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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路

我们谢过了,然后赶紧离开。

他说着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盒进口烟,自己取了一支点上,把整盒烟往我们面前一扔。

我们在吴寡妇家里安顿下来。老太太的西间屋收拾得像个小客房,看来好多过路的人都在这儿住过。吴寡妇给我们送来开水和手巾,好像对这一套已经相当熟悉了。纪及掏出一点钱给了老人,老人毫不犹豫地接过,掖在大襟衣服下,眉开眼笑。她说:“你们住在俺这儿保险睡个好觉。俺这山里静气,空气也好,过路的都这么说。你不知道哇大兄弟,来的人什么样的都有,你俩俺一看就是好人。有一年上从东北来了个留小胡子的年轻娃儿,半夜里还往俺屋里跑呢,他噗噗捶门,说什么屋里有老鼠。哪有老鼠?俺亮开灯,掩着衣怀起来,跟他去抓老鼠。刚进了门,噗,就被那个兔崽子捂在身子底下……你说气人不?”

主任说:“行了,你们去吧——要不就留下吸袋烟?”

纪及笑起来。我也笑了。

他把“知识分子”说成了“叽叽分子”,我觉得耳熟。我熟悉这个地方的人,连他们平时举手投足间透露出来的意思都能会意。纪及并不在意,一脸和善的笑。

老人接着咕哝:“俺打四十岁上就开始守寡儿,也没个风吹草动的,那个丧下良心的!这下可好!第二天俺报了官,村头就把他绑起来,用柳条子抽了一顿。后来才知道,他是个监里放出来的主儿。村头说,得,再送回监里就是。就这,一些穿黄衣服的把他铐走了。也真是,没管教好又放出来,你说糟蹋人不是?要做那样事情就不要到俺这干净人家里来。他该去找穿‘牛腚裤’的!”

主任说:“噢,原来又是两个‘叽叽分子’!”

纪及不解:“‘牛腚裤’?”

纪及和我都掏出了证件给他看。他不识字,就递给一旁的人。一旁的人放在光亮处看了看,大声念着。

“就是啊,村西头那家有个闺女,人家就做那种营生,挣下好大一堆钱,盖了一座大屋呢!”

主任这才站起来,让我们坐到里面的凳子上。

我说:“可能是穿‘牛仔裤’吧?”

我们俩一路打听着到村委会来了,一问才知道,村委会的办公室就是过去的一个马车店改的。蹲在里面的一个人长着络腮胡子,穿着一件脏里脏气的西服,下身是一条老式便服裤子,还挽着裤脚。他脸色黑苍苍的,布满了皱纹,看上去有五十多岁,正警觉地用眼角瞟过来,不做声。我们说明了来意,他鼻子里吭了一声。一边的人介绍说:“这是我们的老主任。”我立刻说:“主任好!”

纪及吸着凉气:“那你们村头该管了!”

纪及说:“那就登吧。”

“村头?她是村头的干闺女,还要按时给村头一些钱呢。村头家买了个摩托,就是她给的钱。”

“他们开始也说要借个宿,睡到半夜就动了手,天不亮就跑了。打那以后进村的人都要登记哩。”

吃过晚饭后她在屋里点起了煤油灯,坐在灯下和我们拉呱儿。看来她惯于和一些过路人交谈,说话间神态自若,始终微笑,兴致勃勃。

“还有这事儿?”

纪及书呆子气地掏出了笔记本:“大娘,您能给我们讲讲徐福渡海求仙的故事吗?这是秦王东巡的路,村子里有很多关于秦始皇和徐福的传说,以前我也听过。”

“前几天村里来了几拨外地人,他们一连抢了好几家,然后逃进了山里,往东边跑了。”

老太太拍了拍头:“哦哟?村里大人小孩儿都知道,秦始皇早些年就在俺村东的山头上看过光景哩。那时候秦始皇快老了,让人抬着才能上山。徐福那时候跟在秦始皇后头颠颠的,像个跑堂的……”她说到这里把嘴捂上,“俺这话要是让村里姓徐的听见,他们好扇俺耳瓜子了……”

纪及在我耳边说:“以前从没有这种情况。”他问老人,“大娘,什么查得紧?”

我笑问:“为什么?”

“我这里倒是有地方住,不过你俩得告诉村头儿一声,如今不是过去了,正查得紧哪!”

“为什么?这你还不知道?俺村里有好几户姓徐的,都说徐福是他家老祖呢。当年秦始皇为求仙的事儿急了,一急就火起来,想杀徐福那几个人——也许是皇帝手下的人把话传歪了,反正呼啦啦姓徐的都跑了。他们顺着山沟跑,跑到俺村藏起来,繁衍出这么一帮子后人。”

我们点头,向她问好。

纪及瞧瞧我:“这也并非没有可能。”

“是来投宿的吧?”

老太太拍手:“就是呀,他们长的模样,一看就跟俺村里人不一样!”

我们敲开了老人的门,来开门的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一见我们的装束似乎就明白了,问:

我问:“他们长得跟你们有什么区别?”

这个小村只有一百来户,比我们一路上走过的那些村庄显得更加凋敝贫寒。我不记得以前来过这儿,但它破旧苍黑的样子却让我毫无陌生感。纪及说整个这一带都是这个样子,一般来说离大山越近村子越穷,比起紧靠大山脚下的村落,丘陵地区这些村子就算好的了,而平原上的就更好一些;靠近公路的村子要比相对封闭和偏僻的地方好……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了,小村里的人大多没有归来,他们大概还在山里忙碌。我们在街上遇到的都是老老少少,打听了一些上岁数的老人,最后就在他们的指点下找到了一户宽敞的人家——他们说那一家只有一个老太太,她自己住了一个小院,三间房子足够你们住的了。他们介绍这户人家,只说:“到吴寡妇家里去吧……”

“区别大啦去了。俺这一庄里的人是从大西面迁过来的,个头不高,敦敦实实;徐福那支人是北海边的,个子怪大,大双眼皮,脸儿发黄,你看看他们后人都是高个子……”

到达村庄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我们开始找过夜的地方。我想问一下村里有没有借宿的闲房,比如说过去每个村子里都有“马车店”之类,供过路人食宿。纪及笑了,说现在早没那些了,我们得找一户老乡家宿下。

纪及点点头记下来。后来他又问了几句什么,掏出另一个本子,在上面画了一些图。他停笔问:“从这个小村到山后的河,就是那条栾河,有多远的路?”

3

“走近路十二三里就到了。那条大河哟,过去可不是这样,过去比现在要宽上好多,河里水也多,走船哩。俺刚才说的那个姓徐的老头儿,就是顺着这条河从北海边上转到咱山里来的。他还勾引秦始皇坐他的船哩。那条河一直通到一个港口上,叫什么‘栾河营’。”

车子里一片嗡嗡声。另一个人说:“老尚今天还没打电话哩,你看他还算给面子,如果他用电话叫几个人来,这个加油工非得腿断胳膊斜不可。说不定这个加油站还得给砸了、点上火烧了!”旁边一个人举例说:“有一个税务局的人,不知怎么得罪了老尚,老尚没有理他,也没找他的麻烦,结果是他自己吓得在老尚门口转悠了三天,只等人家出来赔不是呢。老尚从屋里出来,给了那个税务员一支烟,然后又给他点火。那个人慌得烟卷直颤,掉到地上两次。老尚说:‘兄弟,就这么点胆气,还来收大叔的税?’”

纪及点点头。看起来他对这一切听过了不止一次,早已非常熟悉。他问:“您能给我们讲讲秦始皇的故事吗?”

下面这一段路程中,满车厢的人都在议论老尚。有人说这个老尚如今至少有几千万了,也有人说他早就有“一个亿”。一个知情人说:“这人已经到处都是别墅,还养了一个车队、一个保卫队。他那个建筑公司只是一个幌子,其实什么都干,从倒卖走私汽车到挖金矿、开窑子,还转让承包工程。那些大的建筑项目,第一个顾主非得找他不可。方圆几十里没有人敢越过老尚,他一个承包工程几十万的合同,一转让就要上百万。所有来这镇上任职的头头脑脑都要先拜老尚,因为只要老尚找别扭,那么这个人迟早干不住,就得赶紧滚蛋!”

“那可多了去了……”老太太扑打一下膝头。

那个加油工搓着手,害羞似的给红色轿车哗哗加起了油。红色轿车风驰电掣一般开走了。

4

“算啦,看在你老兄的面子上,饶他一次!”

秦始皇来到莱山这儿,山珍海味吃了不少,东边的美女也正经见过一些,心里不免寂寞起来,想玩点更有趣的事。他找来山下的贤宿里长,问他莱山下可有异人?里长说异人?咱这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这样的东西。大王说“异人”可不是东西,里长说咱知道不是东西,异人全不是东西,不信陛下就等着看吧。那会儿他就告诉说,莱山下栾河边上出了一个神笔画家,陛下该请来哩,这家伙画什么都能画成活的。秦始皇乐了,立刻传旨。

司机被两个路警挽住了胳膊,用力挣脱,旁边另一个路警就上前一步,从他身上取出了驾驶证。粗大的司机立刻蔫了。这时大盖帽子还在劝着老尚。老尚一声不吭。大盖帽子拍着他的肩膀,亲亲热热地扳着他到一边去说了一会儿,老尚这才宽宏大量地扬扬手:

只半天的工夫那个画家就给请到行宫里来了。原来这人年纪不大留了长须,头上还戴了四方小帽,话不多,细长眼乱瞥。秦始皇对他印象极差哩,觉得他贼头贼脑的。可是因为要看他画画儿,也就忍住了没有说什么。画师放下黑乎乎的箱子,从里面取出一大叠子画画的家什,开始干了起来。他直接在行宫的墙上画了桃花,画了腊梅,画了一条大河,就是栾河了;这条河直通大海,大海上又有大船和三仙山,也着实俊美。秦始皇忍不住,恣得头都快撞上画墙了。画家木着脸说:你这可不行,你就是大王也不行。他歇息的时候,秦始皇就让他手把手地教着作画。他给大王配好颜色,教大王从握笔开始,大王不得不按他的吩咐去做。可是这笔握在手里老要松脱,再不画下的墨道就歪歪扭扭,更不要说画一个图形了。秦始皇羞怒异常,责令画家教些诀窍,务必快速传授。画家说:“陛下莫急。陛下,这可不同于你号令天下。这是手艺。”

老尚说:“快把这小子给我抓起来,妈的!”他骂着,往那个司机脸上吐。

秦始皇说:“狗屁手艺!”

老尚像没有听到一样,把雪茄猛吸两口,然后取到手里,照着那个司机的手腕就杵上去。司机没有防备,“呀呀”大叫,接着一手就把老尚的衣领抓起来,将人提离了地面。后边不知有谁喝了两声彩。这一喊,不远处立刻有几个路警跑过来,一齐厉声喝住了那个粗壮的外地司机。

画家说:“你号令天下,只需猛力威权;画画儿这事体、这手艺活儿就得有功夫了,性急了不成,它曲折无限,凝聚天人智慧哩。”

又有人上前劝说。老尚叼着雪茄,仰着脸不动。我们后边有一个开自卸大货车的五大三粗的司机,摇晃着走下来,走到老尚一边说:“你加不上油,也不能碍这么多人,都等着你吗?”

秦始皇说:“啊狗屁!我平定六国,席卷百万雄师,区区小技怎能难住朕?”

我看不明白。纪及说:“这个人蛮不讲理!多少车给压在这里……”说着竟往前走了一步,我赶紧扯住了他的衣襟。面包车司机见纪及这样,就过来小声劝说:“千万不要过去啊,那个家伙可不是一般的人。这里谁都认得他,他叫老尚,哪有敢招惹他的啊,这是镇上一霸,车多哥们儿也多,谁见了他都得好生说话。那个加油工是刚来的,可能不认识他……”

画家捋着胡须笑了:“陛下,平定六国是武夫之事,无非是动用蛮力尔。这是手艺哩,上通天神,下接鬼魅,万万马虎不得哩。”

加油站的人急急地跑到那个戴大盖帽子的人跟前,一边比划一边讲。大盖帽子听着,很快让身边一个人走过来,向开红色轿车的瘦子说了几句什么,瘦子马上硬硬地喊出一声:“不行!”

他简直在用教训的口气说话。他走上前指点:让秦始皇持笔时必须将笔放在正中,不得歪歪扭扭。秦始皇在薄木板上作画儿,不知涂脏了多少木板,最后终于把笔摔掉。

那个红色轿车的主人叼了一支粗雪茄,拤着腰看着远处说:“不给老子加油,谁也别想走。”

画家不快了,脸都变了色,说:“陛下,如此性躁,怎能学得手艺?你须从头好好画起。”

加油站的人跑到一边打了个电话,一会儿就有一辆车子开来了——从服装上看,大概是公路稽查和交通警之类。我们松了一口气。

秦始皇火起,一掌打去,谁知那个画家眼疾手快,只是一闪,把秦始皇闪了个趔趄。秦始皇恼羞成怒,命令左右将他捆起。左右卫士上前就把画家的两臂缚住。画家这时只微笑着。

我回头望一眼,后边已经停了许多车子,所有人都急坏了。

秦始皇说:“死到临头了,你还敢笑?”

原来一辆红色轿车长时间停在加油位上,加油站的人请他移开车子,主人就横起来。这个人黄黄瘦瘦,大约有三十多岁,样子很凶。他说:“我加不上油,谁也别想加。”

他命令刀斧手将画家的两臂砍下,说:“你不是两手都能作画、能得不行吗?我看你再怎么作画。”

直等了半个多小时,身后终于驶来了一辆大型面包车。司机很随和,一个人兼司机又兼售票员,见我们招手就停下来……车子在公路上奔驰,乘客当中什么人都有。沿途所有的村庄都要停车,于是总有一些人上上下下。我们上车还不到一个小时,车子就到公路边上一个加油站排队加油。迟迟加不上油,前边吵起来了,越吵越凶,好多乘客都从车窗上探头。我和纪及有些焦急,就下了车子。

谁知刀斧手刚刚举刀,画家就说:“陛下且慢,我有一法儿能让你立刻成为神画手。”

我们尽管抄了近路,看来要按时赶到镇子已经不可能了。最后商量了一下,就决定拐到公路上乘一段汽车,这样就能按原定计划完成这一天的路程。

秦始皇犹豫了,想了想,还是阻止了刀斧手,命令左右给他松绑。

“这就是书上说的‘地肤’,要趁嫩食用,做成饼和汤菜。”

画家脱了绳索以后,慢悠悠搓揉着胳膊,使劲扭动着十根手指头,又把周身拍打了一遍。

它大得惊人,已经长到了半米高,茂盛的枝叶像一个新绿的圆球,还在往上蹿长,到了夏秋可长到一人多高。纪及抚摸着它:“我在路上遇到这种菜总要揪一些嫩叶。有一次我一路揪了很多,中午到了老乡家里,就用它做了一种菜窝窝,好吃极了。”

秦始皇心想,这些臭儒生画工之流,毛病也真多,就绑了他那么一下,还要这么搓揉。难道还要抹上医师的油膏不成?正这样想着,那个画家说了:

纪及看到了一大株好看的绿色植物,就径直走了过去,说:“扫帚菜!”

“陛下,我可得好好活动活动筋骨,这样才画得好,教得好;如果不算过分的话,能不能给咱两盅酒儿喝喝?”

为了走得更快一点,我们开始沿蜿蜒的渠畔往前。这片平原好像整整一个夏天都没有正经下过雨,土地旱得厉害。我的印象当中,这里的水渠总是有水,可现在只有渠底的一点稀泥浆,各种植物从渠畔一直蔓生到渠底,在渠底长得黑乌乌的。最多的是葎草,这种桑科植物在渠畔上和其他杂草缠绕一块儿,茎部和叶梗生满了倒刺,给我们行路带来了很大困难。我提醒纪及小心葎草,因为只要碰到它就会留下一道血印,让人痒得难受。我以前曾看到平原上的人怎样巧妙地把它除掉:先割断几个主根,然后像卷一张渔网或席子一样,把满满覆盖的一地葎草卷起来……渠岸上还有一些蕨类植物,它们都是孢子植物。有一种偏叶耳蕨,叶柄禾秆色,基部密密生满了皮疹形鳞片。这里有东北岩蕨,沼泽蕨,还有长得很高的凤尾草——它也属于蕨类。

秦始皇忍住气,示意左右端来一盅白酒。画家一仰脖儿倒在嘴里,然后照准行宫的那面大墙“噗”的一声喷射出去。只见一片蓝色,一片红色,溅落在了画面之上,又眼见着变成了一片滔滔海浪。海浪之上点点金黄,好比是夕阳映照之下的粼粼泛光。

太阳升起很高了,我看了一下表,发觉我们应该加快速度。纪及说往常他在这个时候已经走到丘陵下边的那个镇子了,中午通常都是在那里吃饭,休息一下,天黑以前即可赶到大山前边的村庄。

秦始皇说:“好一个……”

2

四周站了许多人,文臣武将都有,他们一个个呆了眼,鼓掌哩。

“这之前徐福被召见过一次,从时间上判断极有可能是秦始皇登莱山的时候。当时见到秦王的不会是徐福一个人,肯定还有他的一些朋友,不少学者和方士。很长时间了,我的精力都放在这次东渡上,它让我无法放弃……”

画师取出笔来,紧着手三两下涂抹,画成了一只龙船;龙船在栾河上行驶起来,又入了大海,在海浪之上浮浮漂动,眼见着活了。

“书上说他在那儿射了大鲛……”

秦始皇惊得目瞪口呆。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地图册给我看:上面密密麻麻标画了一些临时区域线,还有一些地图上没有的村庄名字。原来他对这一带的熟悉程度已经超过了我,这有点出乎预料。他指点这张图详细解说:“我们之所以要走这样一条路线,就因为这一围遭有不少好故事——我们的‘平行文本’写过的故事,当然包括那个古代航海家大迁徙的故事!这里有大量秦始皇东巡留下的一些传说和遗迹,以前却没有专门下力气搜集。徐福在这一带活动的时间应该很多,他的一些祭祀活动就在这片山地进行,很可能最后一次拜见秦始皇就在莱山的月主祠,而不是琅琊台。有关这一段的历史关节一直让我入迷,在学校时就看了许多资料。可资料是一回事,实地考察又是一回事。我们都知道徐福大约有两到三次出海,起航港却有几个湾地可供选择——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才是最重要的啊!他究竟从哪里启程?如今学界对这些各执一词,我书中的论述有所侧重却不能废弃争议。这是一个不可以草率的探索过程,当然不能迁就那个东部城市的一厢情愿。从正史记载上看,他最后一次出发不仅带了弓箭手,还带了三千童男童女。河北省留下了一个‘千童县’。我们走过的这一路,可以搜集许多徐福当年征集‘童男童女’和‘五谷百工’的传说,还可以看到一些徐姓家族留下来的祠庙。秦始皇最后一次东巡先到琅琊,后到黄县境内的莱山——他拜过月主之后才开始东行,去芝罘和成山头。”

正在这时,画家一声呐喊,翻身跳上船去,手握篙橹,喝一声:

纪及神往地望着前面的一溜儿山影。那是有名的小平原南部山地的“屋脊”部分。在它的分水线以北,所有的河流都要注入那个海湾。这片山岭大约至少有五条河流生成,除了著名的芦青河和界河之外,还有三条不大的河流,它们分别是降水河、丛林河和蓝河……从这里到达那片山岭大约需要一整天的时间,于是我对纪及说,我们必须加快步子。纪及对这里熟悉得很,他点点头:“从这儿一直到山根下大约要穿越十几个村庄呢,我们最好中午吃一点饭,找到一户老乡家里休息一下,争取夜晚赶到山下的村子里过夜。”

“蛮狄之王,且看我作法也!”

走在路上,不由得想起与梅子一起来这里的情景。我告诉纪及:在孩子出生前,我曾经和她走过这么一趟,那时候我们两口子甚至背了个简易帐篷,因为行前就准备一有机会就宿在野外。纪及听了有些好奇,就仔细打听起那次的情形。我一一讲给他听。野宿的感受、一路上的趣闻轶事,一切都令他兴奋,他连连说:以后自己一定也要搞那么一架简易帐篷。他羡慕起我学过地质专业,说这方面的功底对古航海研究会有多大帮助,而自己现有的这一点地质学知识太皮毛了。他的话让我一阵沉默,我在想那个研究所……一切都过去了,如今我心里更渴望的是这自由的空间,是时时泛起的浪漫一念:花掉整个下半生的时间,像个行吟诗人那样走遍大地……

秦始皇刚一听“蛮狄之王”,还以为他吆喝别人呢,想了想才知道是喊自己。这一声把他气得七窍生烟,刚要发作,只见那龙船白帆升起,海浪翻腾,大风也吹起来,卷动着海浪把龙船推向远处。那个画家在远处笑微微看着秦始皇,喊:

印象当中,踏入莱山之后的山路大致都很好走,还记得那年夏天我一个人走进了那片大山——当时学校放假了,同学们照例都奔自己家里去了,而只有我无处可去。那个火热的夏天啊,我迎着热风穿行在山壑中,石英斑块在太阳下反射的光芒刺得两眼泪花闪闪。往往是经过了一整天的攀援,傍晚时分恰好可以踏上那些山岭的分水线。那种登高一望的感受令人历久难忘——花岗闪长岩就踏在脚下,一道山脊一直蜿蜒到淡紫色的雾气之中,从雾霭中探露的一个个山尖像水墨画中渲染得一模一样……踏着这些裸露的石头往前,一路尽可饱览美景。那时候我还多么年轻,连续奔波一整天都不知疲倦。与现在不同的是,当时身上的背囊又大又沉,好多山里人还以为我是一个收获颇丰的猎人呢……岁月匆匆,好像只一闪十几年就过去了。我这次真想和纪及沿着当年走过的路线,徐缓放松地重新走上一遍,只可惜作为一个中年人,已经没有那么充裕的时间了。人哪,越来越行色匆匆;而且这一次我要更多地迁就纪及,因为他是在一种特殊的心绪下出发的,整个人正憋足了一股劲儿续写那部著作的下篇呢。这是怎样的心志和气度,对他来说,所有的滋扰仅仅是更加有利于生长的腐殖而已。还有,与我不同的是,他出门后只把那个小屋子一锁也就了无挂碍。我更希望这清爽的山风会将他所有的烦恼都一吹而散,吹到身后。

“你这个凡夫俗子,你这个蛮狄之王,借着蛮力收了六国;可是你就治不了一个人的心智。平定六国归你,画出神画归咱。古人云:鱼与熊掌不可得兼哩。蛮王切记切记,免得空生惆怅,落个老大悲伤,不值哩!”

我和纪及在出发之前就作出了一个大胆决定:只要一挨上那片平原的边就开始徒步行走,我们要直接用脚板勘踏这条“秦王路”。就因为这个设想,我们这次随身只带了很少一点行李——纪及的这种习惯与我完全一样,我在那所地质学院上学的时候,就常常利用假期和几个同学一起、或干脆独自一人,徒步进入大山深处……这次我们的计划是下了火车之后,直接穿越莱山山脉,然后抄一条近路向东部海湾进发。

说完,又一阵风起,画家在船上轻轻摆手,还做着摇头的动作。只一会儿,船和人就消失在海天交接之处了……

东部平原实际上是群山和丘陵怀抱的一块盆地,北接海湾,是一片平坦开阔的陆地。它的东部和西部临海都有一些隆起的小山,被海水侵蚀成一些陡立的峭壁。整个平原属于断陷盆地,进入中生代之后,构造运动扯开了新的一幕:这个过程表现得强烈而频繁,形成了大面积的中酸性侵入岩体和火山岩系;北部台凸继续抬升,而凹陷开始下降,接受沉积,于是形成了这片盆地,从而奠定了这一地区的构造格局。

这就是大王落下的一腔仇恨和永久的遗憾。那种屈辱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当时秦始皇怕左右的人把这种耻辱传给国人,那时他将无地自容——如果传开去,说大王竟然被一区区画师作弄到这等地步,他的威,他的力,他的勇,他的猛,都到哪里去了?他将再无颜面去见其他文武大臣。那时一个念头涌上脑海,他即让左右都待在行宫里,不准走动;然后他飞快出屋,传来李斯和大将军王翦,对他们耳语了一番。

我与纪及再次踏上了前往东部平原之路。对我们来说,这是一条极为熟悉的路;另外令人心中感慨的是,它恰与当年秦王东巡之路重叠:作为一个古航海史专家,纪及几乎每年都要到东部沿海考察那些古港和古河汊、岛屿与天然深水湾、旋流和水道之类。他特别对那些废弃淤塞的古港感兴趣。而我这些年来所有的下乡时间差不多都耗在了东部的山区和平原上,在那儿来复跋涉。

那座行宫被团团围住,严严封起,然后就堆集了无数木柴,将其点燃。

1

行宫里的人都被活活烧死。所以迄今为止,没有流露一点风声;所以秦始皇东巡时留下的这座最大的行宫,已经没了一点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