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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房

她开始逐客了。我谢过了老太太,走了出去。

老太太告诉:“你说的那人八成也有,不过得到‘下房’去问,你还是去那里找吧……”

老太太没有送我,她只是在我迈出门槛的那一刻,“砰”地把门关了。

我不知道“下房”是什么意思,问了问才明白,村子原来留下的那些小房子叫“下房”。现在的“下房”大半都用来堆积一些杂物,或者住一些临时打工的人。

“下房”实际上就是原来的村子,它与新兴的这片楼房之间隔开了一百多米。这里倒可以好好端量这个村庄原有的面貌了。它们大半都是土屋和茅屋,其中只有几幢瓦房,不过盖得同样矮小,一色的石头墙。每一家都有围墙矮矮的小院,这一点和平原上那些小村没有什么两样。如果不是转过身去看那一片簇新的楼房,这些小屋子一点也没有令人吃惊的地方。走进街巷,一种极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我觉得这才是自己熟悉的地方,而刚刚走过的那一片楼房,总让我感到有点不真实的感觉,就好像为了拍摄一部影片而匆匆搭起的布景一样。

“你是说雇的人哪,”老太太板起脸来,“她们怎么会住这儿,她们要住‘下房’……”

街巷里,几只狗仰脸看着我。临街的墙倚坐的都是一些老人。我弯下腰来,一次次向他们打听事儿,一提“老哈”,他们都说:“你该到‘上房’去。”他们用烟锅划拉着那一片新盖起的两层小楼。我摇摇头:“我找的是‘下房’。”老人们眯上眼睛待了片刻,其中一个站起,用烟杆点戳着北边的小巷子:拐进去,走几步遇到一棵半朽了的老槐树,“正对着的那座小瓦房就是了。”我谢了他们。

“有一个额头鼓鼓的小姑娘在这里打工吗?”

老远就看见一棵粗粗的槐树,走近了一看,它真的朽过了半边,只是还没有死。槐树旁是一个矮矮的院墙,一扇虚掩的黑门。我敲了敲,没有应声,就直接走了进去。

“这是‘老哈’经理家呀……”她的声音放得很低,还抬起眼睛往外望了望。

原来是一个小小的四合院,前后两幢小瓦房。可以看出,这个院落已经是整个“下房”区最好的建筑了。院里青石铺地,半空里扯了一道又一道绳索,上面晒了各种各样的衣服。有的衣服湿淋淋的,这说明刚刚搭上去。我敲门,没有应声。我耐心地敲着,明白房门与院门不同,生人绝不可以贸然进入的。一会儿,终于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轻轻的,极像一个女人……门吱扭一声打开了,探出一个姑娘的头——一个十几岁的女孩,瘦极了,眼睛特大,就是这双突然瞪大的眼睛把我吓得身上一抖。她头发乱蓬蓬的,手和脚露在很短的裤脚和衣袖外边,瘦得像一根麻秆。她的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小得不能再小了。她那样子惊厥厥的,嘴唇乱抖:“找谁?找谁哩?”

原来那是一个小会客室,里边有一溜沙发。老太太边给我倒水边问:“城里人吗?”我点点头。“你是报纸派来的人?”我一下明白了,这里的人已经知道我了。我告诉老人误会了,我是到这儿打听一个人的。

“我打听一个人,她叫‘鼓额’,还有,她的父母……”

她一副心慈面软的样子,对我笑了笑,然后把我让到了院子东侧的一个小屋里。

女孩一声不吭地盯着我,眼神尖利利的,的确让人害怕。她并不回答我的话,而是把门打开了。

我站在那儿进退两难,回头看一眼开门的老太婆。

我得到了应允,心里噗噗跳着,跨进门去……原来屋里搭了一溜地铺,地铺旁边是一些大柳条筐子,里边放了一些杂物。一眼望去就知道这是长工睡觉的地方。这个村子的奇怪之处是不仅企业雇来了很多外地工人,而且一家一户还分别雇用了自己的短工,有的还是童工。在芦青河和界河两岸,这种情况是极其罕见的。这样一个发了热病似的村子,一个富裕的、疯魔一般旋转的村子,它养活了一大帮外地人。可我总觉得是外地人的脊梁支撑着,是他们顶起了一座又一座拔地而起的楼房,不过他们却要住在“下房”里,用剩下的最后一点力气给这个村庄打扫着一片陈旧的垃圾。

我按了一下门铃,立刻有人开了。开门的人几乎没怎么阻拦我。可是我刚刚走进一步,里边就传出一个声音。原来他在呵斥那个开门的人,他在喊:“干什么干什么?”我抬头一看,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穿着红色的衣服,正捂着肚子,踮着脚尖从院里往屋内跑,砰的一声反脚把门踢严了。

女孩两手冒着热气,通红通红。原来她一直在洗衣服。她的手简直不成其为一双手:它显得有些过大,红肿得可怕,有一个地方还在流血……我正看着,小家伙立刻把手背到身后。我忍住了,又一次问她鼓额的事情。她说:

他住在一幢二层小楼中。我发现这幢楼跟其他的二层楼并没有什么区别,打眼一看混在了一片建筑之中。这使我对“老哈”有了一点好感。

“你说的是那个大脑瓜吗?”

她像背书似的背出了一串。我也就不再问了,只想立刻去找“老哈”。

“是呀是呀,她在吗?她在哪?”

老太太忙说:“俺总经理好,俺总经理让大家都富裕,俺总经理觉悟高哩,书底子也厚……”

“她爸她妈进泊里了,她出去买菜了。”

“‘老哈’这个人怎么样?”

一块石头落了地。天哪,终于让我找到了!我挨近了地铺,一扯背囊坐了下来。

原来“老哈”就是“集团”总经理,是这一片领地的头儿。

3

我在这个村子宿下,一有时间就用心地打听起来。有一天我遇到一个老太太,她告诉我说:“你到‘老哈’家里去看看吧,他家就雇了几个女娃……”

女孩把我扔在那儿,一个人到后边那幢房子里忙活去了。我待了一会儿,也到后边来了,一边帮她提水搬筐子,一边问着:“你和鼓额都是在这里打工的吗?”“是哩,俺俩在‘下房’拾掇零碎、洗衣刷碗做饭……”

2

“你们给那个‘老哈’做饭吗?”

这一下我可真的作难了。不过我绝不想轻易放过这个村庄。

“不,他嫌脏气哩,他在‘上房’有自己的厨子,俺是做给长工吃。还有,喂这里的猪和鸡……”

“反正她不在服务公司,去了哪我可说不上。再说在这儿打工的又不一定都在这里落名——他们一家一户自己雇的,你得到那里去找。”

我这才注意到院落旁边连着两个大猪圈,有一些鸡和鸭子在旁边啄食。院子很大,南端靠院墙那一围遭种了韭菜、葱和豆角等等。看来这些蔬菜远远不足以养活这么多做工的,所以鼓额就出去买菜了。

我大失所望。我想如果她不在这里,那么要找就更难了,这里是各种各样的长工短工汇集地啊。我又问下去,描述我要找的是怎样的一个人、他们为什么到这儿来、有可能在哪里做工等等。那人烦烦地说:

等待的这段时间里,我有说不出的急躁。我张望着,真想马上就听到一阵脚步声。我问小姑娘叫什么名字?她告诉:“小杆儿。”这名字取得恰如其分,她细瘦得真像一枝小麻秆儿。我又问她来这里多久了?她说:“刚来时俺才十二岁,如今俺十七了。”可她看上去顶多有十三四岁啊。她说当年是跟爸爸一块儿被领来打工的,爸前年死了,她就一个人在这儿了……小杆儿说着,起身到旁边端那个水盆,那个大木盆让她端得很吃力,可还是用力把它抱起来。她走起路来一歪一歪,我去帮她,她却一闪身躲开了。

他从身边找出一个大本子翻来翻去,很快甩到一边说:“没有。”

她转回来时,脚还是一歪一歪。我这才发现她是一个瘸子……在后来的交谈中我才知道,小杆儿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她爸领她出来打工,实际上好多日子都在乞讨;讨不到饭,就帮路边的人家做点零碎活儿。她们这一路上苦极了,不知过了几条河,翻了几座山,只听人说到了平原就好了,平原上的日子最好混。她们就一直往平原上赶。谁知道平原这么远啊,她们走啊走啊,有好几次差点饿死……她爸是个艮性子,遇事不慌,就那么慢吞吞地一边做活一边讨要,说:“孩儿,不用急,咱走到哪里都是‘一站’。”

“不,我说了,来找一个朋友。”

小杆儿告诉:她们原来的那个村庄有不少人早就跑开了,有的到东北,有的去南方,有不少就死在外边回不来了。她说爸领着她跑过了两个夏天,第三个夏天才看到了这片楼房。爸说:“平原到了,停下吧。”他们入了这个村子,再也没有挪窝儿。她爸在田里做活,秋天就搂着枪给老哈家看场院。“有一天俺爸的枪走了火,差一点伤了人。俺爸吓坏了,再后来就害了心口疼,不几天就……”

他看了看,见是某某杂志社的,鼻子哼了一声:“又是来拉广告的吧?”

这故事让人不忍听下去。我说:“小杆儿,你该把手包扎一下,它养好之前再不能沾水了。”“我这手老这样,不碍事的。”她说着伸手就在裤子上蹭,大约很痒。这双手必须赶快包扎。我离得近了端详一遍,又一次催促:“它已经发炎了,你必须包扎了。”小杆儿觉得奇怪似的,瞥我一眼。那惊异的眼神让我想起刚见面的样子。

我想了想,幸亏原来工作单位的一个证件还在身上,于是就交给他。

正这会儿我听见院门在响——开门进来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红脸汉子。他的个子比我还要高,也比我粗壮多了,脸是红色的,像印第安人那样的皮肤。他迎着我看,嘴巴很快鼓起来:“唔……”

“服务公司”就是统管所有短工和长工的一个机构。我去了那儿,看到了一个红脸膛、双眼皮、肚子很大的四十多岁的汉子。他傲慢地抽着烟,用手指敲击着桌子,敲出了一种奇怪的节奏。我向他说明来意,他却故意拖延着时间,不回答我的话,慢悠悠地端起茶杯喝茶。他眼睛乜斜着,从上到下端量我,问:“有证件吗?”

他发出了狗吠一样的声音,这声音让我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你到服务公司去吧!”

“哪来的人?”他问。

“那么我到哪里去问呢?请你告诉我好吗?”

我告诉他,我来这里找鼓额和她父母。

“那种小事领导怎么会知道?这里有成千上万人呢,老总能管那档子事?”

“你是她家什么人?”

他非常烦躁。我只好仔细地解释。

“我们是朋友。”

“你是问‘集团’,还是哪个‘分公司’?”

“朋友?”他哼了一声,甩开我,径直向屋里走去。小杆儿早迎出来了,手藏在背后,不停地哆嗦,看一眼我,又看一眼进来的汉子,嘴里连连叫着:“连长,连长……”

走近一幢幢小楼,发现它们式样不太好,建得也非常粗糙,而且千篇一律。我一路上听人说,很多外地首长只要走到这里,一定要去看看车前的小楼。我走进新开拓的一道道宽敞的街巷,开始犹豫起来。我突然想到,在这儿打听一个打工的外地人大概是十分困难的。那些围着围裙、戴着套袖和工作帽的工人偶尔在街上走过,要向其打听一个人就像大海里捞针。后来我想,所有的打工者不可能没有花名册,于是我就找起了村办公室。一个黑胡子说:

这个叫“连长”的人好像被小杆儿挡在了门口,站在那儿吸烟。他一边吸烟一边瞥我,问小杆儿:“‘大脑瓜’还没回吗?”“没哩……”连长走近我:

往前走时,我打听“车前”时人们都知道,而要问什么“集团”,就很少有人知道它是怎么一回事了。

“你打算在这儿住下?”

“集团”在如今的农村并不罕见,尽管它让人觉得不伦不类。我不知道为什么人们纷纷放弃了美好的村名,而叫起了这样非驴非马的怪名,让人感到很不自在。

“我还没见到他们呢,我想见了再说……”

沿河的村子出现了茂盛的树木。再往前走,竟看到了绿色掩映下的几座小楼。我心里一阵高兴。这是一个好兆头:人们告诉我离这儿不远有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大约只有二百户,如今已经有一半的人家盖起了这样的小楼;村里的人差不多全都不种地了,搞起了工业,只雇来了很多长工和短工务农——最远的是从南方来的,最近的也是从大山两边、从平原上来的。他们说去那里打工的人比原来村里的人还多,如今这个小村已经更名了——原来的村名儿叫“车前”,那么眼下就是“车前集团了”。

连长看着我,突然眼皮飞快眨动起来。这让我想起了以前见过的那些平原上的权势人物——他们有时就会做出这样一些怪异的举止,刚开始让人觉得好笑,后来才明白这是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就像显露权力的徽章。比如说,在平原上常常发现一些握有重权的人,这些人手上不离一根牙签,有事无事都要剔牙。实际上他根本不是为了牙齿,而是从乡间大宴上学来的一种特别的行为习惯。我还遇到过一个五十多岁的村头儿,他的特征是不停地吸鼻子,每一次吸鼻子都要带动上唇一阵猛烈抽动,发出嗤嗤的声音。然而就是这个动作,使村里人充满了畏惧和景仰。眼前这个人则是不停地眨动眼皮。

越是往前,越是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我发现自己是如此地急促,全身热汗涔涔的。好像是那个山中老人给了我一种催促,进一步改变了我的心情似的——我想尽快见到鼓额和她的家人。

他一条腿跨出半步,斜着身子站了一会儿,又眨了一会儿眼皮,就走开了。他甚至没有打一声招呼。他离开之后,小杆儿赶紧把门合上了。我她问:“这个连长是怎么回事?”

我想到了从这片平原和山区回到那座城市的情景:每次回城之初,都有很长时间与周围的人谈不拢,别别扭扭——一种巨大的陌生感和不适感笼罩了我。我自己莫名地烦躁,其他的人也烦躁。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其中的缘故,知道那是山川大地重新给我注入了一种单纯,我与周边环境不再相谐,二者之间处于抗斥的状态……

“他是负责武装保卫哩……”

离开了他,我一路上都在默想:人这一生啊,萍水相逢者太多了,有人只是匆匆一面,可是再也不会忘掉;他唤起你心底的那种东西,如柔情,如感念,会浓烈深长,比得上跟另一些人一生的厮磨……就是这一次又一次的漫游,让我不断地遭逢和感受,探求和触摸——它们差不多无一例外地来自那些淳朴的、与劳动紧紧结合在一起的心灵。这到底是为什么?他们共同的拥有就是单纯。单纯是一种无与伦比的美——除此而外,单纯还意味着什么?它还意味着贫乏吗?不。比如说这座大山,关于大山里的一切,谁又比得上刚刚分手的这位老人富有呢?每人都拥有自己的一份,他们怎样相互比较呢?单纯只是被山野和劳动洗炼磨砺出的一种性情和特质。不单纯就不会忠诚,不会真正地去爱,就会犹豫不前,疑虑重重——既不把自己的心交给别人,又不让别人的心靠近自己——而在那些人头攒动的烦恼的街巷,在那个大城,一个人要生存,他首先要学会和掌握的一个最重要的技能,就是藏起自己的心……

我明白了。一个村庄与一个国家一样,也需要自己的“武装”。刚刚离去的这个人就是“老哈”的兵头儿。眼前的这个孩子大概和很多人一样,十分惧怕这个“连长”。

我们告别了。走了老远,老人还举着手里的“自来火儿”。我不知那是什么意思。显然,他把我送与的这件礼物当成了最珍贵的东西。老人高高地举着它。

我们说话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这声音让我一下就听出是鼓额!我喊了一声,打开了院门:小巷子里走来的正是鼓额……

我把打火机在他面前按了一下,一股火苗伸出来。我告诉他:如果里面的可燃液体用完了,就可以找一个下山的人,让他捎回一点就行了。老人不知听没听懂,我又解释了一遍。他取到手里,一下连一下地按,看伸长的火苗,后来又用两手捂起来说:“这叫‘自来火儿’。”

她把刚买来的那些蔬菜和篮子紧紧拥在了胸前。她看到我时站了一瞬,然后就跑起来。她的菜篮子几乎顶在了我的胸前……这一团绿蓬蓬放着浓烈青生气的菜蔬横在我们之间……我把它们接在怀里,兴冲冲地和她一块儿进门。

“这东西好哩,下雨阴天也不怕,淋湿了也不怕,现在新兴的那种洋火(火柴)受了潮不行,沾了水不行,麻烦哩。”

“鼓额,鼓额……”

告别看山老人的那一刻,他倒有点舍不得我,而我也不愿马上离开了。我想该送给老人一点礼物。他见我在背囊里边找着,连忙摆手——后来他看到一只打火机,那目光就一直盯着它。这时我才明白:老人引火的器具还是最最古老的东西:火镰和打火石。他的屋子里甚至没有一盒火柴。我对这个发现感到惊奇,老人却一边用眼角瞥着打火机,一边躲闪着说:

这鼓鼓的脑瓜多沉哪,它简直再也抬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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