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催 逼

娄萌摇头:“不不,这不是霍老的本意。他只希望能留住小雯……那些人一直围着他,什么都敢干!他只要知道了就狠狠骂他们,脾气大得吓人。这是真的,你听我的吧,霍老不是坏人,他最大的毛病就是好色,从战争年代起就是这样儿;吃不老丹可以,可这些年又迷上了阴阳双修……这个毛病生生把他害了……”

“他让身边的一伙威胁和传讯,还逼得小雯自杀!这是你眼里的好人?”

我注视着她,想看出她的话有几分是真。

娄萌站起来看着窗外。一片片黄叶往下坠落。她低声咕哝着,没有回头:“男人啊,常常就毁在这些方面。一个情字一个欲字,还有,怪癖!霍老如果一辈子没有这些事,恐怕早就在更高的位置了……真可惜!不过他真的不是一个坏人……”

她叹息:“人哪,都是走一段看一段的,人无完人……霍老在混乱年头里挨过整也掌过权,可人们只记得他掌权的事了;他利用自己的位置保护过多少文化人啊!比如有一个漫画家死得多惨,事后多少人为他叫屈喊冤!可当年为了救他,冒着危险与上面抗争的,只有霍老一个人!他甚至敢与军代表拍桌子……”

“那就让他霸占一辈子?他依仗权势欺负了一个山里孩子,蹂躏她这么多年,还给她文身……他比她大四十多岁!你竟能说出这样的话!”

我打断她:“救靳扬?你是听霍闻海自己说吧……”

“可霍老也真是喜欢她啊!他费尽周折才把她的一家接到了城里,你想想这是多么大的付出……她一家人进城了,安顿好了,回头就要甩了他,他当然会痛苦、会有怨气……”

“不,我整理档案时看过当时的会议记录——这些档案还没解密,所以你别跟人说。我只是想告诉你,这都是真的。霍老真的不坏。”

“那就让霍老把小雯放开吧,他已经霸占了她这么多年,还威胁说,要把她的全家重新赶回大山里去!”

我又想到了那些自传片断中谈到的靳扬部分——我还想起了在农场时肖筠谈到的霍闻海保护哲学家楚图的事情……这在一些具体场景里,极有可能是真实发生过的——眼前的人也没有必要去为霍闻海编造;可我这会儿心里问的是:即便如此,那又怎么样呢?它能抵消逼到眼前的这一切吗?我心里百味杂陈,只不想再讨论下去了。我干脆直接问她:

我很高兴。本来还要谈下去,娄萌就找个理由把她打发了。剩下我们两个人时,屋里的空气立刻变得异样了。娄萌走近了,一只手拍拍我的胳膊,看了看空旷的屋子:“昨天老于回来,情绪很差。他说事情已经定了,纪及马上就要离开——调到下边的所里……还说到了你和吕擎、老顾。小宁,我今天只想告诉你:千万别把事情闹大了,最后不可收拾……”

“你今天是受霍老之托跟我谈吗?如果是,那么就请你转告他:放开小雯,停止所有下作的手段;这等于是最后通牒,不然我们决不会放过这个‘七十二代孙’!我们这回一定要联手解救一个山里来的穷孩子,只能跟他摊牌!我们说到做到!”

“我听纪及说嘛。我很喜欢这个,什么‘大艟’,‘楼船’,‘漩流’,挺有意思的……”

汗水顺着我的脸颊流到了颈部。我紧紧盯住她。

“你对古航海感兴趣?”

娄萌眼里噙住了泪水。她吞吞吐吐:“不,我不是为他传话的,我只是牵挂你还有纪及,你要相信我……”

“是的。可我见过纪及,”说到这里她马上把声音放低,又转脸看了看一边的母亲,小声说,“我是在路上遇到他的,我们谈得很愉快,我们在一块儿谈哲学,也谈……古代航海。”

她转脸擦了一下眼睛。一个温柔善良的女人,我只能相信。可是我突然觉得自己太不幸了,真的不幸。不是因为她刚才那番话、透露的那些信息,而是我的软弱——由于这种软弱,我竟会陷入某种追悔和自责。我承认自己那一天以及后来,真的站在了一种久违的欲念面前。不,这不是欲念,这是怦怦心跳的中年,是好奇,是巨大的隐秘和甘味,是不能拒绝的丰腴和向往。一种纠合了昨天和当下的美丽和奥妙,一种恰如其分的温热以及沉湎,是这一切的综合让我一再原谅了自己。我会走多远?难道自己真的会变成另一种人,一个神情恍惚的人?当然不愿也不能如此。瞧她就这样具体而真实地存在着,聪慧、清洁,像推开层层世俗的泡沫探露出来的一支苞朵——可有时给我的感觉又正好相反……我常常想起令人震惊的那一幕:当我发现浪子马光站在楼梯拐角,与之紧紧相拥的时候,曾经想过马光的心思,想这个城市的浪荡青年、他的幽暗的心底。那时他也许会有一种报复的快意。是的,她不过是一个与浮浅粗鄙的上层相匹配的少妇,是悬在整个城市上空的五彩风筝。她既粉饰又帮衬,她的存在常常是为了安慰一个时代里最为冷酷的心。不过,她的不幸又在哪里?在被红酒绿酒淹死的那一刻吗?

“于甜,我们很久没见了……”

此刻我又在想这一切。我知道类似的念头加在一个柔弱的女人身上,毕竟有些残酷,有些卑下和恶俗,但它的确藏在了男人幽暗的心底……

我直接到她家里。于节不在,于甜迎接了我,说:“宁哥来了!宁哥来了!”她给我拿水果,倒茶。

第一步踏入家门,就看到梅子不安地坐在那儿。她一见面就问: “有什么事情?”

我跟梅子说一声就出门去了。

“没有,没有什么事情。”

几天之后,娄萌急匆匆让人来找我。我想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因为她以前很少这样。

“你骗我!”

2

我抖了一下,不知怎么脱口说道:“是的,骗你。”

纪及一声不吭。他的脸冷冷的,望了望前面乱纷纷的人流说:“那就让我等着吧。”

梅子生生地盯我。这样待了一会儿,她突然说:“你的朋友当中有人被传讯了——你怎么没有告诉我?”

“问题不在这里。我担心的是狸子蓝毛一伙儿的不择手段。”

“这没什么,没准他们也会传我。”

“我不怕他们!无论是谁,我都不会让他们感到满意的。”

“多么可怕,太可怕了!”

真是卑鄙得超出想象。回去的路上,我劝纪及这一段时间最好搬到我们家去住——纪及却说:

梅子站起又坐下。她挨近了我,仍然重复着过去的一些话:“你退出来吧,停下吧!你真的不能退出来吗?”

我笑了,但很快就笑不出来了。顾侃灵开始从头诉说整个事件的过程:那个穿制服的把他领到了一间奇怪的黑屋子里,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床,一张破桌子,一看就知道不是个正经地方。他拍着桌子问了很多。爷爷、老爷爷、父亲、社会背景,都要一点一点回答。后来又让他在纸上写了一些字,于是他立刻明白那是要对笔迹。因为十几年前也有人让他这样做过——那是查“反标”的。所以说这一幕让他感受了极大的侮辱。他的头嗡嗡响,还是忍耐着,在一张纸上写满了字。接着那人又问:有没有写过匿名信?听没听说谁写过?是否议论到上级领导的生活问题以及其他?

“真的不能了。”

顾侃灵双手摆着:“使不得,使不得!”

“为什么?”

“官司由我来吃!我会替你应下这一切!”纪及说。

“因为……太晚了。”

“那可要吃大官司的!”

“真的太晚?”

我一直在看屋角那儿放的一截铁棍,就指指它说:“你把它抄在手里,当他再到这儿来的时候,你就命令他滚出去。他如果再纠缠不休,你就用这个家伙教训他——要打他的腿——走狗主要是腿,先把他的腿打折。”

“真的。”

“什么办法?”

她哽咽着:“本来这属于别人的事,可你陷得越来越深……”

我和纪及都在想怎么对付这帮混蛋。我觉得一双手胀得滚烫,心脏正剧烈地轰击胸廓。我对老顾说:“当那个穿制服的再来传你时,有一个简单的办法……”

我安慰她,也极力想让她明白:“我们,我,已经做不成一个旁观者了。”

“当然是这样!”

“为什么?”

我的一句话似乎启发了顾侃灵,他从床上探起头,睁大了眼睛: “你认为是这样吗?”

“就因为,梅子,”我在想怎样说得清晰,这才发现它是最难表述的一种意思,“是这样啊梅子,如果我总是做个旁观者,我就成了心中有愧的人,我的内心就会受到谴责。所以……”

我说:“什么‘传了’,这完全是那一伙捣的鬼!那几个人不过是一群狗。保安传人是违法的,别看他们穿制服提警棍!”

梅子不解。但她信任我,只是不能理解我的话。

我站在老顾床边。他还在呼呼喘息,眼睛望着天花板喃喃自语,摇着头。我说:“老顾,你应该告诉我啊,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能隐瞒呢?”他妻子小声说着,带着责备的口气:“他是怕丢人,爱面子啊。他生怕让人家说出去,说看看吧,老顾被人家传了……多不好听!”

“既不想做旁观者,也做不成。实际上我们每个人都参与了,我,你,你的母亲和父亲,所有的人,都在自觉不自觉地参与进去……”

“那可能是保安公司的狸子!蓝毛的朋友!”我这样喊了一声,立刻返身回屋。

“这怎么会呢?”

“黄黄瘦瘦的,还穿了制服……”

她的眼睛又大又亮,黑白分明,此刻像儿童一样,一直望着我。

她没有吱声。纪及问:“那人长了什么模样?”

我只絮絮叨叨说下去:“梅子,我总是让你牵挂,因为……你就是生活赠给我的一个宝物,是对我的最大奖赏。而我从小,从十几岁开始就在大山里流浪——直到在这座城市里被你收留。我想怎样做才能对得起你。可是我常犯可怕的错误。我知道现在谁要做一个好男人,比登天还难。不过我还是不能让你失望……”

我心里一惊,脑子里马上闪出一个人的形象:狸子。我问:“是狸子吗?”

梅子大概只听懂了一部分。她流出了泪水。我说:“这些天,我真的在等一个人——我在等狸子他们。”

“有人来传我们老顾了!他又气又急,没几天就病倒了。”

“谁是狸子?”

顾侃灵看妻子一眼,然后自己解释起来:他患的是重感冒。可我们不信。我觉得这其中必有缘故。他的妻子只是抹眼睛,很长时间什么也不讲……我们出门时,她才随上来,悄声告诉我们:

我告诉是蓝毛的朋友,他们为了讨好“七十二代孙”,什么都干得出来。还有,我们几个人一直在联手解救一个人、她的全家,他们也像纪及一样,来自一座大山里。双方已经摊牌了,已经没有了退路……

听说顾侃灵的病更重了。我和纪及一块儿去看他。老顾躺在那儿,喘息着,嘴唇裂开了一道口子,流着血。这嘴唇焦干焦干,长了一层黑痂。爱人在一旁熬中药,见了我们就抹眼擦泪,说:“你看……老顾这么大年纪了,真想不到……”

梅子大惊失色地望着我。

我们俩一块儿走到报亭那儿,司机正把车子往后退开一点儿,想泊车。我这会儿在想:马光今天遇到的事情,说不定哪天我也同样——也许他们把他认成了我?只是这样想了想,一身血液马上就往上蹿、往上涌,两只拳头随之胀得发麻,心口那儿也胀。

3

她摇摇头。

我去找吕擎,刚进门他就冷笑着告诉:“以前练过一阵拳脚,想不到现在终于有机会用上了。”原来昨天晚上他出去了,母亲说听到敲门还以为他回来了,一开门却进来了三个生人。领头的是那个黄黄瘦瘦的狸子,上来就问吕擎在不在?母亲说不在。他们到处翻找,把东西都给弄乱了。母亲的斥责他们不理不睬。狸子脱了上衣,接着两个人也脱了上衣。“母亲说他们身上都刺了一条青龙。”

“为什么?”

我有点吃惊。

杂志社虽然有车,娄萌还是常常坐于节的车上下班。于节的车从来不停在我们办公室门口,而总是停在离办公室五十多米远的一个报亭下面。我们肩并肩往前走。我一声不吭。心上有一种委屈、温暖和时而闪过的某种冰凉。几天来我的变化太大了,消瘦,夜间失眠,像是从未有过的憔悴。可这些天娄萌倒像换了一个人,变得更和蔼、更愿意笑了。她常常出神,有时看着我,欲言又止的样子。后来她对我说,她的脑子里常常是一片空白。

“你看,所有的恶棍流氓都喜欢在自己身上弄一条‘龙’,还有那些无耻的皇帝,说自己是‘龙子龙孙’。那些贱骨头,穷得要命还说自己是‘龙的传人’……那三个家伙说饿了,要母亲给他们搞些点心。他们说要等等你儿子,我们都是老朋友了。说他回来的时候也不准备找太大麻烦,只不过想在他脸上留个记号,说着就把刀子猛地插在了写字台上。就这样,他们一直等到晚上十一点,母亲一直在心里祷告,让孩子晚一点儿回来!”

这天下班时,娄萌示意我晚走一会儿。我们等人走光了才一块儿下楼。她说:“老于的司机一会儿过来。”

我听着,心里有点紧张。我在想娄萌的那次谈话。显然,她没有把我的话传给对方,或者就是无法阻止——开始了。

我提出与马光一块儿跑印刷厂,娄萌看着我。这次我从她的目光里看出了不安。她怕我们路上吃亏。她拍拍我的肩膀:“算啦算啦,马光也算啦!等明天让司机拉你们去。”

吕擎搓着手:“他们如果再等下去就好了……”

我说:“会有根据的!”

“可你没有准备,他们带着刀子!”

娄萌说:“我们没有根据,先别这么说……”

“他们刺不着我,再来三个我也不怕。你看这些穷凶极恶的家伙,只会这最后的一招。”

马光一听就慌了。

“不,他们还有各种办法。”

我说:“我敢断定这是蓝毛一伙的。”

“可他们最喜欢的还是恐吓。他们和‘七十二代孙’等人的来路都一样,都是恶棍。你听说那个肖妮娜了吧?她在单位到处嚷叫,说‘谁也不敢惹我们!我们家里有电棍,还有电击枪连珠箭,谁要敢到我们家里闹,我们就打死他’!”他冷笑:“他们大概认为纪及并不可怕,他比我们要呆。他们错了。”

娄萌看我一眼,目光有些游移。

我在想吕擎和纪及老顾他们连日来做的一切也许是对的。这真的是硬碰硬的,是一场实力的较量。我们不可能以其他办法阻止他们,也很难将霍老与那一伙人分开。吕擎等人正以学者的严谨来做一个重要的事情:梳理全部材料,从现实纪录到追溯历史,将霍闻海及其一伙的行迹一一实录。“我们将解救一个山里女孩,同时把一些人的历史和现在记录下来,并告诉其他人。我们不会染上这个年头的蛊毒,把污浊视为深刻,把无底线视为聪明。这其实是胆小鬼,是不敢面对具体和真实。是的,我们就是要从最基本的事情做起。有人惨死,而刽子手还活得不错,可见二者是不同的。我们还没有糊涂到把生死混为一团,或者黄口学舌,或者直接就是无耻之徒。我就烦这样的家伙,厌恶得气不打一处来。他们许多时候不光是旁观者,还是帮凶。”

我一直没有吭声。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因为我想起了那天在王如一家遇到的那些人。我骂了一句:“卑鄙!”

我深思着吕擎的话。我知道这其中积下了多少淤愤和厌弃。是的,我们宁可一生都这样冥顽不化。这多么好。但是我想说的还有:吕擎谈到的只是事物的某些方面;一切还将复杂得多——我想自己一定会在某一天,把靳扬案件的全部、把他父亲与整个案件的关系,如实地讲出来。我认为他的母亲是一个知情人,而她一直瞒住了自己的孩子……

大家听了都连连啧嘴。娄萌说:“还有这样的怪事!”

“母亲当天就把狸子一伙的闯入和威吓报告了有关部门,我知道之后就阻止妈妈。我想说,我们只能依靠自己——只能自救,在一切方面……”

马光喘了一会儿,这才镇定了一点。他说正要骑自行车从四大马路那儿往南,刚拐过一个弯,就有一辆“蓝鸟”轿车跟上了他。它开得不紧不慢,老在自行车屁股后面按喇叭。后来他就下了车,想不到那个司机火气大得很。这家伙一脸横肉,黑乎乎的,握着拳头,开口就说: “你小子欠揍是不是?老挡我的路!”马光知道遇上了一个找事的,就说: “我一个劲儿往边上靠,是你跟了我!”那个家伙挥手就打,他一歪头躲过……“这时好多人都上来劝解,那家伙一看人多,就骂骂咧咧上了车。我又骑车往前,可是刚拐过一个巷子,那辆‘蓝鸟’又出现了!我想这家伙是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把我撞死。就这样我赶紧掉头回来了……”

这天下午我突然想把吕擎和纪及,把一些好朋友,比如顾侃灵他们,全都叫来家里聚一下。我这样说,梅子就把我拉到一边:“这个时候合适吗?”

娄主编过来问:“怎么啦?你慢点儿讲!”

“不知道,可我特别想和他们在一起……”

“有问题!有问题!”

梅子总算同意了。我真感谢她。

马光这天要去印刷厂,可刚刚下楼又慌慌张张跑上来了,脸色蜡黄大口喘息。办公室的人都围上去问怎么了?他上气不接下气:

我立刻四处打电话邀集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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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太好了,几乎所有的朋友都按时赶来了——我们一晚上放松得很,尽情地说笑、喝酒……我们很久没有经历这样欢快的场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