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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巡·十

“宠。”

“一个什么字啊?”

“朕不解。”

“始皇,臣以为对付儒生,第一是封锁消息,不要泄露什么,然后就是一个字了。”

“恕臣直言,我与各色儒生相处日久,像有名的稷下学派,也算熟识。我发现各色儒生方士有一通病,就是‘得宠忘形’。他们当中有不少人朝思暮想要博得朝廷宠爱。一朝得宠,即忘记万般屈辱。所以,哪怕消息偶有泄露,只要陛下少施宠幸,也必定会把他们从四面八方吸引到咸阳城内。人只要进了城就好说了。”

“朕问你,城内儒生尽杀,诗书尽焚,消息会不胫而走。如此下去,如何了结?”

“这么多人,最后又怎么了结呢?”

缓缓行走的车队啊,由东往西的车队啊,旌旗垂落,一片死寂。这到底是谁的车队?尾随在车旁的那个面皮蜡黄的人,你转过脸来——哦,看清了,还是丞相李斯。你还记得当年与始皇的密谋吗?那一天朕与你有过一次至为深入和隐秘的交谈——

“陛下容我再想。”

2

一连两天,李斯都在冥思苦想。第三天他漫步到了郊外谷地,在一处绿茵茵的温泉那儿流连,心中突然一动。回宫后李斯马上晋见始皇:

始皇记得自己无时无刻不在藐视和提防这个人,同时又有着一丝畏惧。经历造就了一个又一个可怕的生命,他们的幽思笼罩一切,洞察一切。也许一切懦弱都是伪装的,这个李斯的驯服,他可爱的驯服,曾经像一个长久的谜一样缠裹了他。这个谜此刻从湿润的泥土上升腾起来,漫过那个奄奄一息的瘦小的人,升到空中,化为了一片洁白的云。它们像棉絮一样,像蚕丝一样包裹着始皇,缠绕着,让他披挂着这朵云霞在高空里飞翔……

“陛下,我看到深山谷地的温泉旁有数株甜瓜,那里长年青草碧绿,鲜花盛开——陛下可让儒生们赏花看瓜——陛下知道那些人从来喜欢美景,好奇心忒重,必会同赴山谷。届时可差人埋伏两旁,时机一到即封闭出口,令人扳动火雷机关……”

这个忠诚的李斯,这个儒生出身的令人恐惧的李斯,此刻一脸冷峻。他在等待那个时刻吗?那个可怕的即将发生巨大转折的历史时刻就要来临了,这个聪明人肯定对一切都了如指掌,早有预料。他在等待什么?他又有何打算?这个人除了忠诚而外,其他一无是处。

始皇细长的眼睛飞快闪动,惊得合不上嘴巴。

后来,他的目光就一直凝聚在丞相李斯身上了。

当日参加密谋者有李斯和赵高,还有左右丞、太尉郎中令及廷尉。始皇颁布一道旨令,赞颂天下儒生的文功,表明求贤若渴的心情,然后邀集他们会集咸阳,赏花看瓜,共襄盛举……

直到最后他才看出赵高有点面熟,发现了那个躺在奄奄一息者身旁的小宦官——这时他才恍然大悟,倏地记起了一连串的故事,记起了那一排排的儒生、文武大臣,那个有趣的大聊客老齐!

始皇此刻闭上眼睛,还能够看见从东海、南海、中原、西疆,特别是长城脚下,众儒生骑着毛驴,坐着马车,轰轰隆隆分数路赶往咸阳。他们有的一路吟唱,有的默默不语,身边都带着一捆捆的竹简;有的把竹简扛在身上,累得气喘不迭。但也有一些儒生走得很慢,他们似乎在观望。始皇知道这后一类人是真正可怕的……尽管如此,八十余天之后大部分儒生已经赶到了咸阳。李斯和赵高他们立刻摆下十里长宴,让大家开怀畅饮,说一俟众儒生聚齐,即可进入谷地。

始皇极力回忆。他忽然想去车队里寻到几个熟悉的身影。看啊看啊,怎么也记不起来。

先期抵达的儒生终日饮酒,赋诗不绝。十余天过去,各地儒生带来的书简堆满了十座帐篷,令始皇心中惊惧:前番大肆焚书才几年工夫,如今它们又像雨后蘑菇般拱出了地皮。他连连说:“好险,好险。世事难测……好在一切总可以作结了。”可是李斯对他说:“来到这里的都是一些浅薄小儒,大鱼还在水底:那些心揣计谋,心比天高的大学问家,都散在咸阳街巷,无非是观望询查,一有不祥即会立刻回返。另有一些人干脆就没有进城,只在郊外驻扎。那些路边帐篷、装扮成商贾人士的,有的就是当今大儒。”

始皇仍旧不得其解,不知道那辆最华丽的车子里到底是谁,这个车队又是怎么个来由——它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它们又是如何来到了东部?又为何从那里驶出?他们要走向高原吗?他们到底要在哪里终止?

大约又等了五六天,稀稀落落又增加了一些人。这些人果然并不嘻笑,个个面色冷凝。再后来实在没人来了,始皇只得让廷尉率人走向城外四郊,将那些可疑的商贾如数逮起,然后再根据什五连坐法让市民举报。短短几天,咸阳城内外就抓了六十多个儒生。这些人被单独秘囚。

车队往前蠕动着。

御史大夫宣布:可以进入谷地了。众儒生由几个文官带领,踏入了热气腾腾的谷地。此时正是初冬时节,寒霜遍地,惟有温泉旁绿草茵茵,鲜花盛开,几个金黄的瓜儿正在吐放香气。大家从来没有看到这么美丽的景致,一时欣悦忘情。

真的是个偶然。因为总要有一个人躺在这样的车子里,总要有一个人威震四方。时间的浪花总要把一些东西从海洋里推拥出来,把它们撂在岸上。这好比那些顺着河流冲到大海里的杂物,它们总要被涤荡上来,在岸边摆成一溜儿,在阳光下泛着盐渍,阴干并慢慢腐烂。

始皇一干人站在谷地上方的高地,一切皆收入眼帘。

他用力地看着。他虽然知道这个人行将死亡,而且他的死亡将会引起山河改色,举国震荡。可他还是弄不明白,不懂其中的前因后果。他只得在心底发问:这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一切只是个偶然吗?比如说旁边那个胖胖的赵高,如果他躺在车子里呢?还有那个丞相李斯,或者是那个扛着矛枪在一边瞪着眼睛的士兵,他们躺在那里呢?

当所有儒生漫游在鲜花丛中、金瓜之侧的时候,谷地的入口即被巨石垒起。始皇拔出了背上的卢鹿剑,迎着谷地一挥。顷刻间两声号角吹响,接着土坡上冲下两队弓弩手。万箭齐发,谷底的人给射倒了大片,哀鸣骤起。又是两声号角,有人扳动了上坡的石垒,点燃了火雷。只听得一阵巨响,巨大的垒石和成吨的土块泻向了谷地……

在高空里翱翔的始皇,这时候终于明白了:就在那个最大最华丽的、被一些丝绒和锦缎包裹着的车辇里,躺了一个行将死亡的人。这个人此刻显得那么干瘦和弱小,像一个儿童那么稚嫩。当然了,凑近了才可以看得更清,他是那么苍老,脸上满是皱纹,皮肤像缠在了骨骼上。可是远些看,他又像个儿童了,一个呀呀学语的儿童。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占据了这样华丽的一个车子里呢?他究竟有什么功德?有什么威仪?有什么出人意料的神通?他怎么可以成为这个长长的车队之核?

……

乌鸦盘旋,继续着刺耳的聒噪。

始皇在云端之上,这时耳旁全是那一天的嘶叫声、火雷声……车队缓缓向前。一群乌鸦往一块儿聚拢着,妄图挡住他的视线。他像吹开那些云朵一样,用力驱赶那群乌鸦。可是他发现自己那么衰弱,竟然连一口粗气都吹不出。“老啦,老啦。”他不断地感叹。此刻他是那么急于看清下边的事情,要知道这是谁的车队——他仿佛觉得自己渐渐与那个华丽之车里躺的瘦小的人儿一样,衰弱、气短,也濒临了死亡。在这个时候,他觉得最令自己不安的,就是那群越聚越多的乌鸦……

再看东部疆土上缓缓行驶的车队,更显得可怜,从这儿望去,简直连蚁群也不如。他一再地试图接近一下泥土,想离他们近一点儿,以便看清那里的一切。

他俯视着大地上的一切,忽然听见了翅膀扫动气流的哧哧声:那群密挤的乌鸦一旋,纷纷护到了那辆华丽的车子上。

从高空俯视这片疆土,一切都显得这样渺小。那个在当年曾经深深激动过他的万里长城,这会儿像一条松松垮垮的灰白色带子;四周的峻岭、丛山、绿色,都比它辽远雄伟得多。他发现一切人工做成的东西,原来都是极其有限的;而一切神灵做成的东西,却是无法企及的高大完美。比如说这连绵不绝的山岭,这浩浩渺渺的云汽,这宽阔无垠的平原,还有这蓝色的天空,天空下无际的碧波。

他知道,那个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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