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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煞神

他的泪水顺着一脸的深皱流下来,像小溪一样,在灯下亮闪闪的。这之后他的所有话都不是面向了我,而是一直面向着灯说的。他目不转睛,泪水渐干,一直说下去。

我只好洗耳恭听。灯苗在他开口时一跳一跳。他刚刚讲了几句,突然大嘴一张哭了起来,说:“看,看到这灯苗子了吧?没有风就跳这样厉害!你当怎地?这是俺叔回来了!俺叔这辈子冤屈大了,我要跟山外的来人讲他的大冤屈了,他听见了风声,魂儿就飘进来了……”他说到这里不再面向我,而是直接对着那盏灯念叨了:“俺叔啊,你就坐这边上听吧,我说得不准,你就噗一声把灯吹灭,我再接上重说;这回是老经叔派了山外的人来啦,我估摸啊,冤有头债有主,十有八九会有人替你伸冤哩。我说了啊,从头说了啊,叔啊,你死得冤啊……”

“俺叔自小命苦,孤儿一个。他人小志气怪大,十二岁出门打工扛活,挣的工钱比得上壮汉。十三岁遇上拉兵的,他商量俺爷,俺爷说,‘你反正没爹没娘的,快去个毬的!说不定给司令提着盒子枪什么的,回来让俺瞻仰瞻仰!’真叫俺爷说准了,俺叔入的那一伙不是八司令,是纵队——你听准了,那可是革命的队伍!要不说人这一辈子怎么都是命呢,遇上拉兵的人,跟上走了,咱庄稼人大字不识一个,谁知道哪帮才是革命的队伍啊!说来也巧,俺叔入的这一伙是革命的!你说这不是命又是什么?不光是命好,俺叔后来还真的跟上了首长——这也等于司令了,替他背着大盖枪,还是一伙卫兵的头儿。听说首长是个有大文化的人,外国话说得嘎啦嘎啦响,成宿价不睡觉啊,那是在想全国的大事哩!人家身边还有女电报员,嘀嘀嘀,一天到晚有电报发进来发出去,那是首长发布命令——‘我命令’,人家首长都是这样开口。

天黑得很慢。但屋里终于变得不辨人脸了。他满是深皱的脸写满了苦难,鼻子两旁各有一道弧形大纹,像打了一个大大的括号。我沉沉的声音根本就不像是商量他,我说:“点灯。”他不吱声,从间壁上挖的那个方洞上端下一盏老式煤油灯,划了火柴点上,两手捧着放到喝茶的小桌上。放下灯之后,就像是害怕风把灯吹灭了似的,直护了一会儿才挪开两手。他这个动作让我觉得好生奇怪。然后就是默默坐在灯下了。这真的是一个庄严的时刻。他看看我,那目光恶狠狠的,好像在说:你不是一直让我讲吗?那我就讲了;我讲出来以后,你只要别吓着就行;不过你可得相信我的话,因为我是冲着灯讲的,你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

“首长谁的话也不信,只信俺叔的。俺叔就是他的‘贴心小棉袄儿’,这是山里人的叫法,那意思是最可心最依靠的人。俺叔就是首长的‘贴心小棉袄儿’。那空当儿时局凶险哪,一个老大的官儿如果身边没个得手的悍人,还不知要死多少回哩!俺叔我跟你说了,十二岁就挣壮汉工钱,不悍又怎么?他能使枪也能使刀,大刀片子一抡,十个八个人近不了身。就凭着这一招,首长不喜欢又能怎么?首长对他信任,他对首长忠诚,这就叫两好合成一好。首长在屋里办公,溜溜达达想大事,俺叔就站在外面打更。冬天多冷啊,俺叔站在雪地里霜地里,一动不动。首长有时想起外面还有个打更的,就把他叫进去,给他一碗油炒面喝。俺叔那时早就冻成了冰人儿。这就叫忠啊,不从战争年代过来的人就不知道什么叫忠。俺叔忠得能给人垫背,能为首长死,别说吃什么苦了,连命都能豁上去。只要首长一声令下,俺叔瞪着牛眼就冲上去了,那叫执行命令不走样。

当时天只是半晌。为了等来黑夜,我们就一起做饭。老光棍的饭原来十分简单,不过是一碗地瓜干、一点儿咸茶。为了招待远客,他又从角落里找出了一些绿豆,熬起了绿豆粥。喝着绿豆粥吃着绵软的甜甜的瓜干,再吃一点儿咸茶,一餐饭十分可意。当然,如果日复一日地这样吃下去,那也会受不了的。他吃过饭又熬起了茶,是一种比在毛玉处见过的更黑的茶,问了问才知道是当地一种植物叶子,可以代茶。这种茶香气浓郁,据说还有提神的作用。有了这样一壶茶,今夜将有一场好谈。不过我的心沉沉的,越是接近黑夜,越是一下下跳得生猛。我知道,到了午夜时分,只要闭上眼睛,就会听到那匹红马嘚嘚的蹄声——它正连夜驰来,驰向我们身边的这片大山。

“那年头儿凶险哪,我说过,有时候敌人内奸和自己人看上去模样都差不多——我是说都分不成个儿,他们这些人,好家伙,都搅在了一块儿,有时连首长也得好生辨着点儿,一有闪失就会杀错了人。不过时候不等人啊,又不能因为一时半歇辨不清就停了手,要知道事急不等人啊,你不杀他,他就会勾连了敌人来杀你呀!所以有时也就不得不痛痛快快下手了,这叫先下手为强。看来自古都讲究一个先斩后奏——那架电报机就专门为了奏,它一天到晚嘀嘀哒嘀嘀哒,谁知道什么时候传来了杀声?反正有一天死信儿真的传来了,首长一声令下,杀!俺叔对杀人这种事儿烂熟,从不手软,可这一回听了倒吓坏了个球的——你当咋地?这回是杀另一些首长的!俺叔以为是听错了,再问,人家还是这样说……老天爷啊,这回好比做买卖,弄到最后连本钱也贴上了不是?说是说,干还得干,没法儿啊。俺叔夜里传着口令,领上人,提着大砍刀,把那几个倒了血霉的首长押到了刑场……“这场血案也叫闹‘六人团’,杀了五个跑了一个,最后还不算完,还要追查‘六人团’牵连一起的那些人,有一算一,得一个一个择巴清了,漏下一个都要出大事哩!他们都藏在暗处,像没事人一样。最后找到了一些戴眼镜的,眼镜多少也算个记号吧。结果又是俺叔领人干了,把他们拉到一片红麻地边的一个下洼子那儿,使用了老法儿:砍刀。那几天血把大下洼子都染红了。

我想让他从头讲讲“老煞神”,可是他反而一声不吭了。再催促,他就说:“等天黑再说吧。你是老经叔派来的人,我对你不能乱说,咱得好生说——夜里点上灯,咱对着灯说。对着灯说出的话,该是良心话吧。”我有些不解:“对着灯说出的话才算?”他点头:“山里人都知道是这样哩。所以山里人凡要起誓、立言,都得等到天黑了点上灯才行——这叫‘冲着灯说’。”

“反正俺叔干的就是这档子难事。这不管怎样都是执行命令,是忠哩!可是谁知道这就算惹上了大祸,他的一辈子好日子完了!那些冤魂不散,他们不怪别人,只找提刀的算账。原来鬼怕恶人啊,他们不找那个电报机,也不找首长,只缠上了俺叔。后来的日子一道命令又来了,说以前两次大开杀戒都错了,这肯定是有内部敌人在捣鬼,要不哪能一批一批净杀自家好人呢?追查一天比一天紧,首长就对俺叔说:‘招了吧!’俺叔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给五花大绑押了起来。这一大堆杀人大祸一股脑儿推给了俺叔,俺叔哭得蹬腿喊冤的,首长就披着大衣从屋里出来了,对他说:‘要革命就会有牺牲,哭个什么?你还像个警卫班长?立正!’俺叔一听也对,就打了个敬礼,不哭了。他不哭了,敬礼也打了,该押法场还得押法场。俺叔平时对手下弟兄好啊,行刑的前一天夜里,一位弟兄用酒把另一位灌醉了,然后就把俺叔放了。他是个实心眼的人哪,一放开就想起了老家——向着这片大山撒开丫子跑来了。他以为丢了枪回家种地也就没事了,哪知道这回是非杀他不可,跑哪里也不成。他往老家的山里跑,这条路太熟趟了,人家首长一想就能明白,一个指令下来,不光纵队的人跟上来,连老区这些民兵也围上去,还有他的活路?”

姜立把老经叔的纸条看了又看,放在腿上擦了擦又看,说:“没人相信俺叔是冤枉的。只有我。我为这个蹲了好几年监,死了几回。可我还是相信俺叔是冤鬼。”

3

他的本名叫“姜立”,“老煞神”是本家叔,叫“姜岫”,一位私塾老先生取的,当地人没文化,都以为是“姜油”,说:“怪不得这个人这么坏,就是油啊,老兵油子啊!”前前后后的山村都知道这里出了个大叛徒——光这样说还远远不够,说那应该是“大叛贼”!前些年有人提到这个早就身亡不存的人,还恶狠狠说:“呸!这个大叛贼,光那样死还不行,最好得活抓了他,然后按在砧板上,用切菜刀一寸一寸剁了他才解气!”

“那时俺也是民兵。俺正在家吃窝窝呢,估摸也是这个钟点,还没等点上灯,只听噌一声,院里飞进一个人来。我刚要喊,那个人一下捂住了咱的嘴,说:‘别吭气儿,我是你叔。’我转头一看,嚯呀,可不是咋的,只不过比走时壮多了,个子又高我一头。他身上有血,我还以为中了子儿,后来才知道是跳崖时摔的。他说这回出了大事了,我问他什么大事?他慌里慌张说不齐全,最后才没头没尾说了一些。我当时听不明白,只知道他饿得慌,就找出几个窝窝让他狼吞虎咽了。他吃了喝了这才定定神儿,又从头说一遍。我总算听得明白,也有些蒙。他说先得在屋里藏上几天,风声息了再说——他还指望进山开石头、像老街坊一样种地哩。我说恐怕不中吧?他问为什么不中?我就告诉他,这里可不比你走那时候了,这会儿所有村子都成立了民兵,连我也是民兵;村村联防,有营有连有团,使的是鸟枪、粪叉、长矛什么的,武器不好,可是眼神尖消息灵,谁家里来了个生人,不出半天就能知道。俺叔一听傻了眼,知道回老家算是错了,只得重新返回大山里。他搂住我哭了一会儿,然后趁着黑影就要走了。我给他包了一些窝窝,出去为他望着人。他出门时又回头对我说一句:‘咱家老侄,你千万记住,你自家叔是冤枉的。’我说我一定记住。

2

“他又跑回了大山里面。幸亏他早走了一步。因为那时候有了电报这东西,消息传得比叫驴还快,天刚到半宿就有民兵在街上跑了,接着村子里外就像铁桶一样了。民兵头儿挨家找人,特意把俺本家几户搜了个底儿掉。地瓜井多深啊,那也要钻进去看看。草垛子掀了,后园旮旯巡查一遍。最后这才传出话来,说了不得了,咱这村子出了个‘大煞神’,在自家纵队窝里反,反叛了,杀了不少人,这回十有九成是奔老家来了——所有见过的人如果藏了,就和他同罪;隐了不报的,半罪。这就是说,我如果被人知道刚刚见了俺叔,俺叔砍五刀,我至少也得挨上两刀半。我吓得心噗噗跳,只咬着牙不说,像大伙儿一样,肩上扛着粪叉出门去了。头儿指挥大家往山上围,说这家伙跑进大山里是肯定了,不过只要全民皆兵,他能钻进石头缝里不成?就是钻进去,也得把他挖出来;除非他变成了石头——那也要把这块臭石头用凿子凿个稀巴烂、凿成豆粒那么大。

门开了,走出来的是一位六十多岁的男人,灰眼珠灰头发,耳朵奇大,一见我们就以手拢耳。我刚说了句“您好”,孩子们就嚷:“‘小煞神’,给你把人领来了啊!”他像根本就没看见这些孩子似的,只看着我。我说出了老经叔的名字,他马上一怔,让我进门了。一群孩子全给关在了门外。

“民兵和纵队的人一连几天围在大山里。纵队来的人不多,他们主要是指挥几个村的民兵。夜晚有灯笼火把,有狗,你想想这还有俺叔的好?我可怜他,心里想,老天爷啊你可怜可怜一个庄稼人吧,他本来该留下种地开山的,那才是他的本分啊,谁让他去当兵啊,这真是好铁不打钉,好人不当兵啊!这回真是惨了,俺叔凶多吉少,十有八九得带着一身冤屈去了。我最怕的是那些人抓住他会怎么折磨,因为我知道这里人对付敌手的办法多了去了,能折磨他十天八天还让他活着,最后一天再交给上级。我想我如果是俺叔,实在没有活路走了,宁可一头撞死在大山里,也决不能让他们逮个活口啊!我这样想着,哭着,和大伙儿一块儿搜山。有人见我哭就死盯着,问怎么了?我说害了风溜眼。

一群孩子和我一起候在门边。他们兴味大极了。

“我记得清清楚楚,搜山到了第四天,也就是下午三两点钟吧,俺叔现形了!他给围在了一个不高的岭子上,一跳一跳地跑,所有人都看见了。有人放枪,那不过是吓唬他,因为早就有人叮嘱这次要留活口。我当时急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不住气地暗中念叨‘俺叔俺叔’,嘴巴使劲闭着。我怕一不小心会喊出声来。俺叔跑得像兔子一样快,一拨拨人都给他甩到了后边。可民兵依仗人多,还是没让他脱身。结果他最后给围到了一个最高的山崖边上,再也没路可逃了。我那时急得直跺脚,心想俺叔啊,这回真的给逼到了绝路上了。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最后那一场:日头老大老大,从后边照着俺叔,我见他的长脖子往上伸了伸,大约是想看一眼山那边的村子吧——他肯定最后也没看上一眼自己的村子,有大山挡着呢——然后,俺叔,俺叔就一头栽到了崖子下边。那是几十丈的深沟啊,俺叔这回连个囫囵尸首也没留下。我就在这会儿没有忍住,随着俺叔那一跳,撕破嗓子大喊了一声:‘冤哪——’

我一路揣紧了这张字条,并在半夜火堆旁拿出来看了几次。那种口气绝非今天的知识人所能拥有,它让我平添了几分信任和牢靠感。我时常在想这位老人与毛玉的关系,想不清晰,却有一种深深的感动。如果我能稍稍正视那段历史的话,那就会发现它有多么惨烈,而他们的友谊正是在这种逼人的惨烈之中培植起来的。这里面可能包括了共同的怀念、以及深切的同情和照料的义务。我不能不清楚眼前的一个基本事实:毛玉是一个孤老太太,一生坎坷,无儿无女,身处异乡,来日无多——只要将思绪稍稍转到这里,心里就会有一种特别的难过。真实的情形也许是:她心上堆积的黄沙远远超过了任何人……终于踏入了这个小小的山村。它沉默质朴,无一例外地贫穷,所有的街巷房屋都是石头和泥土垒起来的。一些孩子追逐背了大背囊的人,他们觉得这真是好玩极了。街上除了孩子就是老人,像别的村庄一样,青壮男子和年轻女人早就到村外打工去了,剩下的就是老弱病残来看家护院了。我打听那个人的名字,仍然没人知道;当我换上了那个不恭的叫法,他们立刻就说:“你是找‘老煞神’啊,找他的侄子‘小煞神’啊!这不,那里,那里……”他们不止一个凑过来,积极指点着,把我引到了一个更矮更小的土石小屋跟前。一群孩子冲那沉默无声的屋子喊着:“小煞神,快开门吧,别在屋里装死了,有山外人找你来了!”我朝他们摆摆手,然后一下下敲门。正敲着旁边过来一个老婆婆,说:“你这么敲能敲得开?你得这样——”说着用脚“嗵嗵”踢了起来。我刚要阻止她,屋里即响起了拖拖拉拉的脚步声。老婆婆得意地走开,嘴里咕哝着:“你那样弹脑壳似的,哪行!”

“就这么着,四周的人一个愣怔,然后一把扯住了我。我就是不停,一声连一声地喊那句话。他们当中有人说:‘揍、揍’,有个头目就过来拨开那些人,问我:‘他冤在哪里?嗯?你说说看!’我什么也说不清楚,只一边骂一边喊冤。就这样,当天我就给押到了乡里,再往上一级一级押送。我给审了一遍又一遍,挨了无数的打。我闭口就是不提见过俺叔。他们什么办法也没有,更没有证据。我说俺叔当的是纵队的兵,吃的是革命的饭,最后落成这样,不是冤又是怎么?我说俺叔干的所有事儿,都是听了上边的,鸟无头不飞——他又不是头……我给关了一年又一年,最后放出来时,嘴里的牙都掉了好几颗。回到村里以后,越传越离谱儿——有人说我也跟俺叔一块儿杀过人,他是‘大煞神’,我就是‘小煞神’。从那会儿我就没了天日,民兵动不动就押上我,说‘走吧小煞神,咱开批斗大会去’,然后就得站在台子上被批上一天、一夜。我这些年啊,就是这么过来的。我一时一刻也没忘俺叔最后喊给我的那一嗓子:‘你自家叔是冤枉的。’我就是死了,也要把这一嗓子传下去。山外的人哪,我告诉你吧,前些年那个老经叔也来找过我,是秘密的,好像也受了什么人托付。他在这里跟我拉了三天三夜,句句不离战争年代,不离俺叔和他的纵队……”

我的心事像背囊一样沉重。我知道自己正一步步走向了隐秘的边缘,并将努力走入它的核心。也许一切才刚刚开始,完全不是想象中的那么简单。真实已经湮灭在这一架架大山的深处,并且不可打捞。可我不会轻易退却,不会放弃。毛玉那一天疑惑的目光盯得我难受,我只想让她相信:我会用自己的余生来做这件事情。“哦哟哟,你这孩子!哦哟?”她重新戴上那顶怪模怪样的黑呢帽,嘬着嘴看我。我知道她最动心的时候才有这样的表情。果然,第二天她就找来了南边村里的老经叔,让他细说路径,以便让我真的能够成行:“你说说吧,怎么去找那个冤魂?”老经叔对她言听计从,点头接口:“是不是冤魂我可说不准。不过前些年我见过他的后人,本家侄子。这人为他本家叔可算折磨个半死……”老经叔为我详细写下了村名人名,还为我吭吭哧哧写了几行字:“老侄见字如面……今有我小友访听老事,你见他不妨直言直语……”

他泪水干了许久,这会儿又流出来,伸出乌黑的大手去抹。

如同毛玉所说,山后这一带的村子都知道那个“老煞神”。一些上年纪的老人为我指指点点,说:“你找他呀,人早不在了不是?”我不得不说明,自己找的是关于他的一些故事——特别是他的后人。“哦哟,是这样。他的故事多了去了,后人嘛,就难说了。”原来那个老警卫员自十几岁就离开了老家,投奔了队伍,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要说后人嘛,那顶多也就是他的侄子、那些本家本族的人啦?”老人吸着旱烟,咝啦咝啦吸着口水。他说从这个河口往前,拐过那个山脚就是那个小村了,那家伙就是那里的人。“别看地方苦,出怪人啊,咱这地方几辈子就出了这么个怪人。讲不清哩……”老人最后用这样几句话送我走开。

我终于忍不住,问:“请你回忆一下,你叔说没说起执行过另一道命令,他亲手——或间接参与——对一位政府老参议的伏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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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头认真想着,最后摇头:“没有,他没说过这个,从没说过参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