手蹑脚走路,还觉得有一双暖暖的目光抚摸在我的脸上。我睁开了眼睛……“好孩子,你可有一场好睡哩!”老人站在炕边,笑微微的。她说我睡了两天两夜了,有时还要喊几声梦话。我使劲想让自己振作,费了好大力气才坐起来。我望着这位老人、这个屋子。这是个搭救了我的老人,我想按照东部传统的礼节,给她跪一个。她坚决地阻止了我,说人这一辈子,路上讨一碗水的事儿是常有的……我搓着眼睛,急着要问的第一件事就是:这里就是那个叫“大河浜”的村子吗?老人点头,伸手往外指了一下:

“她啊,她早就不在人世了——她死了……”

这真是一场漫长的睡眠,像睡了一年。我差一点儿就要长睡不醒了。

老人说着也为那个人难过起来,泪水哗地淌了下来。我一下凝住了:

村子另一头有一间更小的茅屋,门板薄薄的。她开了门,说了声“到家了”——我顿时觉得心头一亮,恍惚间认为千里跋涉就为了这一刻:找到这样一座茅屋……“我渴我渴……”老人的瓷碗刮着缸底的声音。她端过来了,说着什么。我却倚在炕上,一歪头睡过去了。

“这,怎么可能?她的亲戚……”

原来河对岸不远就是一个小村庄。我又看到了那些矮小的屋顶,心里一阵热烫。我像见到了母亲,但还是把泪水忍住了。“我渴我渴……”“别吵了汉子——怎么像个娃儿?”在村头的第一个小屋前,她放下东西,拍响了门板进去,一会儿端来了一个粗瓷碗。她一手扶着我的头,一手把碗对在我的嘴上。我不停歇地喝光了一碗水。“我渴我渴!……”“走吧走吧,家去!”她还了碗,继续抓紧我的手向前走。

“孩子,相信我的话吧,那个可怜的老婆子真的死了,再找也是白费工夫……”

老人一手牵上我,一手提着那捆小小的柴草往前走了。

我呆呆地看着她。我还是摇摇头:“您弄错了,如果真是这样,她的儿子儿媳也会知道吧!”

“走吧……跟上吧……”

老人再次弓腰舀水,头都快要探进水缸里了。她在咕哝:“那不一定啊,她和他们常年不住一块儿……”

“我渴我渴……”

我心存疑虑,可又万念俱灰。果真如此,那对我、我们一家,更有小慧子本身,该是多大的不幸。一个漫长的故事由此结束,心有不甘。我不想再问她了。我想自己真的该离开了,走出这个村庄前,我还要再打听一些人——所谓的大河浜一带,到底还有多少这样的村庄呢?面前的老人会不会真的搞错呢?

“你是赶路的汉子?”

走前,我只想帮老人到河边上去拣些柴草、为她打水,帮她把塌了半边的院墙垒好,可她全都阻止了……天一大早,我只好提起了背囊。老人千叮咛万嘱咐,像对待第一次出门的孩子。我在她的目光下默默地往前,走了一段又转回:我想给老人一些钱……可她马上沉下脸说:

“我渴我渴……”

“好孩儿,我怎么能要你的钱?你把我当成了什么?”

“你是哪来的汉子?”

没等我说话,老人就把钱搁下,然后回身。她满头的白发束成了一团,随着她的迈步一下下颤抖。我捡起钱,跟上她走了回去……老人说:“你心里要是不过意,就帮我垒起院墙再走吧。”

外祖母的头发像李子花一样白,上面落满了蜜蜂。我的外祖母,她弯下腰拉着我的胳膊,把我弓着的腰拉直了——我去寻找那双熟悉的眼睛,呆呆地望着这位拾柴火的老人。

我搁下背囊,用了多半天的时间,堵上了残破的院墙豁口。整个做活儿期间老人就站在旁边,一言不发。

老人直着走过来,然后奔下河堤。

这个夜晚我怎么也不能入睡。老人把我让到那惟一的土炕上,她自己睡在角落的一个蒲垫子上。刚开始我和她争让,到后来她生气了,我只得睡到了炕上。

对面河堤上好像有个移动的黑影,它很小,但是它在移动。这么说那是一个生命!我的双眼一下睁大了。我喊了一声,可惜太微弱了。后来我目不转睛地盯视:真的不是幻觉,而是一个真实的会动的影子。我挣坐起来,令我吃惊的是自己竟然又一次站起,并往河心里艰难地走去。河心的淤土有些硬,我跌疼了膝盖,但每一次还是站起。走啊走啊,我的眼睛只不离对面那个移动的影子……渐渐看得清一个人的轮廓了,再后来又看见了飘飘的、在阳光下闪亮的银发。她是一位老太太,手里提着一些东西!我喊了一声,双眼一阵发烫。“外祖母……”

夜晚我听到了她均匀的呼吸。这不能不使我想到自己的外祖母和妈妈。“妈妈。”我轻轻呼唤一声,眼泪夺眶而出。老人的土炕啊,平坦、坚实、光秃秃的,我和衣而卧,汗水不停地流下来……剩下的时光让我睡了一个好觉。天刚蒙蒙亮,村里的鸡就一声声啼叫,把我给吵醒了。我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听外面露水滴落的声音。蒙眬中我觉得这是在葡萄园的小茅屋里。隔壁的呼吸声应该是拐子四哥的,再有一会儿肖明子就会欢叫跑出,再接下去就该是鼓额了……我坐起来,两手抱膝看着窗外。窗外是几棵杨树、破草垛子、远处稀稀疏疏的房子。这里没有葡萄园,也没有那种开阔的荒原景象。我想这会儿葡萄该结成枣子那么大了吧?这个时候该是忙着把多余的枝杈折下来的时候。这个季节葡萄园里的活儿很忙,拐子四哥他们此刻大概早就起床了;斑虎也该在园子里四处巡行……我揉了一下眼睛,屋里没有人。我想起该提陶罐去为老人取水。

太阳照着我。太阳将把我在大堤上炙干,变成黑炭;我今生再也不必躲避它的光芒了……我歪过头去望着太阳,想一直这样看着它。

趁着老人没有回来,我还是想把一点儿钱留下。我把钱压在了纸垫底下:老人会发现它的。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表达自己的一点儿心意。可我想了想又觉得不妥,就把钱取出,放到抽屉里——拉开抽屉,里面竟然有一本书,那粗糙的封面让我一打眼,全身就抖了一下……一点儿没错,这是飞脚的那本回忆录!

我这次真的不想起来了。就在高高的河堤上,我直直地躺下了。

我哆哆嗦嗦拿起了书。是的,这与我背囊中的那本一模一样。天哪!我心上突然明白了什么,拿着书就冲到了院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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