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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探望

秦老晚上不可能外出。他上了年纪以后,至多是在小院里活动一下,伺弄一下花木。一些很重要的会议他都不参加了,但即便如此,他在这座城市的声望还是日益增长。

我们终于往前走去了。

我们在熟悉的绿色小门前按响了电铃。一会儿院里就响起脚步声,他的女儿来给我们开门了……我们进门时,她伸着手,好像要说什么。她的两手全是面粉。

我只得同意。我知道,有时候我们的确需要那种无言的激励。我们会从他们银白的毛发和清瘦的脸膛、那双由于衰老而变得深陷的眼睛中,得到一种奇怪的力量。

这一次她没有大声通报。我们直接走进去。

“不知道。我只想看看老人——我好像有什么放心不下。总觉得他是这座城市的一种象征——就像天空要有星星一样,这座城市里要有他。我有时睡不着,特别想去看看他。哪怕只到他跟前坐一小会儿也好——”

老人对一切突然的造访都习惯和坦然了。他仍然坐在那个藤椅上,膝盖上伏着那只可爱的黑白花猫。花猫好像与秦老一样习惯了来访者,眯着眼睛,可爱的下颔压在两只胖胖的前爪上,听到声音连眼都不睁。秦老把脸缓缓转过来,借着微弱的光线看清是我们两个,目光稍微振作了一点,点点头。

“那为什么还要来这儿呢?”

我们没有看出什么异样。一位老学者就该这样。不过秦老的身体非常好,头脑清晰,说起话来底气很足——虽然他从很多年前就开始注意节省力气,说话尽可能压低音量。我们坐下来。主人没有问什么。他好像已经习惯了客人的主动叙述,包含对主人所表达的景仰之情。可是这一次我和纪及没有说话,因为我们只想在他面前坐一会儿。

纪及笑了:“你别误解我的意思。我不会蠢到这样的地步:请求谁来保护。我尤其不想让一个老人保护我们。他年纪大了,本来就忍受不了那么多的颠簸。”

秦老抚摸着花猫,偶尔抬头看看我们。后来他终于有点迷惑了,抚摸小猫的手陡然停住,问一句:

这个夜晚闷得很。我和纪及沿着窄窄的巷子走了一会儿,突然一齐止住了脚步。我们站在那儿互相看着,彼此的目光都在问:还往前吗?纪及点点头。我们不知不觉走到了这儿——前边不远就是秦茗已老先生的院落。

“你们两个要做什么?”

3

我看看纪及。纪及说:“秦老,我们……我们只想来看看您。”

我笑了。

秦老重新抚摸起花猫。他在思索。后来又问:“就为了看看我吗?”

“对不起,你看我这样叫惯了。我再也不跟‘霍老’叫‘霍老’了……”

“秦老,是的,我们想念您。我们只想在这儿坐一小会儿,一小会儿就走……”

纪及打断他的话:“你就叫他的名字得了,什么‘霍老’!”

谁知老人听了立刻把花猫从膝盖推到地板上,正襟危坐,目光锐利地盯了我们一眼:

“应该让其他人再找一下。吕南老对他的话还是非常尊重的,霍老就更不要讲了……”

“真是这样吗?”

“我们不是找过他吗?”

我有点发慌,看看纪及。纪及站起来:

老顾再次叹息:“如果吕南老把一切都搞明白,如果他能够冷静一下,事情会多好啊!不管怎么说,我还要找秦茗已老先生……”

“秦老,是的,我们路过这儿,就进来了……”

我重新去看那只美丽的南瓜,抚摸它深红色的花纹。大自然的神秘果实。

秦老也站起来。他在室内踱了几步,又去寻椅子旁的拐杖。他用拐杖敲着地板走了两圈,又坐在藤椅上,这才开口:“你们说谎了,年轻人!”

我迷惑了。顾侃灵哼哼着:“他们还是想从根本上解决……他们苦于没有办法,不得已才夸大了我们的危险……”

我的心揪了一下。

“‘人’的问题。”

“你们不是想我了,而是遇到了麻烦。是不是这样?”

“什么问题?”

我和纪及都没有回答。我在想:也许是的。

他瞥了一眼,乌紫的嘴唇翻了一下,答所非问:“我找过吕南老的那位同学,就是那个老教授。他们的消息总是很准确,而且从来不夸大其辞。据他讲,纪及的这本书只是一个‘引爆点’而已,其实长时间以来这里就有一个问题没有解决……”

“很遗憾,我不能向你们提供任何支持和帮助。因为你们脱离了原则和……违背了唯物辩证法的精神、实践的观点、物质是第一性的观点!你们违背了这些!任何时候都要牢记基本的原则,任何探索、哪怕是最大胆的探索,都不能离开这样的一种理论指导和科学精神!有人认为年轻人各种各样的工作都应当受到鼓励,错了。我从不这样认为。我认为任何人的工作,是否应该受到鼓励,就是要看是否有益于我们的事业向前发展。不负责任,甚至发展到结帮拉派,搞一些不正当的东西,目无领导目无纪律,影射抵毁以及……更不是一个学者所应该做的!对这样的年轻人,我想提出的只有两个字:批评!因为严厉的批评也是爱护……这样,他们也许才不至于滑到危险的边缘,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还好。看小纪有这么漂亮的一只南瓜!”

我站了起来。纪及也站起来,问: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你们好吗?”

“秦老,您在说我们吗?”

我问:“老顾,你不舒服吗?”

秦茗已在用拐杖捣地:“我必须把我的观点明确地告诉你们,不然的话,你们在有关场合还会胡言乱语,说什么我同情你们支持你们。如果是这样,更多的人就会误解。实际上我还没有糊涂到那种地步!”

有人敲门。原来是顾侃灵。几天不见,他明显地苍老了。我发现他的下巴有点神经质地抖动,努力掩饰着掏出一支烟点上,可是夹烟的手也在颤抖。

我忍不住说了一句:“秦老,您这是误解!我们什么时候也没有那样讲过,因为您的确没有那样讲过!”

我觉得纪及对事情的结局估计得丝毫也不过分。某种又陌生又熟悉的力量使我们身陷苦境。人性中的顽劣因素成了天然帮凶,一切都在某个点上集结起来。我们像招了蚂蚁的骨头一样,最后只能是被啃净、被分解……

秦茗已的拐杖继续捣地:“我是说今后,今后你们会这样做的。所以我提前把态度告诉你们。我只希望你们在单位好好服从领导,认真工作。任何好高骛远,甚至歪门邪道的东西,都不会长久的——海外,哼,那算什么?我秦茗已老啦,可是我直到最后也不会背离自己的原则、我的信仰。我的信仰是坚定的!”

他说到最后,有点喘息。

他昂头看着窗户。

纪及点点头:“于院长不像过去那样温和了,他很严肃。我想跟他谈点什么,后来发现已经不可能了。他只是生硬地把这个决定通知了我。我当时问他:那我干什么?他说你要好好反省!我问他反省什么?他没有回答,只是重复了一遍,转身走了。我当时难过得想笑。我想是啊,我在这儿待不下去了,我会被撵到一个偏远的地方,给一个最愚蠢、最暴躁、最可恨的家伙去做一个所谓的‘助手’。也许……那里对我来说比地狱好不了多少!”

我有点发蒙:难道我们来看看秦老就危害了他的信仰吗?我不明白。纪及咬着嘴唇。我想他在极力将心中的什么压抑下去。他对这突如其来的愤怒、误解以及尖利的指责,完全没有一点准备……我坐下,纪及也坐下了。我们忍受着。我们不忍顶撞一个老人。我们希望老人不要生气,希望他把怒火平息下去。可惜老人的火气越来越大,嗓子几乎都变音了:

“是于节通知你的吗?”

“现在就有那么一些人,依仗学术上的一点点成就,膨胀得很哩!他们忘了自己的成绩和荣誉是谁给的,忘了自己在为谁工作。霍闻海同志是一位老专家,他的学术成果是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他现在的社会活动仍然很多,担子仍然很重,可即便如此也从来没有中断自己的研究……你们要端正自己的态度,多学习他,丢掉不切实际的幻想。在一些大是大非问题上,我不会与你们站到一起的。我的态度十分鲜明,那就是:不支持,不支持你们的做法!这是我今天必须告诉你们的一点!”

一会儿纪及把脸转过来,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了——我从纪及的平静、从他嘲讽的微笑中似乎感到了什么。果然,接下去他告诉我:他已经被通知放下手头所有的工作。我吃了一惊。想不到这么快,也想不到接下去还会作出什么决定。

我们当然明白了。我稍稍提高了声音对纪及说:

我想问纪及谁来过这儿?充斥满屋的,真的只是南瓜的香气?

“走吧,我们不要气着了秦老,更不要连累秦老。我们听秦老的话,还是抓紧时间回去——回去学习霍老——我们走吧!”

“是的。它从土壤里生出来,一点一点吸收阳光、月光和露水,听着蝈蝈唱歌,看着小虫在它旁边爬动,就这样一点点长出来。”

我扯了一下纪及。纪及不知是被我扯得有点恼怒,还是被秦茗已的话给惹了,猛地把我的手甩开了。他紧盯着秦老,简直在呼叫:

纪及还在赞叹:“多美的颜色!你无论用什么办法、什么油彩,都不可能真实地描摹它。”

“秦老,这真是您的心里话吗?您真的这样认为吗?你真的认为那个霍闻海是‘专家’、‘学者’,是一个高尚的人?你不是在说反话吧?”

我发现这时的纪及眼里放出了儿童才有的惊羡的神色。这只是一只普通的南瓜,可他好像第一次看到似的。我记起,眼前这个人十几岁才第一次看到苹果——他总不会现在才看到南瓜吧。

秦茗已砰地拍了一下椅子扶手:“狂妄!荒唐!”

纪及转动着那只瓜,让我看它的顶部、它的蒂,它呈放射状的那些红色丝纹……

“秦老,您不要生气。您不知道我们是多么尊敬您。我们在您面前没有说任何假话。我们真的只想来看看您。那些事是您先提出来的。真的,您很糊涂!”

“简直是一件艺术品!与其他南瓜不同,它有一种清香气……”

秦老嘴唇颤抖:“我清楚得很,我现在什么都明白!”

凭直觉,我想刚刚有一位异性待在这儿,她把脂粉的香味留在了这里——也许不是脂粉的腻香,而是一种馨香,一种清爽的自然的香味——我发现在桌子中央放了一个漂亮的圆形南瓜,它是粉红色的,光洁的瓜皮放出了一层莹光,顺着黑绿色瓜梗均匀地长出了更深一些的络纹。它充满了活力和生机,让我忍不住伸手抚摸……一层滑润润的什么沾到了手上,好像莹光……人手无论如何做不出这样的一只瓜,无论我们使用多么好的原料和多么高的科技。我们用蜡,用化学物质,都模仿不了天然的果实。这只瓜可能是纪及从菜市场买回的——它完美得令人不忍食用,也就放在了桌上。他见我在看,就指着它说:

我想说:是的,您什么都明白。您在很早以前就写过那么多的著作,受过各种各样的磨难。在那些折磨面前,您没有屈服。这在整个文化界都有口皆碑。您的高大形象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一点一点树立起来的。您没有糊涂,可惜到了今天变得太清晰太灵活了,太懂得利害。您如果能稍稍模糊一点可能更好……

屋子里不知怎么收拾得很干净,被子叠得也整齐,书全摞起来了,桌上没有一张纸片。除此而外,我还闻到了一种特别的芬芳。

秦茗已用拐杖捣地、拍打椅子扶手:“你们走!走!”

我定定神,大口呼吸——已经站在了纪及的公寓楼前。快步上楼,伸手拍打绿色的小门。一点声音都没有。再次拍打,直到一个苍黑的青年出现。

我们站起来。

2

“你们走!你们不要再来了……两个堕落的年轻人!”

我不停地行走,好像正从一个巨大的腔肠动物内部穿过,感受它在蠕动中分泌的黏汁。我不能停止,不能稍稍滞留,害怕自己被蠕动和灼热给融化。我不停地蹿跳、追赶,一直往前……

是的,总有人在堕落。我们找不到路标。我们现在发现自己全错了,但想不出自己为什么会错。是的,我们要走了,并且不会再来了。

走出细细的街巷,大街两旁落满了灰尘的法桐树下走出了几个年轻姑娘。她们穿着牛仔裤,披着刚刚洗过的长发——从装束上看可能是几个大学生,那么年轻,朝气勃勃,脸上闪着光泽,简直不像这座城市的生物。她们要去哪儿?比起她们,这座城市太苍老了,日夜喘息,肌肉松弛——然而仍旧拥有攫取的野心。它连发出一声叹息的力气都没有,可还是留意盯视所有的人……眼前走过的这些青春的躯体,仿佛从这一端穿行到那一端,即会被城市魔法变得衰老。

纪及催促我:“我们走吧……”

这座城市多么大啊,它是在灰尘和夜幕中不知餍足地繁衍而成的。它越来越没有边际了。它还在日夜不停地膨胀,郊区不断往后萎缩。刚才站在高台寻找往日的城郭,只看到一片烟气,它在梦中飘散,吹拂,没有边缘……只有在夜间才可以看到那些由近而远的、时强时弱的灯火,它们四处扩散,越来越弱,越来越疏。

秦茗已老人举起了拐杖。我以为他要打向纪及,但这拐杖颤了颤,又一次重重地敲在了地板上。这引来了他的女儿。她站在门口,紧皱眉头看着我们。我对她点点头,接着对秦老说:

巷子里全是摆放的煤球之类杂物,脚下的通路像线一样细……

“秦老,我们走了,请您不要生气,请您多多保重。”

我从高台下来,只走了一小会儿,刚才的车队又像长蛇一样转过来了。那种哇哇大叫的警笛声令人慌促和恐惧……我毫不犹豫地疾跑起来,什么都不管不顾,一颗心怦怦跳。前边的警车骤停,有人向我探头大叫。当他们试图下车惩罚我时,我已经蹿过了宽阔的马路,一头扎入了窄窄的巷子。

我觉得自己难以把真实的感触说出来。我的脸有些红涨,但我想到这一离去可能再也不会返回、没有机会向他说出心里的话,有些痛心和可惜。我转过了脸。

车队在高台脚下转弯,向北疾驶而去。

纪及也说:“对不起秦老……请您好好保重,我们再也不会来气您了,再也不会来打扰您了,请您原谅。”

我登上了高台,上面光秃秃的。站在这个莫名其妙的怪异土台上,看着它四周的包砖,心绪迷茫。我向四周望去,目光极力穿越层层雾霭,去看一幢幢黑乎乎的市民土屋:红色的砖瓦已经被油烟灰尘搞成了奇怪的颜色。远处是高耸的一处处商厦和机关大楼。各种各样嘈杂正向脚下围拢过来,不远处的高音喇叭正响着一个粗壮沙哑的声音,混合了更近一点的流行音乐。一阵由远而近的嘶鸣让我转脸:迎面驶来几辆红灯频闪的警车,紧随其后的是一排同样闪灯嘶叫的三轮摩托——最后才是乌黑发亮的一串轿车……闪闪发亮的轿车好像没有尽头,一辆,两辆,三辆……它们开得飞快,像黑色旋风一卷而过,但我还是把它们准确地数了一遍:一共二十六辆。

我们差不多是往后退着,出了这间屋子。

我一个人在街头匆匆走着,穿过拥挤的人流和车辆,一直向前。我步履急促,跳跃,像踏在了一片滚烫的烙铁上。脚下的柏油路、水泥人行道,到处都像烧灼一样滚烫。我只能毫不停歇地往前,从一道宽街走入一条窄巷,从笔直的胡同跨进曲折的小街。就这样转来转去,在卖肉的小摊前小心地侧身,然后来到鱼市。浓烈的腥气,刺耳的吆喝。继续往前。最后挡住去路的是一条东西流向的小河。河水污浊不堪,它们只剩下涓涓细流,像油渍一样颜色。这其实是从远处引进的一泓清水,如今已经变成了这副模样——它从遥远的原野跋涉而来,一路清纯;可是进入这座城市之后就开始污脏,渐渐变得浊臭难掩。小河拐角那儿有一处高台,它的基部就是这座古城墙遗址。

秦老一下坐在藤椅上,不安地活动,藤椅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声音。这时候我亲眼见到那个有点胖的姑娘眼里流出了泪水。她一直恨恨地站在院子当中,盯着我们。

1

我们向她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