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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眸

淳于云嘉不仅可以住在一个单身宿舍里,而且可以读书——可惜这里没有书,所能读到的只是一些批判材料和政治书籍。后来一个瘦瘦的监管头目对她说:“要读书那还不中?你就开个书单吧!”云嘉兴奋地开列出好多书目。有一天很晚的时候,瘦子来敲她的门了。他手里携着很少几本书,进了门再也不想走,一会儿开始动手动脚。云嘉剧烈反抗,瘦子说:“如果弄出声音来,你就算完了。拉监管人员下水,想想是什么罪吧!”她用尽所有力气挣脱,那个家伙未能得逞,却给她留下了许多伤痕。

当时林场女营编在了一个作业组,吃睡都在一起,可是不久淳于云嘉却分到了一个单身宿舍。刚开始好多人都羡慕,最后才知道那是别有用心。这是她来到林场半年之后的事情,城里派来了一支管理这个干校的“小队伍”,他们由各种各样的人组成,有士兵,也有工人和农民,其中当然不乏一些下流坯。自从他们来到之后,农场和林场的日子就变得更为艰难了。刚开始的日子里还可以吃到肉,吃到馒头大米等,可后来就只有煮萝卜丝和白菜汤,主食是红薯和窝窝,偶尔才会吃到一点变霉的大米。最不能忍受的是新来的督工,他们比过去的监管人员严厉十倍,对她们像对待犯人一样……这里真的成了一座监狱。

也就是这些日子里,那个农场的疯画家出现了。

是的,肖筠老人不愿谈论一个如此美丽的女性,惟恐触及可怕的哀伤。我记得老校长一提到靳扬最后的日子、谈到他爱上的女人,就低下头来,欲言又止……

她最早发现这个人时吓了一跳。那会儿她正将一些砍伐的树枝往一起收拢,等待装车运到窑场上去。天起了大雾,风凉凉的,雨快下起来了。她去抱落在沟边的树枝,一低头就看到了一个头发芜乱的人,他在沟里伏着,正直勾勾地看她。“啊……”她只喊出了一个字就闭了嘴巴,往后退开几步——稍远一点就什么也看不到了,因为那人的乱发与沟里的荻草混在了一起。而且谁也不相信有人会浸在没膝深的水中,这时已是深秋了,水会很凉的。她心里怜惜这个人,还充满了好奇,就再次往前走了几步。这一次她看清了,这个男人有四十多岁,脸色苍白中透着青灰,额上还有几道浅浅的血痕。身上的衣服撕烂了,透过沾上的污泥和草屑,依稀可以看出是农场的工装。她于是明白这个人来自哪里了,为了证实这个判断,就做个手势,又指了指农场的方向。沟里的男人用力点头,眼睛却一刻也不曾挪开,一直瞄着她的脸。这种盯视真让人难为情,她把脸庞转开了,他却仍旧用目光追逐她。

3

大约半天的时间里,她一直在干活,他也一动不动地伏在臭水沟里。天空先是涌着浓雾,后来就变成了毛毛雨。她终于忍不住了,待林子里干活的人走开一点,她就凑近了沟边,问:“你怎么了?你在逃工吗?”

我把扉页上的照片捧得越来越近。这双眼睛啊,在向我询问,向我叙说……

乱草中的那双目光像星星一样亮。很久之后当她回忆第一次的相遇时,首先想到的就是这明亮逼人的目光。他一直盯住她,笑了。她害怕这笑容。他后来低沉、却是爽朗自豪地告诉对方:“我不用逃,我是疯子,没人管疯子。”

那场大雷雨的苍茫浑然一下把我笼罩了……我强迫自己回避、却无论如何都不能不想的一个问题就是:吕擎啊,你听到了那隆隆的雷声吗?你看到了靳扬戴的嚼链、胸前流淌的鲜血吗?你不知道这里面埋藏的是一个可怕的隐秘——你的父亲就是一个双手沾了他人鲜血的人……我不敢想,更不敢问。我不知道常常陷入深思的吕擎是否隐藏了同一个隐秘,并为此而日夜忍受噬咬。但我记得的只有他对父亲的深情追忆、对霍老毫不留情的诅咒。我知道,他心中存留的仍然是一个概念化的“父亲”、一个概念化的“霍老”——后者被不留情面地妖魔化了……我忍住了,伏下身去翻那本竖排版的旧书。久久凝视扉页,看着她。我在她稍稍透出一丝惊讶的温情回眸中,眼睛不再移动……我无法让纷乱的思绪从哗哗号叫的那场大雷雨中挣脱出来;是的,正如肖筠老人所说,当年靳扬于疯狂之中爱上的女人就是她——他匆匆画下的那双深情的、带着稍稍的惊讶的回眸,此刻就在眼前啊!

她当然不信。因为真正的疯子是不会这样承认的。她只觉得有趣,就笑吟吟说:“是吗?疯子?什么时候疯的?”

“他心里装满了童话,直到最后……”

“疯了半年多了。开始他们不信,现在信了,不太管我了。”他把跟前的乱草拨了一下,头往前探出一点,好像只为了看得更清一些。他的眼睛火辣辣地盯视她,有些贪婪。在这方面,她宁可相信他是个疯子才好。

我从头一页页看起来,以便与心中的形象联系到一起,可惜无论怎么努力都没用。这些画页如此地活泼顽皮,洋溢着逼人的热情与童稚——它们怎么会与那样可怕的一个故事稍稍沾边呢?特别令我不解的是,当年那些嗅觉尖尖的人究竟是怎样从这些绘画中寻到了什么?瞧它们丝毫不会引起视觉上的不安,而完全是一片纯稚烂漫——这恰恰与肖筠老人叙说的那个人人喜欢、快乐无忧的形象是一致的!

她看看旁边,然后转过脸来说:“我看你也像个疯子,要不怎么不怕脏水呢!”

我在想老林场的日子,想肖筠老人。老先生当时很少提到那个美丽的女人,显然是于心不忍。吕擎手边的那个画册被他取起放下好几次,我拿过来一看,一下屏住了呼吸:靳扬的漫画集!

“我当然是疯子,这个嘛,他们找人看过了。说我就是疯子……不过,”他哧哧地挠着后背,抿着嘴:“你真是漂亮啊!我看过你好几次了……”

“那位老学者是从海外回来的,从来没有结过婚,学校的人原以为他性情怪癖、有什么毛病。都知道这个人除了读书,再没有任何欲望和嗜好。对他来说只要有了书也就有了一切,对其他全无兴趣。名声大得不得了,不光著作等身,还教出了许多有名的学生,他们遍布大江南北。他当时年纪大了,身体又糟得很,早在几年前就要拄一根拐杖走路。他带了两个学生,其中一个就是淳于云嘉……她二十多岁,正是吸引一大堆目光的时候。老人自从收了这个学生之后,衣服变得整洁了,人也精神了,头发修剪梳理得一丝不苟,还结上了领带——这在当时的校园里是少见的,人们只在接待外宾时才这样。老人平时一出门就要拄拐杖,一方面腿脚不好,另一方面也是习惯。人们常常看到淳于云嘉跟在他身边,抱着几本书,一路上走得很慢。这成为校园一景:一位矮小的老人伴着他的女弟子来来去去。她快毕业时怀孕了,一个丑闻眼看就要抖搂出来:一切都遮掩不住了。不过大多数人都不相信她怀上了导师的孩子,因为大家早把那个人当成了一根朽木。校园暴出了惊人的消息,这在当时是不得了的事情……他们只好宣布结婚。有人甚至认为这里面也许隐下了更大的丑闻,以为那个老头替谁担了个虚名。不过既然承担了,就要承担到底。这个老人大概想以自身的声望抵御什么。那时候拿一个名高位重的老教授并没有太多的办法,如果再晚几年就另当别论了——校方要追究女弟子,是老人死命抗争才算把她保护下来……”

她心上一跳,脸烫了一下。“哦,疯子,你随便怎么说吧。你见过我?”

我对这段隐晦曲折的历史只知道一点点,但很不清晰。

“见过,就在沟里——你在那边干活,我就到那边沟里。谁也发现不了我。再说他们也不管我。”

吕擎把书取过去,轻轻合上:“母亲回忆说,她们当年在同一所学校读书,两人无话不谈。后来因为她考到了另一个学院,就很少见面了。她在当时是有名的‘校花’——母亲说她漂亮极了,那时有多少人追她啊……想不到她又考回来了,最后跟了自己的导师——母亲说有一次好好端量了那个人,简直给吓了一跳,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真是一个老人了,又矮又瘦,口讷,皱巴巴的脸,这怎么能做校花的新郎啊。她那会儿只感到惋惜……淳于甘阳是婚前生的,他随了母亲的姓。”

“你为什么要看着我?”

在我们说话的时候,吕擎翻着案几上的那摞书,找出了一本很旧的竖行排印的著作,端详了一会儿扉页,然后把书推到我面前:上面正是那个女学者——淳于云嘉的照片!当时她好像只有三十左右岁,端庄、秀丽,微微有点胖;那双美丽的眼睛啊,火热、真挚,好像正在回眸的瞬间——她正如此切近地看着我们,那目光里好像带着一丝丝的惊讶和询问……我在凝视她,或被她所凝视。好像她也认识我,认识我这个后来者……我和她正在对视。这目光似乎在发出一声悄问:你不久前去了老林场,探听了我和靳扬的秘密,是这样吗?

“因为我想你……我想画你——天天想你画你,睡不着觉了……”

2

一阵低低的咕哝声使她完全相信了对方是一个真正的疯子。她吸了一口凉气,背过身去。不远处有吱吱嘎嘎的车轮声,大车快要过来了。她回身说一句:“快上来吧,水太凉了!”然后就走开了。她迈出一步时听到了身后传来了低低的呼叫:

“这倒未必,我发现他一谈到徐福就两眼放光,反应敏捷。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个城市对所有研究徐福的人都要发放补贴——如果这个学术成果获奖,还要拨给数目更大的一笔奖金。可见他一点都不傻……”

“我是个疯子——哎,我是个画家啊……”

“也许读书读傻了。”

4

“也可能因为他知道得太多了,已经听腻了;再不就是我们遇到了一个奇怪的青年——时下这样的人也挺多。”

从那天开始,淳于云嘉去林子里劳动时,总觉得暗处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她时不时地抬头张望,留神四周的沟渠和草丛,什么也没发现。不过她知道,只要身边有其他人,暗处的那个人就不会出现——有时她真的相信这个人会极有耐心地伏在那儿,一直到自己收工离去。有一天她扛着铁锹走过一丛密挤的马尾蒿时,身边的几个人刚刚离开,立刻就从后面的蒿棵里传来了他的声音:“我啊,疯子啊!我啊……”她正要停下脚步,前边的人已经在呼喊她了,她只得赶紧追上去。

我有些不解:“不关心父母的遭遇?这可能吗?”

这使她心里怜惜无比:这个可怜的疯子真的就在自己四周,他藏在那里默默地看她干活,目不转睛。她想不出那要有怎样的毅力。从此她脑海里常常闪过他的面容,最不能忘怀的就是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奇怪极了,她突然发现自己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的一双眼睛——这是一个疯子才能长出的眼睛啊:清澈无比,天真无邪,像孩子的眼睛一样。

我明白吕擎的话。关于那位女学者的不幸故事,我们以前谈过不知多少次。她在我们心里已经是个不幸的传奇了。我不知道淳于甘阳对父亲母亲的往昔到底知道多少?吕擎失望地叹一声:“他已经非常淡漠了。他好像对什么都无动于衷。”

一天夜里,淳于云嘉几个人被喊出去加班。一直干到半夜,正要收工时,突然从农场的方向传来了喊叫声。她们一齐驻足倾听。那嘶喊越来越尖利,还混合着叫骂声。西北风一阵强似一阵,这就把喊声更加清晰地传过来:“再叫你胡窜!揍死你——”“啊呀,不啊,不啊——”“再叫你胡窜!嗯、嗯!再叫你……”淳于云嘉听着听着凝住了,她嘴里喃喃着:“是、是他,是他啊!”旁边的几个女人也在听,其中一个说: “他们又在打那个疯子了。疯子夜里不睡,巡夜的民兵就逮起来打他。”她心里发痛,问:“那个人真的是疯子?”“当然是真的。也幸亏是这样,不然这个人的罪就大了去了……”

“所以我想找你和纪及。当然这还不是主要的。”

大约那次深夜喊叫过去了五六天,淳于云嘉终于又有机会碰到了他:这一次是她单独一个人干活,当坐下来歇息时,就听到了他在一旁的树丛中喊她,嗓子压得低低的。她的脸转向那个方向,见他正从树丛中伸出一只手,急急地摇动着。她四下看了看,起身往那儿走去。刚刚走近,她就听到了哼哼唧唧的声音——这个人的脸涨得通红,额上的脉管鼓起来,双手剧烈抖动。她本能地闪开一点,他却跺着脚说:“过来啊,看啊,我的……我画了你这么多哩……”他说着已经在回身摸索,然后攥了一大沓递过来。

“啊?这太巧了!不过我知道,他们那个城市也掀起了徐福热……”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一点声音都没有。她在仔细看。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无论如何她也不会相信这么美好的图画竟是他画出来的!也正是从这些画幅中,她又一次印证了自己的美——那真是传神的笔触,一笔笔把她劳动、休憩的瞬间全记了下来。她心头一阵发热,泪水差点涌出来。她一回头,见他正趁这点工夫飞速地画着——她刚才低头看画的样子又落在了纸上,惟妙惟肖……“啊,你,你哪里是什么疯子啊!看你画得多么好!你是假装的吧?”

“大概比你还要大一两岁呢。人看上去很持重,是那个海滨城市的老师,很内向的一个人。好像他也在写有关徐福的书。”

又是一阵哼哼唧唧的声音。他额上的脉管鼓了起来,鼻子又发出吭吭声:“我叫靳扬,靳—扬——你信吗?”

真的可惜!我问:“他什么样子?多大了?”

“当然信。我问你,这么多画都是你藏在暗处画出来的吗?”

“淳于甘阳,淳于云嘉的儿子……我这次亲眼看到了他,感受很复杂。多想和他谈谈,可他总是坐那儿抽烟,话很少。为了引他说话,我就谈这所大学的事情——他的父亲母亲过去就在这所大学工作,对一些人和事太熟悉了!我特别谈到了纪及和你、大家正在经历的事情,还有你们前不久去了那个老林场——那是他母亲劳改的地方啊……原以为他听了这些会激动起来,谁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他好像一点反应都没有,很平静的样子。他来我们家两次,在市里待了三天。我想让你们认识一下,可电话总也没人接。”

“是,不过也有想你的时候……画……夜里睡不着,尽是想你、想你、想你……”

“他是谁?”

他磕磕巴巴,最后像呓语一样只重复这两个字。这使她想起面前的人真是一个疯子。她马上记起了前几天农场传来的嘶叫,立刻问:“那一天是他们在打你吗?”

吕擎一坐下就聚精会神翻动一本小画册,我瞧了瞧,原来是那个古老的童话:一只狼披上羊皮混在牧人的羊群里,结果这群羊每天都减少一只……“前些天我们家来了一位外地朋友,我想让你见见他。”他把那本画册取在手里,“他是来找我母亲的,因为母亲跟他过世的母亲曾经是好朋友。他到这座城市出差,顺便来跟母亲借一些书——那是他母亲的著作。他想复印一些,因为这些著作早就绝版了,这样的年头大概再也没有机会出版了。”

“就是打我!他们在打我……”他笑眯眯的,好像在说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

吕擎家的四合院也在橡树路上,我从岳父家出来常常去他那儿坐一会儿。这一次开门的正是吕擎,他拉开门马上扭头,看样子手头正忙着什么。我随他进去,见满屋都是散放的卡片和书籍。他做事总是十分认真,这有点像纪及。他们是学者,都擅长整理卡片,考察寻访,认真得令人感动。这真是个驳杂的年头,姑娘露着肚脐上街,男人染成黄毛还戴了耳环,这边厢却依旧青灯黄卷,就差头悬梁锥刺股了……我知道吕擎近日与纪及和顾侃灵等人接触频繁,他们已经准备与霍老摊牌——用吕擎的话说,就是“绕开那群蝗虫般的小人物,直捣‘七十二代孙’的老巢”,要从法纪、从内部,必要时还要借助舆论的力量,将可怜的小雯和她的一家解放出来。这当然是一场危险的狙击,能否取胜毫无把握。我特别保留的是,吕擎不必将事件复杂化——不能过多地纠缠历史问题,这样就扯得太远了。而在吕擎眼里,霍老是一个时代的恶魔,空降在这座城市里,是万恶之源。我不能苟同,不止一次对其指出:霍老与小雯之间仍然有不可忽略的、相当复杂的关系;还有,他身边那一伙人与他本人还有区别。我的话遭到了吕擎的严厉驳斥,到后来他干脆绕开我,只与纪及和顾侃灵联系了。

云嘉细细地看他,想从破损的衣服缝隙里找到一两处伤痕。对方一直在迎接她的眼神,这会儿似乎看懂了什么,就麻利地解起了衣服,整个上身都裸露出来了。老天,这是一个被太阳晒脱了几层皮的男子躯体,黑黝黝的,常年的沉重劳动使其肌肉发达,鼓鼓的三角肌上方有三两道深深的割伤。胸前,两臂,还有琐骨,到处都是新旧伤疤。一些紫色的瘢痕颜色很重,就像刚刚开放的蝴蝶花瓣一样。她不由得伸出手去,可在触摸到这些伤疤之前又赶紧缩了回来。对方笑嘻嘻的,像是在展示一件了不起的杰作。“你当时喊的声音很大呢,那些畜牲……他们把你打成了这样!”她给他把衣服披上去。

“算了,我们不讨论这个了。”梅子到另一间屋去了。

“可我一点都不痛,现在不痛了!不痛的……”他为了证实真的不痛,还用手戳了几下伤处。

我琢磨着这几句话,笑了。我问:“父亲的意思是,这人概括起来是一个——善良的色鬼?”

她马上按住了他的手。他一动不动了。他仰起脸看她,直到一双清澈的眸子里渗出泪花。“痛吗?”他点点头。“你痛?”她提高了声音,然后赶紧掩口。他立刻恢复了笑容,摇头。她这时发现他的笑容真是好看极了,像个孩子:无忧无虑,纯洁无欺。她这样看时,他突然喃喃道:“我喜欢你……爱你……”她学着他的腔调:“爱吗?是吗?”

“父亲说这个人有许多毛病,但总的看也还好的,的确是个善良的人,在混乱年头保护了不少人。父亲说这个人简单点说吧,平生只有两大爱好——爱学习,爱女人……”

她刚刚说完这句话,听到了一阵呜呜的风声,很快把脸转到一旁。她站起来。

“是吗?那他是怎么评价这个人的?”

他脸上出现了惊慌的神色,急促中一把揪住了她的手,而且十分用力,简直是恶狠狠的。“我不让你走,你不要走……”

梅子站在一旁。我发现她低头时有了双下巴,胖了。我们单独在一起时,我说:“我发现霍老在我们家简直成了圣人——他怎么会有这么高的威望呢?”梅子摇头:“也不完全是这样。父亲对这个人很熟悉,有很中肯的评价,他心里清楚着呢。”我马上来了兴趣:

她轻轻挣脱。她一用力,挣开了。

岳父自谦道:“我怎么能跟霍老比!”

她走开,走出十几米远时,又回头看了看:他注视着她,一声不吭,眼里是满盈的泪水。她向他做个告别的手势,在心里说一句:“再见了,疯子!”

岳父一个月来突然兴致大发,更加勤奋地写起了书法和诗词,还试着撰写回忆录。他将很多“战地重游”之类拿给我看。我浏览一遍,发觉它与霍老的自传异曲同工,但比较之下却少了许多真性情。就此而言,霍老倒显得有些可爱了。我说:“霍老也在写,你们都在写。”

再一次见面是一个冰凉的雨天。那天突然下起雨来,而且很急。一起做活的人哗一声跑走避雨,淳于云嘉却就近倚在了一棵大树下边。雨一时停不了,大树冠下边由干变湿,渐渐头发全淋湿了。她四下寻找可以避雨的地方,刚挪步子就看到了他—— 长长的芜发在风里飘着,正急急从一丛爬满了芜草的灌木丛中钻出,身上的衣服竟然全是干的。她几乎什么也没有想,就被他牵到了那里面。她闻到了一股浓烈的水果味儿——原来他正在大口咀嚼一个苹果,果汁流到了胸脯上。她刚看了一眼,他马上把苹果按在了她的嘴上。她挪开嘴巴,他还是按到她的嘴上。她哭笑不得,伸手推着……他停止了咀嚼,只是看她。

突然没有了声息,一切都像凝住一般。纪及愈加沉默,即使见面也没有多少话要说。在办公室,无论是马光还是娄萌,似乎都在故意回避某些话题。顾侃灵从那场酒宴回来就病倒了,我每个星期都去看他。

雨在下着,看来一时停不了。她这才注意到这个疯子多么会找避雨的地方:一大丛灌林中间是两米见方的空地,上面铺了茅草;上方因为枝条密织,再加上乱草纠扯,简直就成了一处天然的遮雨草寮。看来这个人已经不知多少次蜷在这里了,这儿是他的一个窝——他就在这里看她干活。她心里热了一下。与此同时,她的手被抓住了,一会儿又被他贴在了脸上。她不忍抽出,只任他一下下贴紧、摩擦。她开始叹气,出汗,浓浓的水果气味包裹了四周。当她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被紧紧抱住时,事情已经有些晚了——她正被对方颀长的身体给压在了地上。“不,不能,不要……”她的话像被噎住了,无力极了。然后就是闭上双眼。只短短的一会儿,她就感到了对方的某一部分,正与自己连接在了一起。她默念了一句男人的名字,泪水哗哗淌了下来。

1

这是一场持续了不知多长时间的疾雨,哗哗的雨声让他们不顾一切。他们相互咬得对方发疼,勒得对方发疼。云嘉觉得自己全部的爱恋与愤怒都扭结在了一起,她甚至不再顾忌和恐惧,几次大声呼叫起来。他在这喊声里变得更加疯迷,两腿不知怎么插到了沙子里,像一只硕大的鼹鼠那样顶着一头洁净的沙子,把她一次次压进松软的更深处。她闭上眼睛,觉得自己被一股无法言喻的力量拖在了一个洞穴的深处,又仿佛被一万条密挤的丝线缠裹起来,她的整个躯体变成了一点米粒那么微小,让一个魔头似的大力士一口吞食了。这是一个被快乐吞食的过程,一个死而复生的过程。自己的一绺头发被这个可怕的疯子咬下来,一瞬间又嚼成了一团黑色的草屑吐在沙子上。她一刻不停地用亲吻堵塞他,阻止他,害怕他的嘴巴再次挪近自己的脖颈和头发。洁净的沙子把她和他全部包裹起来,他们一丝不挂,在沙浪里沉浮挣扎。这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沙浴,她被一个无所不能的沙中泳者牵引,一会儿跃上峰巅,一会儿跌下深谷。当她战战兢兢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是两个无法分离的躯体从沙末中凸出,就像某种野生的淀粉块根,比如刚刚掘出的红薯似的,光洁、清新。一种从没闻过的清生气在雨中弥漫,铺天盖地。大雨还在怒吼,这声音把他们的阵阵呼喊遮掩得严严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