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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 夜

我们会亲自作证,给一个不同凡响的生命作证。从现在离那场大火的时间,就是他的年龄、他与那场毁城之火隔开了多久。这是关于生命和时间的最好的纪念和度量方式。我们一家都没法忘记的,就是那个夜晚的光亮——当然还有吓人的喊声。

将来我会说,他是那一场大火的儿子。

我的男人是被火光照成了金色的人。只一眼我就爱上了他。

6

一些人在大火中逃离或化为灰烬。围绕他们的故事,会有人做一个涅槃之歌。他们直接就是迎着火光飞啊飞啊,飞走了。

我们在路上。我和我的儿子,在路上。

随着往前,孩子开始长高、开始询问:到底去哪里才能找到我的爸爸啊?我望着西边回答:高原上嘛。夜里听着呼呼的北风睡不着,孩子又在谈父亲,我就告诉他:父亲就是那场大火,呼呼燃烧的大火。

“在路上”——前不久我还会把这几个字轻飘飘地从脑际一划而过,而今却不能了。这三个字被我实实在在地填上了内容,它十分具体。只要想到这三个字——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我的心头都会立刻浮现出一串串的故事,还有画面。它们相加在一起,就是——在路上。

7

店主咕咕哝哝走了。我却再也睡不好了,最后收拾一下,还是马上离开了这个小店。

在为孩子寻找父亲、为我自己寻找男人的路上,宁伽,我一遍遍想着你。你一定会赞同那个大火之夜的交付,也会赞同我现在的行动。

有一个晚上,店主半夜了来敲我的门,说能不能“互相方便一下”,联手做成“一桩好生意”?我给他的诚恳和急切弄蒙了,问了许久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立刻大吃了一惊。亏他想得出来,原来是投宿的人中有几个商人,这些人当中有的看到了我,就向店主提出让我陪他们过夜。“我也知道这不合适,你也是住店的客人嘛。可我想来商量一下,反正是拾草打兔子,顺手的事儿,两头方便……”我劈头大骂了几句,对方大为惊愕:“这不是好说好商量吗?你不愿意拉倒,又没人逼你!真是的,和气生财,买卖不成仁义在,恶声恶口的干什么……”

我从来都没有停止对你的诉说。我会把自己这一路、这一生,都告诉你,我的兄长。

在路边那些小旅店里宿下是最不安全的。我只有在万不得已时才找这样的地方投宿。我常去的是一些淳朴的老乡家里。这些小旅店有许多是黑暗污浊的地方,开店的人什么买卖都做。

此时此刻你在哪里?你是一个不会绝望的人,又是一个被绝望的火焰日夜烧烤的人。你的话像水一样淹过我的心,我命里的一寸寸一丝丝。我们老家的故事,我们家族的故事。

5

在安静和无聊中,在长长的难挨的时光里,在谁也没法忍受的消磨中,我许多时候是在和你说话。你一直在看着我,好像在问:高原的路越来越远,越来越凶险,你真的能够一直攀援、一直坚持下去?我点点头,我会的;可是你要帮我,你要一直这么看着我。

我盯着他汗漉漉的胡子,心中的憎恶一下达到了顶点。我让他快些滚开。他说:“天哩,忍了这些天,实在忍不住啦,能要一回死也值哩!”我啐了他一口。

我的孩子真的长大了。他该上学了。我自己的职业就是一个教师,你看这大概不是一种巧合吧。我们一边赶路寻找,一边修课,我保证让孩子成为最优异的学生。

有一次下车后,一个流浪汉曾伴着我们走了很久,给我以极大的信任感。依我的判断力,我不会看不出他的不良企图。我是说,我对这个穷乡僻壤来的居无定所的倒霉汉,常常是充满了同情。一路走下去,他净是憨厚的样子。可是想不到在分手的前一夜他露出了真实面目:趁我和孩子睡去时伸过手来,到处摸索。我疲倦到了极点,他的手法又娴熟,所以待我发现时他已经找到内衣口袋,正想掏走里面的一点钱。我一下捂住了口袋,他却机灵地把手一弯压在了我的乳房上,想给我另一种迷惑。他错了,这对我的伤害和侮辱更大,引起的愤怒也更大。我一转身抓起了刀子——我任何时候都把刀子放在一个最容易取到的地方——他叫一声跳起来,蹲在了一边。

他比同年龄的孩子要高,身材颀长,就像他的父亲。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简直越来越像——从神情到脾气性格都像那个大火里钻出来的人。他是一束崭新的火。他的命运——我在早晨的第一道阳光里看着他英俊的面庞时曾经想过,就和他的父亲一样,也还是像火一样燃烧……

我把所有的积蓄都带在身上。路上会遇到许多不测,但我做好了种种提防。这个迅速走入下流的年头,旅途上遭逢什么都不会让人吃惊。我谨慎到了可笑的地步,不是胆怯,是为了旅途和孩子,为了抵达。

8

我身边有一个小男子汉了,这使我一路上可以和他商量事情了。尽管他听不懂什么,牙牙学语,可我觉得他真是我们家的一个男子汉了。

不知这是不是我的男人所经过的一个个村镇、一个个城。它们太多了,一律土黄色,就像被什么力量无情地剥出了绿色的皮肤,被什么剖出了赤裸的心。这些心迎向太阳,天空。我没有见过比这儿更朴实的土地和人,没有见过比这里更干燥更坚实、更真实更有内力的地方。

如果孩子的病加重了,我会在半路耽搁下去。尽可能找好的诊所和医生,我寸步不离守在一边。上一次孩子发烧把我吓坏了,烧得很厉害,我差一点就打消了往前再走的念头。我想这是老天爷对一个莽撞母亲的惩罚,老天爷让我就此打住,让我别再疯狂,别再一路追赶下去。好在孩子的烧退得很快,他又笑了——只要身体没有毛病,他就这样笑。我想这是对我最大的犒赏和鼓励。

宁伽,你在我身边时,最愿意使用的一个词儿叫做“内力”。

我们的小家伙病了。这是个坏消息。一路上他病了几次,好在都不重。也许我把一个刚满周岁的孩子牵到路上是不容原谅的错误。可是我一个人在那座城市里待不下去,我必须上路啊。我的男人,我必须牵上孩子的手上路找你去啊。

我记住了你的口吻和意思,我一再重复使用你用过的一些词汇,并设法用得准确。也许我直到现在才真的弄懂你的词汇——它们的真实含意到底是什么。你对我的影响太大了,我身上到处留下了你的痕迹。

4

我想象自己的男人就在这些黄土大岭之间,或凝止不动,化为了它们的一抔。谁来回答我啊,这沉默太久了,太长了,我眼看就要承受不住了。哪怕他站在高山上看我一眼,哪怕从山岭上发出一句回声也好。我扯着孩子的手站在这儿,觉得我的男人就是这黄土山岭。

孩子一路问着爸爸的故事。他一张稚气的小嘴里蹦出的几个词儿里,最清晰的就是“爸爸”。他来到人世间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和母亲一起去找爸爸。从此就是母子相依为命,跋涉千山万水,一路向西,风餐露宿了。

9

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大火和遍地呼号中,一个男人怎样拼死向前,不顾安危地投入进去。一地火光一地血色。这场呼救奔突中死了多少人,谁也不知道。令人震惊的是,他一个人就挽救了那么多老老少少,我只是其中之一。

什么是高原?我回味他离开前的描述,盯着眼前这片真实的存在。这是梦一样的现实。他是一个从大火中飞走的精灵,一个英俊男孩的父亲,一个女人的男人?或者他直接就是——高原?

我为他做了一件连脚棉裤袄,迫不及待地赶在这个春天上路了。我搜集一切讯息,他的讯息,当什么都准备妥当时,然后就上路了。我怀抱着他,不,我常常把他扛在肩头,挤入密密的人流里。我大概想让他尽可能地攀在高处,让他第一眼就能看到自己从没见面的父亲。

当我们走进城镇,走在汹涌的人流中,我总要像过去那样,把孩子高高地放在肩头。我举着他,只为了让他看得更远。我相信他一眼就能辨认出自己的父亲。

3

10

我在想那个男人此刻正在干什么?他的目光正望向这座城市吗?他能看到自己满面喜泪的女人和新生的孩子吗?

宁伽,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在绝望的日子里是多么爱你恨你。我在这两种不同的情绪里活着。回头看看,你是一个最不像男人的大男子。你是最多情最无情的人。你在不知不觉中把人毁了。

孩子的手指、手指关节,都让我想起了一件精美的艺术品。我从此不再抱怨什么——生活对我们多有折磨,却不失公平。因为它把这样美好的生命、一个至宝赠与了我。

你去了半岛,就这样逃开了。你不愿承认——你背向着这座城市里的所有人和所有事,这个你不愿见也不想见的世界跑开了。这是我现在才敢说的。可是那个海角的风多么冷啊,我一想到这里就心疼起来。

我无休止无困倦地读着孩子的目光。这是一对清纯极了的眸子,是我生命的湖水和镜子,可以映出我的一切。他的到来真是一个奇迹,一个让我大吃一惊的奇迹。

我可怜你,因为你是一个善良的人。我想问你一句:你和我在一起时,真的一直把自己当成了兄长吗?

我果然降生了一个男孩。他像我更像那个火光中的男人,他偶尔蹙起的小小眉梢让我再清楚不过地想到了他。可怜的孩子,还在襁褓中的孩子,却要睁大双眼张望——他在找谁?也许不久,他还要踏上寻父之路。这是命中注定的。但他有一天会因为那样一个爸爸骄傲。

你如果胆子再大一些,会和我生一个孩子吗?女人和男人真的不一样,男人想的是赶路,女人想的是为他生下一个孩子。

2

想念你。好好提防海角的寒风吧,好好照顾自己。我领着孩子,我们在路上,去找他的爸爸。

夜晚我一遍遍告诉还没出世的孩子:你的父亲正在西部呢,好好长大吧,给父亲一个巨大的惊喜。

11

这一段日子里,我发现自己变得容光焕发了。我脸上的肌肤像饱含汁水的苹果一样光亮,两眼里全是欢乐。我从此就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我和孩子在一起了。

今夜我们宿在了野外。我对孩子说,你有一位伯伯,只要天气允许,总乐于在野外过夜。他问:为什么?我说,因为他是野地的孩子,还因为他曾经是一个地质工作者。

他(她)在动,在轻轻地、急躁地推动我了。我抚摸他——我不知为什么觉得他会是一个男孩,是我们的儿子——我开始对他声声自语。我告诉他谁是父亲,父亲正在远处……他如果此刻握住了我的手,只轻轻握一下,那该多么好啊。不是我害怕,不,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坚决和自信。我已经什么都不怕了,不怕各种各样的目光,不怕责问,不怕四周的吼叫和嘈杂。我将上街,出门,挺着身子走路。

“什么是野地孩子和地质工作者啊?”

接下去的严寒中,我苦苦等待一个消息。一种特异的感觉在悄悄提醒我,逼近我,让我在难以抵御的惊异和欣悦中浑身战栗。也许,不,这是真的,我终于可以确认了,一个新的生命正在自己体内孕育!我的男人,我的一别再无声息的男人啊,他这会儿在哪里?他听到了我惊喜的叫声吗?

我解释得有点费力。但最后我相信孩子总算弄懂了。

他来了又走了……我迎着夜色,在心里一遍遍呼叫那个人的名字,无声地吐出这热得烫人的几个字。

静寂的夜晚,他睡去了,我却不能安睡。微风扫着叶片沙沙响,我想起这是一个初秋。是的,宁伽,我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季节犯下了那个大错,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我以最荒唐最疯狂的举动去告别你、伤害你——我是指“嫁给”那个处长的事情。

原来他是在回到高原的前一天路经这座城市的,却命中注定了要把我从一场大火中搭救出来,而我,则把自己交付给他。这些事情发生得那么突然,连一点准备都没有。我甚至在冲天的火光里,一度错把他当成了那个老家的小伙子——赤身裸体躺在沙滩上的人。真的,火光里映出的身体简直是同一个颜色,都是金色的。

我当然压根儿就没有也不可能与那个人真正在一起,哪怕是片刻。我心里厌弃那个人。这种强烈的报复心是女人身上最不可理喻不可救药的东西。它伤害了你和他,但伤害最大的还是我自己。

第二天夜晚,带着一身烧灼的痕迹,他终于来了。

我后来逃开了,真想一死了之。

我一夜又一夜不敢合眼,只怕错过了他的声音。没有,什么消息都没有。我坐起来听着。连风吹落叶的响动都没有。

我今天真正后悔的,就是这段不堪回首的经历。那个处长怎样了,我好奇,但并不急于知道。我吃惊的是自己:我为什么会那么愚蠢?我在这条孤注一掷的路上走得太远了。还好,我没有沉沦下去,我又回到了那座城市。关于往事的回忆潮水一样涌来,漫过了眼前的路,漫过了这片野地。我全身都浸在这片冰凉的水里。我以一种少见的愚蠢,赢得了一个宝贵的经验。宁伽,我一生再也不会走失,不会不辞而别了。

我听到风声彻底息了,雷声和火光也一块儿息了。大地又变得悄没声的了。

如今,我知道自己往哪里去,也知道自己会怎么过下去。有了不变的主意,这才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在这里想着你,想着我没有来得及和你一起走过的野地,觉得我们的结识真是一个奇迹,是命中注定的事情——待我安定下来时,我会把你接到高原上来做客—— 一定的!

夜里我忍不住一次次跑上街头。我的英雄在哪里啊,在火光里、风雨中,在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我等不到人,只好返回我的小屋。

我相信自己走过的所有的路,你都走过;我不过是踏在你的脚印上,梦想着你以前梦过的一切。我明白自己在兄长的扶持下长大了,终于不再被你称做“小孩子”了。在我的理解中,这可不仅仅是一个昵称。

在将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不得不隐姓埋名。现在他对于我来说只有一个名字,即“我的英雄”。

我要睡了,要积起新的力气,明天还要赶路。

宁伽,你那会儿正在半岛上,没有看到这场大火,也没有看到火场里的这个男人。你一定会问:这个人是谁?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他又为什么要去西部?是的,这都是不能回避的问号,我在见到你的时候会一一回答。请你相信我,我不会那么莽撞和草率地爱上一个人的。关于他和高原,那又是另一个长长的故事了。

但愿你今夜也能有一个甜甜的睡,能在梦中见到我……

火光和嘈杂小一些时,我裹紧衣服出门,只看了看斜巷,又赶紧回到屋里……等待吧,当雨水把地上的狼藉洗去之后,我再踏着一层泥土走上街头。我在心里为这个人祷告。我为挽救自己生命的人祷告。

1991年10月— 2006年8月一稿至三稿于龙口、济南

这场冲天大火里,我因为害怕,几次掩上窗户。我有一个可怕的预感,吓得不敢出声。我不知道今夜对我意味着什么。但我明白这场大灾难会延上许久,让无数人泣不成声。

2009年10月四稿于万松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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