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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暗故事

她一边哭着一边盯着门口。她大概害怕这时候有人突然闯入吧。我安慰她,给她壮胆。最后她总算断断续续地讲了事情的经过。

这个夜晚,我尽管一再耐心地劝导和询问,小杆儿总是不愿开口。后来我把知道的一些事情说出来,只简单地复述一遍,问是否真的如此?小杆儿看了我一眼,又很快摇头。我鼓励她什么也不要怕。她就哭了起来:一开始像蚊子似的,后来呜呜大哭,用溃烂的手去揉眼睛。她一哭,瘦骨嶙峋的身子就球成了一团。我想这孩子身上一定有什么重要器官受了损害,不然就不会瘦成这样。她的头颅显得很大,那是因为她的脖子太细了,肩头尖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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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该是我在大山里听到的最阴暗的故事了,可它就发生在眼皮底下。我把最后的一点玉米饼啃在嘴里,用力咀嚼……

那还是她很小的时候,就是十五岁吧,一个夏天,大白天,那个连长就往她身上扑过来。她狠狠地咬了他,他就揍她。她的肋骨那儿差一点给打折了,疼得一动也不敢动。后来好不容易长好了,连长又来折腾她。她就告诉了爹。爹只得忍住,见了连长说:“连长,我给你跪个,啊?跪个还不行吗?”爹后来没有法子,就把她带在身边,看场院时也带在身边——这就发生了后来的事儿……那个连长只受了一点轻伤,好像是左胳膊出了一点血。连长恼恨至极,他把爹踢坏了……

“小姑娘肚里装了一些事儿哩。你想想,到哪一天她说出来,这一伙还不要吃官司?要不说他们死也要把她抓回来。有一阵他们怕小杆儿跑,就吓唬说:跑到天边也要把你捉回来,再跑一次,就把你腚上用火筷子烙上记号。她的腿就是那回逃跑让人给打断的……”

我把小杆儿的话记下来。因为小杆儿不识字,我读给小杆儿听,让小杆儿按上了手印。小杆儿颤颤抖抖地在手上抹了点墨水,按了一下。余下的时间我一直在寻思,该怎么做这个事情、我是否有点莽撞?我知道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一定要做、要救人——小白如果在这儿,也一定会这样做的。

我实在不解:“就这么一个小姑娘,他们怎么就不放开她呢?”

第二天,那个连长和几个人到这儿来了。他们对我问来问去:什么时候走?到底要干什么?等等。他们问不出什么,又叫走了鼓额和小杆儿。鼓额回来时已经半天过去了,她告诉:他们一个劲地问你是从哪里来、到底来干什么?最后又把小杆儿单独留下了。

鼓额妈又告诉:小杆儿一开始也跑过,她受不了这些折磨,一天晚上抱了东西,撒开脚丫子往南山跑了。可惜刚跑了一会儿就让连长领人抓回来了,一回来就把她结结实实揍了一顿,身上再没一点囫囵皮。“俺来的那会儿她的伤才长好,一身的疤瘌吓死人。这孩子后背上的疤瘌有碗口大,你想想这孩子哪敢再跑……”

我和鼓额正说话,来了一个系着领带、非常文雅的年轻人。他请我到总经理的办公室去一趟。我随他走出下房,见小巷尽头有一辆轿车。我说:“路很近,就让我们走走吧。”他执意让我坐车,我还是拒绝了。

我想起了那个连长:凶狠的大眼、鼓鼓的腮帮子……

我往前走,轿车就在身边缓缓地开。窄窄的街巷上,所有的人都伸长了脖颈观望。

我又问,他们才告诉:小杆儿爸在世时她的处境还要好一些,她爸一死,这个孩子干脆就成了老哈家的一块抹布,谁都拿过来用一用。“小杆儿那时候才十四五岁吧,有人就来欺负她,她呜呜哭。爹实在没法儿,就把她领到了场院上。有一天夜里爹背着枪沿场院溜达,那个坏种又钻到窝棚里去。小杆儿哇哇一哭,爹背着枪就往回跑。那一天是个月黑头,她爹看不清从窝棚里跑开的人影,就紧着问小杆儿那个人是谁?小杆儿只是哭,一个字不说。她爹就追上几步,瞄准那个逃远了的人影打了一枪……”

在一幢五层楼的顶层,我见到了大名鼎鼎的老哈。我原想这是一个凶神恶煞般的家伙,可见了面不由得让人一愣:一个五十五六岁的人,脸白得很,非常消瘦,下巴略有些歪,样子非常和善。他说起话来细声细气的,口气就像与对方商量事情似的。他说:“听说你是个有学问的人哩,俺这个集团最愿结交的就是你这样的人。好哇,咱大欢迎哩!”他随手把一个茶杯往这边推了推。我打开杯盖一看,原来是一杯浓浓的咖啡。我没喝。我心里琢磨的是,像这样一个心慈面软、面皮白净的人,怎么会有那么多运筹的心机,又怎么会重用一个连长?

鼓额妈也点头:“完了……”

“听说你关心年轻人哩,学问人都是这样。小杆儿,她现在成了孤儿啊,可怜。我整天忙集团里的事情,也没工夫问她怎样。下一步该送她进职工夜校哩,”他吸一口烟,“送夜校。我们准备把教育抓紧起来,这才重要哩……”

鼓额爸说:“那孩子啊,这辈子完了。”

我特别注意到,老哈的手边竟然有一本厚厚的英汉词典。

说起了小杆儿,两人都不吃东西了,半张着嘴,相互看着。我继续问,两个老人就一声连一声叹气。

他请我晚上一块儿吃顿便饭,再谈谈教育的事。我一脸惶惑地谢绝了。原来这是一个热衷于结交文化人士的企业家,当年还是一个“文学青年”——在他的自我介绍中,我惊讶地得知,二十年前他发表过几十篇诗文,直到现在还试着写书呢……我吸了一口凉气。既然如此,我想直截了当地问问他了,我说:“你肯定知道‘连长’是怎样一个人了,用当地人的话说,这是一个‘挨千刀的’。你准备怎么办呢?”

我又问起了小杆儿的事:“这孩子真可怜,她的手伤成那样,也不让她歇息……”

老哈的脸沉下来,然后眯着眼看我,说:“不错,这是一个坏人。可是你见过车前集团这一大摊子了吧?我想告诉你,没有坏人办不成事。所以我要用坏人,保护坏人,最后还要除掉坏人——只要是作恶的人,就没一个有好下场!”他说过之后,再不吱声。

我们三个一块儿坐在地头歇息时,我发现自己全身都快要散架似的,又酸又疼;饥饿袭来,肚子咕噜噜响。鼓额妈从身后一个布套子里取出了一块玉米饼。我们一块儿吃起来。布套子里还有一点咸菜,一个装了凉开水的瓷壶。这食物让我觉得那么香甜,好像许久都没有吃过这么好的一餐了。鼓额爸说:“在这儿做活不比别处,肚里要实在些。”我看着这一大片玉米,问:“难道就靠你们两个人收它们吗?”他点点头:“不过要看天气哩。天气不好,事情急起来,老哈就会再雇人帮忙。种麦子时还会添两个零工。”

我还想问他什么时候除掉“连长”?终于忍住。我太书呆子气了。

她上来帮我,这才算把一棵玉米刨下来。只一会儿我的周身都被汗水浸透了,每扬一下镢头都要带起一些土,结果脸上头上都沾满了泥土。我想这天下午自己给予他们的惟一帮助,就是收获了几行玉米……

在分手的门口,他望着下房的方向,声音沉沉地说了句:“苦啊!就让我们一点一点来吧……”

玉米棵简直像一株株小树,结实茁壮,我费了好大劲儿还是没能把它刨下来。一边的鼓额妈看着笑起来:“噢哟东家,你握镢头架势不对哩。”

他握住了我的手耸动一下。他的手十分柔软。

下午我来到了田野里。这儿的土地还没有沉陷,是一大片很适合耕种的平坦无垠的土壤。庄稼一片金黄,秋天的收获刚刚开始。两位老人把老哈的那一大片玉米只刨掉了很少几垄,正在一刻不停地挥动着镢头。我帮他们把刨倒的玉米秸抱到一块儿,然后打捆。这里最累的还是刨玉米秸,我想亲手试一试,但他们推推拉拉不愿放弃手里的镢头。“这怎么使得,怎么能让你来做这苦活计……”我差不多是从鼓额母亲怀里硬把镢头给夺过来。她眼巴巴地看着我扬起镢头。

我回到了鼓额他们的下房,只有鼓额一个人忙来忙去。我问小杆儿呢?

鼓额将信将疑地看着我。我期待着她说出什么。她又一次把头低垂,像在想什么。

“一直没回……”鼓额很担心的样子。

“我看见了你,知道你安顿下来,就放心了。”

直到很晚了小杆儿才回来,见了我们总要躲躲闪闪。她差不多像一只小老鼠那样,一下溜到了自己的屋里。

鼓额的眼睛又垂下了。

鼓额走进去,屋里传来她们怯怯的说话声。后来就没有声音了。一会儿我听见鼓额在一声连一声地催促她,说了什么听不清。小杆儿没有声音。

“总有一天……”

鼓额出来,小声对在我耳边说:“坏了,连长逼着小杆儿写下了什么,还让她按下了指印……”

鼓额一下兴奋起来:“什么时候啊?”

我设法让小杆儿明白:他们逼她做的事情有多么危险,这样一来大概会把整个事情都给搞糟——我最后一字一字叮嘱她:“你无论如何要相信,一定会有人帮你、救你,你必须离开这里,这是迟早的事儿!”

“怎么会呢,四哥和万蕙还在那儿,到时候你也要回去……”

小杆儿浑身打抖,最后哭起来,用力掩住嘴巴:“你走吧,你快走吧——快些跑吧……”

“宁哥,我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

她伸出了那双红肿的手推拥我时,我什么都明白了。一阵绝望。我没有更多的时间再耽搁下去了。

第二天我想跟两个老人到地里去看看,可是鼓额拽了一下我的衣襟,说有事情跟我说。她的爸爸妈妈也极力劝阻我留下“歇着”。老人走了之后,我就和鼓额小杆儿忙起来:给猪添食,把鸡赶到南边菜畦那儿,又到院角的土井里打好洗衣服的水。小杆儿的手让我担心,可是鼓额并没有说什么。她坐在地铺上,一直看着我,咬着嘴唇。后来她哭出了声音。我听见门外面小杆儿在做活,好像不知怎么把盆里的水推洒了。鼓额强忍着哽噎,抬起头:

我出门时,鼓额就站在那儿。离去的时刻就这样突兀地到来……

老哈家里的一大片土地就靠这两个人做。小杆儿和鼓额负责料理内务,做饭、喂鸡喂猪,有工夫还要到地里帮忙。小杆儿太弱了,腿又不好,做不了更多的事,就往田里送饭,帮着抱庄稼秸秆,拔拔草等。最忙时,他们一天三顿都要在地里吃,差不多要忙到半夜才能回来。鼓额告诉:在这里做活可比园子差多了,“死挨……”

夜色越来越黑,我出门后又踌躇了一刻,正想着什么,鼓额急匆匆地追来了。她有些喘:“连长诬你是窜进山里的‘人贩子’,还让小杆儿按了手印,让她出来作证……他们给了她三千块钱……”

鼓额母亲说着抹起了眼睛。鼓额爸有点不好意思,一下下推拥着老伴。我告诉这一阵怎样追着他们的踪迹,从东到西地在山里奔波,如今总算找到他们了,我真高兴……

我瞪大了眼睛:“小杆儿答应他们了?”

他们很快给我在这儿搭了个地铺。“东家,多住些天吧……我把她拽出来,出来打工。你不知道俺这日子是怎么过的。跑东走西,翻过砧山……”

“答应了。她那会儿心里亏,才让你快跑……”

两个老人咕哝着,鼻涕眼泪都下来了。鼓额这时候反而一滴眼泪也没有,不好意思地扳扳爸爸和妈妈的肩膀,扶着他们到另一间屋里去了,一会儿又出来端了一盆水……

我一时什么也讲不出来。我站了一会儿,望着村子。没有多少灯火,那儿黑黑的。我最后一遍叮嘱她:“鼓额,你待在这里,一定不要乱跑。我们那边的事情了结后,我会来这里把你接走。”

“她整天念叨哩,夜里不睡也念叨。这孩儿啊,就是恋着园子。你再不回来,她就毁哩。”

鼓额急促地喘息:“宁哥,不管等多久,我都会等……你放心。那个连长是老哈的亲戚,老哈真的不坏,可就是灯下黑。老哈早晚会知道连长有多坏的……”

鼓额就站在我的身边。

“老哈……他也说过让你进夜校的事情?”

“天哪,孩儿该哭哩!”鼓额妈拍打着膝盖,不停地喊:“孩儿,看见东家了吧?看见了吧?”

“说过。他太忙了。他灯下黑,他真是不坏的……你不知道,他还写书、想学外国话呢!”

鼓额的衣着、神气、身个,好像没有一点变化;她的父母倒完完全全像两个土人:他们比我以前见到时老得多了,头发和脸上、衣服上,到处都沾满了泥土。他们刚从地里归来,刨了一天玉米秸,挥动了一天镢头,全身都被泥土和汗水纵横涂抹过。他们刚见了我时,有一阵只木呆呆的,好像不认识似的,这样待了一会儿才使劲搓手,吐出一声:“东家。”

“我知道。我担心他一边写书学外国话一边坏——那或许更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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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分手了。我终于转过身去。这个夜晚真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