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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 声

“我是说,他蠢得像头猪……”

小冷瞥我一眼:“俺听不懂!”

小冷吐了吐舌头:“呀,你在说黄老呀!”

“他不过是个‘猫头狗耳’!”

“他还没有老出个模样来……”

“天哪,看你说的,你多有文化,黄科长是个文化人,他当然喜欢有文化的人。”

小冷不满地瞥我一眼,坐下。她撅着嘴。这个姑娘无论如何是单纯的,而单纯的姑娘迁就的东西总是太多。我不知她的父母对她寄托了怎样一种希望。我问起了她的老人。

“我对他远没有你对他重要。”

“还是那样。自从我们家被那些人抄了以后,我弟弟就不回家了。”

“哎呀,我没有告诉黄科长就跑来了,你看哪,你说走就走,走这么久!黄科长急得团团转,像热锅上的蚂蚁……”

“那样家里的担子就落在你一个人身上了。”

小冷果然来了。我预料她会来。隔了一段时间不见,她那两只圆眼好像离得更远了。她一进来就大呼小叫——这一点和滨多么不同。她拍拍手掌:

“可不怎么!我还得忙协会的事儿;我真想给俺爸俺妈雇个保姆,可惜没钱……”

3

她给黄老做保姆,却要给自己家雇一个保姆……她说:“如果那幅画能卖掉就好了。我就是为这幅画来的——你该不是为了这画才离开这么久吧?你找的那个老头子是谁?他又怎么说呢?你这次离开该不是连画也带上了吧?”

她在屋里环顾,嘴里不时发出一声叹息。我不知道这叹息是愉快还是厌烦。

我真是惊讶到了极点。她想得太歪了。我赶忙打开抽屉,把那幅画取出。

“我静久了也烦,有时也想动动。”

小冷两眼放光,一下抱到怀里。

“是的,你很安静。”

“哎呀,天哪,它怎么在这儿啦?怎么在这儿?”

滨笑:“我喜欢静。”

“老画家刚刚差人送来,很可惜……”

“没什么事,有人就是要匆匆地走。”

“怎么?”

“你总是要匆匆地走——到底有什么事啊?”

“它是假的。”

这些话我都没有听进去。我想起了不知谁说过的一句话:“睁着一双大眼,让我爱不释手”——不知这句话是否透露出一丝戏谑,但我此刻觉得这话妙极了……滨又询问了一些我为什么离开的事情,为什么走这么久等等。我告诉她:啊,没什么,只不过到一些地方随便走了走……

小冷手一松,画落在了地上。她害怕一样看着,没有去捡。我替她捡到桌上。小冷捂着脸,长时间没有抬头。

她说:“我之所以要这么快赶来,是怕小冷赶在前边——我想让你事先有个思想准备,想一想怎么说,所以……”

“天哪,这不是一幅画,这是俺家的灾星,俺跟着它全毁了,这罪还没有头呢……像藏块金子似的藏,想不到是这么块狗东西。天哪,那个老教授也不是好东西,俺爸俺妈没拿他当外人,临走他就给了这么块假货骗人!”

我抬头看她一眼。她像一只受惊的鹿,那双大眼睛飞快地瞥我一下。她的微笑隐得很深。这是一个内心与外表同样灵俏的少妇。她完全懂得我对她素有的爱慕与敬重。我只得对自己说,我感激我们之间相处时的那种真正的愉快,我喜欢她,以及她特有的那种宽容和温煦。我又问了一些聂老的事、她爱人的事,听得出她都在淡淡应付。

“你别哭,哭也没用。也不要骂那个老教授。”

“是的,不过……”

“不骂他怎么?他给假画骗人,还文化人呢!他的书都念到驴肚子里去啦?这么祸害平民百姓?”

“假的就是假的。”

“不要这样讲。这幅画也不一定是怎么落到他手里的,再说他又不是专家。就连那个著名的老画家一开始也说是真的。我相信老教授当时完全是好心好意。”

滨说:“不过这也可以卖个好价钱,因为它可以乱真,连聂老都被它蒙了一阵子。”

小冷抹着眼睛:“我真倒霉啊,我们家真倒霉啊!”

我一直盼着这幅画能帮小冷一家,想不到它是假的。我极度失望。

我安慰她:尽管这是一张假画,但无论如何还是一张挺好的画。我把画递给她,小冷却怎么也不拿了。她看着那张画,像看一条毒蛇,眼光尖利,连连后退。

滨的嗓子沉下来:“聂老不是把画留下来了吗?这说明他一时也看不准。聂老只说这幅画简直可以乱真……”

小冷走了。我把那幅画挂在了静思庵的墙壁上。

“聂老当时不说是真的吗?那天他很肯定的样子啊!”

4

“很可惜,它是假的。”

她的来而复去好像提醒了我:我还是那个营养协会的人呢!我的顶头上司叫黄科长,我被指派到这个静思庵是为了改写和扩充他的那本“自传”!

滨把书包放在桌上。这时我才发现她提了一个大包。她从包里掏出了那幅我熟悉的画,一下坐在椅子上:

我搓搓手,把案几收拾干净。一切该有个交代,有个着落了——什么结局不知道,但我知道该有个着落了。

“那天人多,他讲得不细。到底怎么回事?”

我把订得整整齐齐、用牛皮纸做了封面的三大册拿出:《我的放牧生涯》、《学医大事记》和《游击考》。这些文字隔了一段时间没看,今天看来竟然又一次大放异彩。多么有趣啊,这使我陡然理解了一些静思庵主和小冷,明白他们为何一口一个“黄老”叫着。原来这种崇拜是自然而然的。瞧这字里行间处处闪露着一种邪恶的活力,真不像一个六七十岁的人写下的。看着这些文字,脑海里一再浮现的是他的形象:不太高的个子,稀疏的头发,翘翘的门牙,红扑扑的脸膛,活络的双目——如此生动可爱。他竟然可以把荒郊野外的放牧写得妙趣横生,起伏跌宕;他不厌其烦地考察乳猪与种猪,考察猪身上那几道竖纹与性格的奇怪对应关系;还有,他追逐奔逃的猪猡与后来参加革命的关系;他早年练就的技能与游击战争中的应用情况……他真的生了一副奇怪的脑瓜。而在《学医大事记》和《游击考》中,这些优长简直发挥得淋漓尽致。我渐渐觉得这是一个“异人”。

她点点头:“他跟你讲了吗?”

既然如此,我余下来的工作只能是听命于他,老老实实做一个“知识苦力”,在一种恍惚的状态下机械而勤奋地工作。我要像一个梦游症患者一样,应答自如按部就班。

滨笑了。她张开总是搽得很浓的小嘴儿笑了。她那双大得出奇的眼睛闪动着猫或狐狸的光彩。我喜欢这光彩。我问:“静思庵主告诉你了?”

我翻动它们,不断被精妙绝伦的思路给震惊。真是叹为观止。尽管如此,我还是把它们一下推到了地上。

当然她是为那幅画的事情——我刚刚听到门响那会儿是多么厌烦,可是当我看到滨时,心情立刻为之一变。人说来说去还是一种非常不能适应陌生者的动物,特别当对方是一个美丽的异性时。

随着噼啪几声,地上拍打出一股尘土。我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这位无比漂亮的小妇人,一个人穿着米黄色风衣,戴着一对毛绒绒的白手套,乘一个多小时的车到西郊来,像赶一个幽会似的,让人困惑而又惊喜……

认真拾掇背囊,里面全是从那个平原和山区带回的各种东西。时间不早了,该回家了……我把背囊里的东西再三整理,一件件放好。

我机械地应答,招呼,礼让,心里却在徘徊着一个个兴奋的问号。后来我突然明白了:肯定是静思庵主告诉她我回来了。

让我暂且回到自己的小窝,回到妻子和孩子身旁吧。

有好长时间我的脑子都不能转动,因为我实在没有想到会是她,也想不明白她怎么会到这里来。

在营养协会、还有那烂成一坨的猪狗不如的生活,大概也将从此结束了。只有这时我才猛然意识到:庄周在许多年前已经解决的问题,在我这儿才刚刚开始呢。还好,人人都必会有一个开始,或迟或早。道理也就这么简单:人活着就要不停地撞墙,或者把墙撞倒,或者把自己撞碎。

半下午时分门又响了。开门一看,我一下给定在了那儿。来的不是别人,竟然是滨!

我到大炕上取出早就整理好的背囊,将背带穿在胳膊上——这立刻就变成一个身负背囊的男人了。

我这时想:如果把黄科长当成飞脚也未尝不可——每个人的经历中都充斥着背叛,我何必舍近求远去寻找我们家族的敌人?

我往外走去,头也不回。

好不容易才把一伙人挨走,留下了整个下午的清静。当我一个人时,立刻就能感到身上到处都在疼痛。我不知该不该马上回城里做一次检查。内脏好像受损,腰部闷沉——那是肌肉拉伤、是骨节问题,还是肾脏的毛病?还有两肋的触疼。我眼前又闪过那个挥舞不停的锈铁链……那个仍在饲喂自己牙牙学语的小孩的小怀,加友母子,大山里的坟头,罗镇的故事。我苦苦追踪那个像影子一样闪跳不停的飞脚,可惜他最终还是一道影子……

我一直往前,穿过生满了荠菜花的院子,打开院门……

庵主和他的朋友们专心指点着,好长时间没有顾得理我。中午时分他们兴致很高,主动到厨房里去忙……

5

庵主点点头,背着手走开。他和朋友开始欣赏四壁的字画,指指点点。这个说:“用墨很好,你看,这一笔多绝!”另一个说:“墨吃进去了……”

进门时刚刚接近中午。家里正冒出了熟悉的气味,小厨房涌出一股淡淡的烟气。我敲门,叫了一声。我马上听出自己的嗓子低哑。可是小宁最先听到了,呀一声跑出来。他抱住了我的腿。

我想了想:“算了吧,我得在这儿歇一下,到时候我自己会回的,你先别告诉他们。”

我抚着他圆圆的额头。儿子好像又长高了一点。我把他抱起来。“爸爸!爸爸!”他大声呼喊,梅子当啷一声扔掉手里的炊具,从厨房奔出来。

“就是呀,滨找你就为了这个事儿,我们今天一块儿回去还是怎么?”

她扎了围裙,她瘦了。

我拍拍脑袋。我好不容易才记起来。我说:“那幅画还在聂老那里!”

“你可回来了!”

“你都忘了?伙计!”

梅子撩起围裙去擦眼睛,再不说话。

“什么画?什么眉目?”

“好多人到我们家来了。阳子领着你那些老朋友……”

但我脸上一直带着笑。我这个人今天一大早有点“外圆内方”的味道。我因此而讨厌自己。静思庵主把我扶到一个角落说:“知道吗?小冷急着你回来,还有滨,也在到处打听你。好像是那幅画的事有了一点眉目……”

梅子把我的背囊取下来,“多沉哪,”她咕哝着,“黄科长他们也来问,我告诉他,只要回来就会到单位报到的……”

我在心里咕哝一句:“他的狗协会该让盐腌起来。”

我苦笑:“梅子,我不会去了……”

“黄科长让我回来看看,他说再不回来就要差人去找了。工作不能耽搁太久,幸亏……”

“什么?”

这时我才注意到,静思庵主携来了几个稀奇古怪的朋友。他们又是各门各类的艺术家?这一回来了三个。

“真的。”

“憔悴!”

厨房里有一股焦煳味,她赶紧跑走了。

我说:“很憔悴的。”

小宁问:“爸爸为什么不去了?”

“可也不能走这么久啊。你怎么了?哎呀晒黑了,也瘦了,有点……苍老!”

“爸爸失业了。”

“我不是说要出发一趟吗?”

“失业了。”他重复着,声音很低,小小眉头皱起来。

“哎呀你这个家伙,你这个……朋友们都急,黄科长到处找你哎!”

我一直牵着孩子的手。“爸爸,妈妈说你又到山里、到海边上去‘窜’了。”

我拍拍手,笑着。脸色蜡黄、满脸惊喜的庵主搓着手,一跨进门就高兴得跳了一下。这个动作多少有点像女人。他笑了,再次露出一口不整的牙齿。他向身后招呼一声,说:

“因为爸爸要急着找一个朋友。”

有人咚咚敲门。我脸上沾着尘土去开门。原来是庵主——真正的主人回来了。

“找到了吗?”

仍然坐不下来。我在这小小空间里到处端量。多大的一个炕!看来庵主从来都把睡觉看成了头等大事——当然,他并没有错。屋角有个蒙尘的破柜子,里面有些很破的杂志,一些陈旧或簇新的书。可见庵主和他的朋友以前曾频频出入这个草庵。杂志很多,服装杂志、健美杂志。有一本上面赫然印着:《性倒错》。一本《悲剧通论》,一本《艺术的真正奥秘》。这些笨重的书名就足以把人吓退。有几本令人产生兴趣的艺术摄影画册,斯特兰德的《椅子抽象》,斯坦纳的《打蛋器和平底锅》。两个美国人。美国人活得很腻。画册里还有好几张达迪科的《人体》。裸露的乳房压倒了一切。他不是美国人,他是捷克人。东方集团的怪种。另一幅是保罗·奥特布里奇的《长统袜与花》,印得很大,如果流传民间,势必会糟蹋很多穷人的孩子……晾晒叠起的长统袜/刚刚折下的鲜花/清晨之露宛如泪滴和/所有故事挤压成的标本/龙舌兰与石竹花/岩石与岩屑……

“没有。”

我走出来,看着院角那棵小树、地上的甲虫。到处绿蓬蓬的。蒲公英、荠菜、一株匍匐在地的藤长苗。篱打碗花在开放:贫穷的花,美丽的花。与它在一起的是肾叶打碗花和裂叶牵牛。沉默的花,不需理睬的花。靠近院墙的野芝麻长得很高,约有一米,已经开始发育小小的坚果了。两三只麻雀飞进又飞走。

“他是谁?”

一大早就泛起的一连串询问让我头脑发涨。我无法回答。

“一个撞墙的人。”

我为自己做了一餐简单的饭。从甲地到乙地的艰苦奔波,归来后的安恬和必不可少的一丝新奇感,开始缓缓地消退、疏远。我下面要做的,是近在眼前的事情。我将接续离开前的那一切了……然而,在刚刚苏醒的梦境边缘,却要不停地追问:我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我如何归来又何时离去?我在此地迎接什么?寻找什么?

“撞墙?”

我长时间坐在炕上,好像面对着一个海湾,有一种下水前的奇怪感觉。我在心里小声咕哝:“把坚硬的石头变成细细沙末,这需要多少个世纪?用这一粒粒细沙把海湾淤塞,把海水赶走,又需要多少个世纪……”

“撞得头破血流……”

早晨起来,一直在琢磨不愿逝去的梦境。我梦见一片坡度平缓、在水流中侵蚀严重的山地——那儿岩石高凸,正处于崩裂前的最后阶段,到处可见一堆堆碎岩屑。这很像一幅静物画。现在极力回忆的,就是我曾经在哪里见过它。记不起来。但它太清晰了,以至于我醒来好久还以为自己正身处旅途小屋,窗外响着沙沙风声。

梅子重新进屋,站在我们身边。她穿了一双漂亮的红拖鞋。我又记起了我们俩刚刚相处的日子,她穿一双红拖鞋在屋里一挪一挪走动的样子。那时她真像个孩子,常常依偎着不愿离开。时间啊,仿佛只一转眼两人都四十多岁了。真想骂一句粗话。这会儿小宁把全身的重量都靠在我的身上。我把他俩紧紧搂住。我搂住了一个家庭。

2

这个夜晚,梅子发现了我浑身的伤疤。疤痕的颜色竟那么深;有的还在往外渗血。梅子叫了起来,后来哭了:

安安静静,只让灵魂飘到西部茫野,让它再一次飞快触摸那一架架大山……

“天哪!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到底去了哪里?”

让我在此好好沉睡吧。让看得见和看不见的伤口一起止血、愈合。沉静的思绪会悄悄沉入一片黑夜。它们谁也不会惊动,只要闭上眼睛。

我告诉她:我在大山里寻那个朋友,一不小心就跌到了崖下。当然要折腾一些日子。不过这不算什么。我不是又整个儿回到家里了嘛。

人穷尽一生也走不穿西部那片苍茫,他所能做到的只是把自己融化在那里,无声无息。

“天哪,不算什么,不算什么……”

这一次啊,我真的向西走了很远。我曾经说过,一个人只要足踏大地,他对不同的方位必然获得不同的感知:西部对我来说永远是一种苍茫无定,它深远无际,既让人遥想又让人恐惧……那儿亘古至今都蒙着一层厚厚的生命的云雾。一个人踏入西部并不停地走下去,就会发现它漫远得没有尽头——翻过一道山岭还有一道山岭,走过一片沼泽还有一片沼泽。它太大了,大得足够一万个人花掉一生。

她的泪水流在了我的身上:“你折腾不完了……你知道自己四十多岁了吗?你到现在还没有学会过日子,一点也没有!”

我仿佛看到今夜梅子正扯紧孩子的手,伫立窗前……但我不想让她看到浑身的疤痕。这些伤痕有的刚刚愈合,有的还在流血。为什么她一次又一次拒绝那片平原?因为你不愿到陌生的土地上去注视男人的失望,正像我不愿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忍受女人的苍老一样。我们俩的恐惧原来完全一样。我的迷恋如同你的迷恋,我的迷茫如同你的迷茫。你如果浅薄,我就不会深邃。你是一个循规蹈矩者,我就别想闯荡于天地之间。

我点点头承认:“是的……不过正因为这样,我一路上都在想:时候到了,咱们再也不能耽搁了。梅子,我们真该把日子从头弄一弄了。”

一个隐隐的声音在提醒我:不要追问,不要追问……

梅子重复着我的话,后来睁大了眼睛:

我扳着手指细数这次追赶。我发现自己又一次两手空空,没有找到庄周,也没有打听到飞脚——或许我根本就不想找到他们?我为何而去又为何而归?

“‘弄一弄’?‘弄一弄’是什么意思?”

我闭上眼睛。真正的困乏来临了。把一生余下来的所有时间都用来沉睡,也难以解除奔波的疲惫。我不敢回忆走过了多少山路、遇到了什么,也不敢回忆那片原野。我最好忘掉那片沦陷的土地,那儿肮脏的河水,还有不复存在的田园。在那里,连最好的歌手也变音变调;淳朴的乡间小伙子已戴上大黑眼镜;大双眼的姑娘纹了酱色假眉;锃光瓦亮的轿车来复穿梭;坍塌的校舍一下压死了二十个娃娃;发臭的河水漂着死鱼……

“怎么说呢?挺复杂的,三言两语怕也说不好。简单点讲就是要像个男子汉那样横下一条心——彻底地、从根上收拾一下。”

一边是令人绝望的重复,一边是不祥的积累。人们拼命积累,投入了全部的野性和热情、全部的希望和绝望……这就是那个春天/我看见了开放的蘑菇云和玫瑰花/一张图片的两面暗暗吻合/玫瑰花瓣一层层展开/它的苞蕊散落宛如破碎的蘑菇/彩虹落下了纷乱的露珠/蜘蛛在歌唱昨夜的闪电/我沉睡压住了薄薄的耳膜……啊,我沉睡,我醒着,我疼痛/我的两手紧紧护住……

她还是没有听懂,两眼圆睁。这是一双杏眼,眼角开始有了淡淡的皱纹。多么漂亮的眼睛啊。我一直盯着她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拳成了两拳。我多么爱她。可是今夜我的手指关节握得咔咔响。我说:“我们俩的年纪真的不小了,咱们一定得从根上收拾一下了。人嘛,或早或迟,必会有一个开始……”

它将让我长久地咀嚼。我跨越千里,又一次看过了乡亲与故地。我发现山地永远是山地,原野永远是原野——或者说真实的它们已经全部隐匿,如今面目全非……总之这次跋涉结束了,我又回来了,回到了偏僻之地,这儿是心灵的郊野。

“开始什么?”

又一次可怕的跋涉结束了。

“开始收拾一下。”

屋里好像没有人来过。但仔细些看,可以发现小桌上有动过的痕迹。我想庵主和黄科长都有可能光顾这儿。走进厨房,立刻闻到了一股霉味。我马上记起离开之前小冷送给我的“酥菜”,打开坛盖一看,它们长出了长长的绿毛。除此之外一切如旧……墙上仍旧垂挂着庵主收集来的字画,土炕上那单薄柔软的被子也整整齐齐叠放着……

“‘收拾一下’?”

它静悄悄的,一切如旧。推开那个木栅栏门,一眼看到的是泥院里那青青的荠菜开出了白花、结出了三角形的种子。

“嗯,从头来吧,好好收拾一下。”

为了笃定和梳理,也为了对一切有个了结,我没有马上回家,而是直接奔到那个“静思庵”。

1992年3月初稿于龙口

我回到了那座城市,悄无声息。

1997年5月二稿于济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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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6月五稿于龙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