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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 迹

她的笑声压在嗓子里,使人有些害怕:“你知道了?嘻嘻,药力怎样我也不知道,好久没使了——我最想知道的就是这个,到底怎样呢?”

我仍然闭着眼睛:“像上次一样‘中蛊’?”

我不知是愤怒还是好笑,只觉得她做得太过了——她的这种行为通常可以看作犯罪。我忍不住说:“你这样做,有一天会犯罪的。”

“你该好好吃我几服药了……”

她笑嘻嘻的,探过头来问:“是吗,吓唬大婶?大婶这辈子见得多了,也没那么容易。我只想问问你——那天晚上你‘犯罪’了吗?”

四哥和万蕙顺从地离开了。她马上回身关了屋门。我立刻觉得她有点儿故作神秘,不知她要干什么。她坐在床边,一只手长时间搭在我的腕上,一声不吭。我闭着眼睛。这个巫婆也许在用特殊的方法施加魔法。关于她的故事曾经深深地感动了我,她,以及那个非同凡响的男人……可是只从她把那种奇怪的东西掺到我和肖潇杯中的那一刻,一切都发生了变化。我心里在惶惑。我甚至认为眼前这个人已经在漫长的岁月中蜕变,成为一个真正的怪人,用拐子四哥的话说,就是“老妖婆”。我再也记不起这是一个身穿粗布军衣的姑娘了,因为她周身全然没有了一丝战士的痕迹。

她的脸皮可真够厚。我不再理她。

“都出去吧,这会儿瞧不得。”

“你是怎么‘犯罪’的,要跟大婶好生说说,这里又没有外人——瞧两个好成了一个,还要好好谢我哩,除了我,这海边上没一个人能帮你……村里人要想这样,还不知怎么求我哩,送来多少酒啊肉的,我全不稀罕。”

我们进了那间大屋子,万蕙和四哥跟在后边。她让我静静躺下,然后就是号脉,扒我的眼皮,还攥了攥我的四肢,狠狠掐了掐我的手指顶。这样做过之后她对四哥夫妇说:

这引起了我的好奇:“老天,村里人也为这个求你?”

我和四哥一块儿走出门去。真的是她,正在与万蕙说话,一见我们立刻扬扬手,脸上笑吟吟的。她还像往常那样头顶一个黑呢帽,不同的是身上背了一个布褡子,大概那就是医生的行头了。她的腰没有弓,身子也还硬朗。她凑近了我时,并不说话,只是围着我转了半圈,观察我的脸色。我说自己早就好了,您如果看病也该早来啊。她倒剪两手,盯住我说:“你离好还早哩!大寒入骨,不用热药攻出来,来年春天还得倒下……”

“那自然是。那都是刚找下婆娘的汉子。有的女人刚进门扭扭捏捏,瞎客气,男人等不及就来讨一服喜药。吃吃不害事的。”

“那个老妖婆嘛。她一般不出门啊,这回进了咱的园子,还说要给你瞧瞧病——万蕙在外面支应着她。”

“可是你在我们毫不知情的时候下药,也太过分了!将来不会饶你的……”

我坐起来:“谁啊?”

老太太笑了:“是吗?啊哟哟吓死老革命了。不过我双手使盒子枪的那会儿,你俩还没生出来呢,这会儿也吓唬起老娘来了,笑不笑死个人……”

“她出诊来了!”

我想起了什么,坐起来:“别的先不说,我只想问你一句话,请你如实告诉我——因为园子里刚刚发生了一起恶性案件,这事可能和你说的有关……我是说,太史和你演了一出双簧,他根本就没什么病,这是我早就察觉了的。你今天要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他到你那里干什么去了?去讨喜药吗?”

这是一个阴雨天。从一大早就开始下毛毛雨,但总也下不大。远处不时传来隐隐的雷声。我的骨节有些奇怪的酸痛,再加上阴雨天不能干什么,就赖在了床上。大约是半上午时分,我听到斑虎叫了一阵,接上又是四哥招呼万蕙的声音——一会儿他就进来了,身上掮着枪,凑到我跟前说:

老太太的脸一下沉了。她的这副脸相真是吓人。这样一会儿,她努着嘴巴问:“你这里发生了什么?告诉我。”

鼓额恢复了往日的健康,脸色又开始转红、转黑。肖明子已经懂事了,他想故意逗她笑,逗她玩。我和拐子四哥都松了一口气。只有万蕙还时不时地记起那天的场景。

我就把鼓额的事情从头说了一遍。

一天又一天过去了。葡萄藤蔓疯一样茂长。雨水充盈,阳光热烈,葡萄长得好快。它们慢慢地结出了颗粒。

老太太拍腿:“我来晚了!我没想到这么快……这是一条狼,一条狼!”

他告诉我:下半辈子的一个主要事情就是要寻到那个人。他和我的想法差不多。我差不多有几十天里都把注意力放在寻找上了。我差不多嗅到了那个人的气味。找啊找啊,复仇的欲望弄得我坐卧不宁,有时很多天都没有沾一沾茅屋。我向无数的人打听过那个人的去路,他们的手指把我引向很远。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日子一天天过去。拐子四哥愈加瘦削,整天不吱一声。他总是背着土枪,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到园艺场、到四处的村庄里。他在寻找一个人。

老太太没有理我,抓起旁边的一个水杯大口灌了起来,砰一下放了,抹抹嘴,吐出一口长气:“孩子啊,我告诉你,那是个外来的恶狼,他哪是来演双簧!他是我的死对头——我和他是你死我活啊;我那会儿没敢告诉你,因为时候不到……我只想着私了……他瞅个机会就钻到那儿逼我,逼我,往死里折磨——要不是我身上存了点儿功夫,早就被他整个半死。他再逼,我也不会依他……他往死里打我,打我下身,因为我不能解开裤子让人看……”

2

我迷惑起来,终于忍不住:“难道,他想强暴您?”

但她从此变得沉默寡言。我鼓励她到葡萄园里,让她和大家一块儿做活儿。

一句话出口又立刻后悔:我问得太唐突、太不着边际了。老太太果然气得发抖,马上大声呵斥:“你想了哪去了!他是用这个法儿羞辱我!他是条色狼,不过专门在四周村子欺负穷人家的孩子,说到底是个狠心的胆小鬼……”

一个星期过去了,鼓额终于能够站立起来,能够走路了。

我盯着窗子说:“四哥不会饶了他,他会打出他的肠子来!”

“好鼓额,不要哭了……一切都会好起来,都会的……你要好好吃饭,好好喝水,当你能走路的时候,我们就一块儿到园子里做活儿,好吗?”

“我知道他不会回来了——那边有人叫他,他走前想使出这个坏招。我该早些让你提防啊……”

鼓额的泪水一下子涌出那么多,她攀着我的肩膀从炕上站起,沉甸甸的额头抵住胸口,然后又抬头看我。一会儿她的小身体就颤抖起来,像害冷一样。我不知该怎么安慰她。

“您现在就告诉我吧!他在哪里?我们怎样才能找到他?”

怎么安慰这个小姑娘呢?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现在已经长大了。到后来我只得告诉她:你不要想那么坏,让一切都过去吧。你赶紧好起来,园子里还等着你去做活儿呢。

她低下头,咬着牙关,像下一个决心。最后她摇着头:“我刚才不过是估计——我可没说一定是这王八羔子干的啊!”

“我一辈子也养不好了。你让我走吧,你不知道……我能走路的时候就回家去,宁伽哥……”

她又在躲闪。我又急又气,在屋里走了几步。我简直不知说什么才好。

“你怎么能离开呢?你知道你只是受了一点儿伤——谁都会受伤的。你养好就没事了。”

3

“宁伽哥,我要回家了,我要离开园子了。”

老太太像龟一样的下巴长时间探向窗子,不吭一声。一会儿她转过头来,摇晃着脑袋,把黑呢帽摘下。我一抬头愣住了,因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她不戴帽子的模样——一头白发拢向后边,整个人显得饱经沧桑,持重而又慈祥。原来她诡谲怪异的样子有一多半是来自那个黑呢帽。她伸手搓了一下眼睛,说:“孩子,一切都不到时候。不是不报,时候不到——不过我估计也差不多了。我总有一天会让你找到这个人,他在世上逍遥不了多久。等到另一个人不在了,也就没人护着他了。他坏到了骨头,跑来折磨我这么大年纪的人,侮辱我,掏出那个脏东西在我眼前晃,还踢我下身……我想点他的死穴,力气又不够。我把自己男人教的招数全用上了,也只够防身……”

我把她攥成的双拳捧在手里,看着上面细小的血口。鲜血已经凝固。她脸上的伤痕有好几处,不过只有一处较深的伤口还在流血。鼓额把手从我的手掌里挣出来,使劲护着自己的脸,护着自己鼓鼓的额头。我把她的手拿掉。她就把我的手拨开,哭着,哭着,下唇咬出了血。我阻止她,但不知说些什么才好。鼓额说:

我压住了心中的惊异,这会儿想着在她的小屋里看到的情景:她双眉紧锁,不停地按着小腹下边——原来进门之前她和那个家伙正有一场打斗,他踢伤了她的下身,发泄着可怕的阴毒……谜团推到了眼前,却又不能破解,掌握隐秘的人就在眼前!她直到现在还要守口如瓶,理由是“时候不到”——究竟为什么,她却不置一词。

我走进了鼓额的屋子。拐子四哥在门口,掮着土枪,像站岗一样在那儿走来走去。我把门关上。鼓额坐在炕角。

老人揉着太阳穴,梳理着一头白发,像是全力抵御突然袭来的头疼症一样,双手抱着耳廓转动着,嘴里发出了轻轻的呻吟。我大概猜中了。刚才这番话深深地刺激了她,她毕竟这么大年纪了。我心里涌过一阵怜惜。这样大约过了一刻多钟,老人捂住耳廓的手才放下来,抄手坐了。她慈祥的目光又一次从我脸上掠过,半晌叹息一声:

万蕙说:“也怨这孩子自己。她让爸送进来多好。可她总是离园子老远就把她爸打发走。结果她爸一走,那个恶狼就扑过来。你知道那个恶狼已经盯了他们半路。唉,小鼓额咬他,撕他,小鼓额说把他满脸满身都撕破了。可你知道那是一只恶狼啊。这一回他得手了。鼓额说她不活了,怎么也不活了。我劝了她一夜。宁伽啊,她要听你一句话——你该过去,过去看看她。作孽哟……”

“孩子,那天晚上大婶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以后扯平吧!其实我知道你心里装的事情太多,最讨厌你一直缠着我——我只想把你的心思引到别处,让你和她热乎起来。我从第一眼就看出你俩好,只有一层窗户纸还没捅破,就想帮帮你——我原本没有坏意。我不过是想帮帮你俩,为你俩焦急——我们战争年代过来的人可不一样,实话实说吧,那时候一个闪失就丢了性命,谁要喜欢上了一个人,最好立马告诉,该亲就亲该搂就搂——要不的话一躲闪一客气,这辈子的机会就没了!我亲眼见一个姑娘看上了一个指导员,结果几天过去哭得泪人似的,为什么?就因为指导员牺牲了!她哭着对我说,‘咱真该给他啊,他苦苦求咱……’我批评她说,这是什么年头啊,男人天天刀口上打滚,你又能帮人家什么?你给了他,他下辈子都会感激你,得了,你现在欠他一辈子!她哭得死去活来,没用……”

我把万蕙叫出屋来。万蕙擦着眼睛,把拐子四哥关在门外。

我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现在,现在不是战争年代了……”

第二天来临。我一夜很少睡眠。我听见隔壁的拐子四哥也不时地起来走动。我的眼睛满是血丝,胡碴好像一夜之间长了很长,皱纹也加深了。万蕙整整陪了鼓额一夜。

“那也差不多!在我眼里,战争还没结束呢!孩子,战争真的、真的还没结束啊!我在这海边不过是隐蔽下来,等于是坚壁清野!敌人还在盯着我呢,他们一直在我小屋四周转悠……孩子,你没经历过战争啊,不知道战争是怎么一回事。你也没见过死人,没见过亲人流血……”

回到茅屋,我看到鼓额紧紧咬住了牙关,嘴唇发青。我叫她,她不吱一声。我于是决定什么也不问,只由万蕙照顾她。万蕙给她洗了头发,擦去身上的血迹和沙土。

她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这次我清清楚楚看到了。我咬咬牙关:“不,我亲人的血洒在这里——我是说,他们像你一样,我的父亲和外祖父,他们都是纵队的人!我的父亲直到临死冤案还缠在身上,如今都没有昭雪!我的外祖父被敌人伏击,给暗杀在半路上,只有大红马跑回来报信……这一切都发生在我们家,他们的血迹到今天还没有干!这和‘六人团’的惨案是一样的!这些,无论是那个老红军还是罗玲的母亲、我们,也还有其他人,都不会忘记的!我们要顺着血迹找下去,一直找下去……”

我们一直找到了午夜,手和脚到处都被荆棘划破了。后来我们只得无望地返回。

老太太大口呼吸,大惊失色地望着我。

我们都知道那个人这时不会跑远。万蕙和肖明子也赶来了,他们在安慰鼓额。四哥在林子里招呼斑虎。我们一起在杂树林子里到处寻找。四哥像斑虎那样伏在地上瞄着……没有一点儿声息。乌鸦嘎嘎乱叫,老野鸡发出了咯咯的声音……什么都没有。但我们都相信那个恶狼逃不远。他一定是爬到了树上或是钻到了草窝里。

我站起来:“如果您能告诉我——哪怕只是一点点线索、一点点可能性,我们都会感激不尽。我是为了自己家族的沉冤才来找您的,因为我不能忘了他们不明不白的冤屈,像个没事人一样待在那个城市!这是真的啊,大婶,我想您会理解这些的……”

拐子四哥吼了一声,看了看昏暗的天色,低身钻入了杂树林子。

老人伸手在衣服里摸着,摸出了一支喇叭烟。

不用说,那条恶狼又出现了,他先于我们下手了。

“您难道从来没有听过外祖父的名字,不知道那个有名的府邸、那座医院?还有,真的不知道这位老参议?”

在一棵橡子树下,我们发现了血迹,发现了我们在葡萄园里曾见过的那样很大一片扑打的印痕。地上有头发、有鼓额留下的发卡。

她丢了烟蒂,像瞌睡一样将头抵在胸口。这样半晌,她抬起了头,看着我:“我……知道你外祖父。”

从地上的印痕看,她爬了很远很远。我没有问什么,只与四哥沿着印痕往前。

“啊,您终于说了,您啊!您说啊!”

我预感到有什么事情出现了。肯定是发生了什么。拐子四哥一拐一拐地跑,我紧紧跟上……鼓额和斑虎待在了一块儿。我第一眼看到的是,鼓额满是血痕的胳膊紧紧搂住了斑虎的脖子,斑虎鼻子一耸一耸,发出了那种抽泣的声音。鼓额这时看到了我们,“哇”地一声哭出来——她的头发和衣服全都撕乱了,连头发都沾上了血迹。

“不过我不敢肯定凶手是谁。我只知道有个叫‘飞脚’的人,他还在。这个人当年不光是交通员,还在暗中领导一个‘锄奸队’……我要告诉你的是,他的女人就是你外祖父大宅里的人,她就是当年失踪的小慧子……”

他向着斑虎吠叫的地方跑。斑虎在那儿狂吼,接着是呜呜泣哭的声音。他一边跑一边呼喊着它……我同时听到了一个女孩压抑的哭声,我马上在心里喊了一声:“鼓额!”

我一下跳了起来:“啊?天哪,会有这样的事?”

我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拐子四哥立刻掮起枪跑了出去。我艰难地随上他。

“她为他生了两个孩子……”

那一天我们围在一起吃晚饭,谁也想不到鼓额会回来这么早。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葡萄园沉浸在灰蒙蒙的暮色里。突然,斑虎在饭桌旁抖了一下,接着就抿了抿嘴昂起头来——它肯定察觉了什么,这时呜吠一声冲了出去,箭一般投向园子深处。我们看见它一路呼号,一直向南,又拐向西,钻到了那片杂树林子里。

我觉得屋内的空气都凝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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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警卫班长也执行过一些密令。不过这个人死了。他的本家后人还在,就住在那片大山里。你该找找这两个人了。飞脚——当年只有飞脚了解你外祖父的行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