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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似雪

3

淳于云嘉没有流泪,没有求饶。她只在心里呼叫:“曲!曲!我什么都能忍受,什么都能。曲,你千万不要绝望,曲,曲……”

这是另一片遥远的荒凉,但这儿有一架架风车,一座座“金字塔”。盐体在阳光下闪亮,像一片永不消失的积雪。风车吱扭扭响,为一片荒凉伴奏。破帆布窝棚到处都是洞眼。她们几个女工都被打发进这个窝棚里。那些洞眼上常常贴紧了一双双眼睛。淳于云嘉一开始就发现了,她想抓起一把沙子扬过去,可是同窝棚的一个女工攥住了她的手。

副指挥用手按了按发痒的伤疤:“你是铁了心。那好吧,打谱到盐场去吧。你还想保个干净吗?你来林场前怎样我不敢讲。不过我想告诉你一句:你是一个真正的臭美玩艺儿,我这一辈子还没听说哪一个臭美玩艺儿能把自己保住!只要是臭美玩艺儿,老天爷就给她布下天罗地网了,她还能跑到哪里去?”

腥咸的风中飘来下流的小调。迎合那些小调的人越来越多。看守在一边踱步,后来他不耐烦了,小调才停止。有人发出了一声连一声的尖叫:“有好吃物了!”一个喊:“呕啊!呕啊!”那是模仿在盐场上空飞动的灰鸟。

云嘉一句不答。她早已抱定了一个决心。

“呕啊!呕啊!”到处是这样的叫声。

“叫你来是最后一次跟你谈谈。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我的意思很明白。想通了没有?没通,明天你就转移到盐场去。到那时候一切都晚了。我是因为喜欢,才恨不起来。我要最后跟你谈一次。”

中午太阳烤人,是难得的午休时间,可是却没有一个人安睡。男人们在离风车不远的地方仰躺着,铺一些干草,上边是搭起的帆布篷。他们故意赤身裸体大仰着睡,身上仅有的短裤也脱掉了。与云嘉一起躺在帆布篷里的是四五个女犯,她们一听到“呕啊、呕啊”的叫声就忍不住从破洞往外望,咂着嘴:

云嘉不吭声。

“看见了吗?”

“知道叫你来干什么吗?”

另一个说:“我看看,我看看。哎哟,又是那个黑汉。你看看……”

指挥部一个人也没有。一会儿,副指挥出现了。他的脸被缝了几针,刚刚去掉纱布,很难看。不知怎么他的脸色发青,嘴唇也是青的。

一片咂嘴声、骂声、笑声、拍手声。云嘉想在角落里安静一会儿,可是她们一直在帐篷里闹腾。她们围着云嘉:

一个星期过去了,指挥部让云嘉去一趟。

“看哪,看这个小大姐,也不嫌热得慌。敞敞怀儿吧,天热哩!”

他最后一次扑上来,发疯地撕扭云嘉的胸部、腿部。云嘉剧烈反抗,最后总算撞开了门,跑了出去……

云嘉不吭声。她肃穆的表情阻止了她们。有一个拍着手,哈哈笑,拍打云嘉两只乳房。云嘉坐起来,呵斥对方。那一个说:“看你凶的,都是姊妹们,住在一起就是一家子,还这样,是吧是吧?”

“我要把你这个臭婊子撕成八瓣,我要给你这个臭婊子找一些人……”

她说话真快,像鸟叫一样啁啁响。旁边一个年纪大一点的妇女说:“小大姐,不要嫌了,这里管得不严,露皮露肉也不要紧,都惯了。”另一个说:“就是啊,你以为这是哪里?活一天乐和一天,你没看都到了什么时候?快敞敞怀儿风凉风凉吧!”说着就动手解她的衣服。云嘉把她的手打了一下,她马上变了脸:“你看,好心好意,还对咱凶。来呀!”她吆喝一声,几个人就把云嘉按住了。云嘉挣扎着,还是让她们把衣服剥光了。她们竟然用衣服缠住她的头。云嘉喊也喊不出,动也动不了。她差一点昏过去。可是她心里明白,自己曾发过誓:忍下去。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按砍伤的脸颊,脸颊还在往外流血。那是一道小血口,但有点深。他大声喊叫起来,一边吐着唾沫,一边甩着耳光。他完全疯了。他甚至不怕外面有人听到。他在喊:

她们咂咂称赞、抚摸,然后又把衣服给她穿上了。她们看了云嘉一眼,哎哟一声退到了旁边。原来云嘉昏过去了。有人去掐她的人中,晃动她。云嘉“啊”一声叫起来。她们立刻拍着巴掌:

“臭东西,跟你讲吧,到这里来的人,只要我盯上了,就没人能挣得脱!你敢破我的相,我就让你囫囵不了。你这个臭婊子,臭货。你等着吧,你知道林场北面是什么地方?那是一座盐场!在那里做活的人都是一些地道的劳改犯,强奸犯和杀人犯,他们什么也不嫌弃。你在他们手里‘哧’一声就撕成了肉片,就好比一个黄茸茸的小鸡。你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啊呀疼死我了!”

“啊呀小大姐,吓死俺了,俺还以为你死了呢!”

云嘉跳起来就跑。可是门闩上了。她开门时他又扑上来,把她扯住。他咬着牙抽了云嘉一个耳光:

云嘉说不出话,呕吐了几口。旁边一个人找出一块手帕给她擦嘴,又端过水来。

他说着迅猛一扑。云嘉没来得及用铁铲去挡开,他就将她拥住了。他把她压在了地上,粗暴可怕,简直像一头豹子。他的口水流到云嘉脸上,云嘉又吐又咬,满脸都是泪水。她揪紧他一缕头发,狠狠地揪下来。他的力气大极了,屏着气,竟然压得云嘉一动也不能动。他开始狞笑。云嘉喘息着,闭着眼睛,一只手终于摸到了旁边那把铁铲。这时候他的手稍稍松了一点,云嘉就把铁铲猛地一抡,正好砍在了他的腮部。血立刻流下来,他“啊”的一声大叫,歪到了一边。

一个上年纪的说:“姊妹,咱都是受苦人,咱都没有坏意,咱是觉得你太老实,想给你松松弦儿。你问问和咱们在一块儿的姊妹大姐,新来的都是这样给她松松弦儿,以后大伙儿在一起就没皮没脸了。你看你,你看你!哎呀呀多好的身子,一看就知道是个精细人儿——你是干啥的来哩?”

“你这个婊子,说到底只不过是一个臭婊子!我早看过你的材料,你不过是让那个老掉牙的东西整过的婊子。我不嫌弃你,也算看得起你了……”

云嘉看着她们。她觉得自己敢于正视一张又一张陌生的脸了。她没有回答,只接过水喝了。她大口喘息:

最后一句话刺中了他,让其额上青筋凸起。他伸手指着她嚷:

“你们对我好,就不要碰我,我不许你们这样!”

“你该再直爽点说,你要乘人之危!”

有人做了个鬼脸,拍一下手:“哎哟,这姊妹穷志气!”

他换了恳求的语气:“何必呢,你落到这一步了,还不聪明些。如果换了另一个人,他才不会对你这样耐心。你知道我是好意,我只是……真心爱你啊——我是真心!”

“穷志气!穷志气!”

云嘉没有吭声,也没有放下。

“看来你是个‘高级人儿’,是从林场来的吧?你怎么给弄到了这里?你犯下了什么?”

“命令你放下!”

云嘉回答她们:她把一个动手动脚的头儿用铲子砍了!

她握牢了那把铁铲。

“砍死了吗?哎呀,你真是好样的!”一个人拍着大腿。

副指挥瞅准一切机会来缠她。有一次她到工具房,刚要出门,他就冲进来,接着反手把门关上。他见云嘉手里拿着一把铁铲,说:“把它放一边去。”

“可惜砍偏了。我要砍到他喉咙那儿也就好了。”

后来的日子,又有人喊她去阅览室,她拒绝了。喊她的人盯着说:“怪事。”

几个人咂着嘴,十分惋惜。有人说:“不过,也犯不着跟他们怄气,其实也不过是那么回事。兴许姊妹那一天身子不舒服?”

……

另一个年轻的女人咂着嘴,把拐肘放在云嘉肩上,离得很近注视她。云嘉受不了她半边身子的重量,一闪,对方栽到了铺子上。她爬起来有些羞怒,说:

淳于云嘉狠力挣脱,最后只好去咬他的手。她把他咬疼了,他跳开。

“就等老黑那一帮把你压住吧,压得一动也不能动!”

“多么好啊!不大不小的一个娘们儿,浑实实的……”

一边的人笑着,各自躺到自己的铺位上去了。她们精力充沛,中午时分也不休息,高高跷着腿,扭动身子,有的不止一次爬起来,向风车旁边那些赤裸的男人望过去。

他这样说着,背起了手,在旁边来来回回走,走到淳于云嘉身旁再走回去。最后他竟然猛一转身抱住了她。她挣脱,他就用力地抱紧,嘴里连连呼叫:

这是个女班。云嘉一来就编进了女班里。

“太放肆了,你的胆子也真是很大!你等着吧!”

最可怕的是夜晚。夜里不断有人透过那些洞眼伸进什么东西,戳在她们身上。有时一个人被戳醒了,就悄悄溜出去;有时干脆就溜进一个人来……棚子里给弄得乱糟糟的,一旁的人权作没见。这是地狱般的生活,云嘉觉得简直是来到了猪群里。在这样的嘈杂声中,在难眠的夜晚,她需要加倍提防。她一遍又一遍思念曲和孩子。她还想起了路吟,想起了那个满脸胡碴的教师,想起他憨厚的、沉重的脸,还想起了他那缓缓的语气。啊,我总是遇到了那么好的老师!他们爱我,牵挂我,真心地帮助我。我多么幸福。

他往前上一步,伸出手。淳于云嘉把眼前一摞书推倒,书上的灰尘弄了他一身。他拍打衣服,后来又拍打桌子:

她这会儿觉得最对不起的一个人就是路吟了。她曾经给了他多么大的焦灼和痛苦,因为那时她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做。这个有些黑的、来自最北部的年轻人,真是憨直可爱。可惜自己的心已属于另一个人了,而且今生不可改变。她曾经把这种痛苦的心情写信告诉自己的老师——那个最早向她吐露真情的男人。他不愧是自己的老师,再一次教导了她。

淳于云嘉冷笑:“我从来也没有想象过你是什么人。”

他信中说:“一个人很容易发现自己的美与可爱,这对你来说也是一样。可是你如果美得不可思议,美得超凡出众,美得经久不衰,那么,你反倒可能忽略了自己的另一些东西。我的意思是:爱上你是很容易的事。如果有一个异性不爱你,那么他在我看来就一定是不正常的。那种深刻的爱、铭心刻骨的爱,你一生会不断地感知。我的意思是说:最要害的问题,是你自己的选择。你要相信自己的选择,相信自己的感觉。你如不想答应,就要毫不犹豫地拒绝对方。这种拒绝对谁都不失为最好的一件事……”

过了一会儿他的语气又变得急促、绵软,甚至还发出一种哼哼唧唧的声音。他竟然顺着桌子一端转过来。淳于云嘉往后退了一步。他站在一摞书后面,急得抓耳挠腮:“……淳于老师,我并非是你想象的那种人,一点也不是。”

淳于云嘉与路吟也曾有过一次坦诚的谈话。那次她正想解释什么,路吟就打断说:

淳于云嘉再不说话了。

“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这些话我差不多预先全想过了。我想说,我眼前的这种情况与你的态度没有任何关系,它已经从你的态度上分离出来,成了我自己的事……”

他语调冰凉,一下提高了声音:“你不服从指挥吗?你必须好好完成任务!”

谈到这一步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还是让我回到工地上吧!”

她这个夜晚觉得路吟正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他也在苦苦思索,就像自己一样……

他又说:“我也想等下一次、再下一次向你说这些。可是我不知怎么就说出来了!请你原谅。你能够原谅吗?”

4

“让我——”他不停地搓手,脚也不安地活动。淳于云嘉觉得这个人是何等可笑又何等可厌。

那一年夏天,风声紧起来了。她和曲都察觉出事情将向哪儿发展。一开始有点害怕,一夜一夜不能安睡。半夜里曲披衣坐起,找一只烟斗吸着。她给他取下来,他依从了,捂着嘴巴坐在那儿。后来他又一次抓起烟斗,她又一次给他取下。

“答应什么?”

“曲,别这样忧心忡忡,只要我们在一起,一切都会过去的,只要我们在一起……”

“我请求你答应!”

曲摇摇头。窗子射入淡淡月光,他看着她:“你不知道,我想的不是这个。”

淳于云嘉拍打着书籍上的灰尘,那些灰尘溅到了她的头发上、脸上。

“你想什么?”

“我不这样认为,一点儿也不!你只是一个犯了错误的好同志,尽管你的错误非常严重!然而,但是,不过,虽然……”他已经语无伦次了。

“我在想,我性情中原有一种很卑劣的东西,这一点我和别人差不多。”

“你不觉得这样对待一个改造对象很危险吗?”

云嘉气愤地说:“这种自责有点过分了!”

他声音板板的:“我不觉得。”

可是他摇头:“我早就想向你说这些,可是没有勇气。现在我倒有了勇气。你可能知道,我和你在一起,特别是最幸福的时候,心里常常涌过一个念头:我觉得自己有一种犯罪的感觉。我太委屈了你。我觉得自己不配和你在一起,我耽误了你,甚至是……玷污了你。”

云嘉头也不抬,把那些书摞好,又去搬另一些书,“你不觉得这太不合时宜了吗?”

云嘉流出了眼泪。她怎么能听这样的话!可是曲的泪水也在眼里闪烁:“我害怕再也没有机会跟你说出这些。我在想自己灵魂里某种不太干净的东西。你知道云嘉,一个人的攫取欲是没有止境的,我比你大二十多岁,我以前跟你讲过失败的爱情……我差不多抱定了决心,再也不想从异性那儿获取幸福。我早已熄灭了这方面的希望。我比你大二十多岁,也就是说,我已经很成熟很世故的时候,你才刚刚降生。两个生命的差异如此之大。你看,这种结合是多么地不适当!多么地荒谬!”

他的身子贴压在桌子上,身体稍稍前倾。

云嘉阻止他,他却急着说下去:“不,不要。你得听我讲。也许你能举出很多这样的例子,可是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我。一个男人尽可以用他的学识、名声和地位来遮掩自己的罪孽,可是罪孽依然存在。他是可耻的,他没有权利拥有这样一个年轻的生命、去占有她的青春。而且,你代表的不是你自己,你代表的是那一切:最美好的、最纯洁的——你代表着青春和女性……一个开始衰老的男人无论沉迷到怎样的程度,在他最后的时刻总应该是清醒的。如果他是清醒的——他必然是清醒的——那为什么不敢向自己指出这个显赫的事实呢?他胆怯了!他自私了!他想在含混中完成这样一次攫取。可你知道,他这样干不会不遭到报应的!对于我,对于任何人,道理都是一样。他做得太过分了,报应迟早总会发生的。它将以一种始料不及的奇怪方式出现——我已经作好了准备,准备在将来迎接惩罚,这也是命中注定的东西……”

“我喜欢你。我爱你……”

淳于云嘉阻止不了,哭声越来越大。是这呜呜的哭声压住了他的诉说。后来曲也哭起来。他们抱在了一块儿,泪水交流……

她重新低头去搬弄那些书籍。

那是在暴风雨前的事情,是发生在他们之间的一次奇怪的谈话。类似的话题大概一生只有一次。这次奇怪的话题后来谁也不愿提及。终于,他们再也没有机会去说了。

“我喜欢你哩!”

后来,就那么分手了……

她很平静:“什么必然?”

可是在这个喧闹肮脏的夜晚,云嘉一次又一次想着那个话题。她想起了自己的孩子。那个小家伙从很小起就带出了双亲的特征:眼睛、眉毛、腮部、嘴角闪动之间,一会儿像他一会儿又像自己。“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她的眼前不断晃动着他胖胖的小胳膊、有着深深肉纹的小腕部、小手指。她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含在嘴里,摇动着,吸吮着。孩子笑,笑得咯咯响。“他像个女孩!”曲这样讲。

“也许我有点……太唐突,不过,不过,你知道这是必然的……”

孩子是在他们正式结婚之前就有的。各种各样的议论,指指点点。奇怪的是,这些一点也没有给他们造成心理上的压力。相反,他们俩都像再生了似的,巨大的欣喜抵消了一切不安。这事来得太突然了,惊慌失措压倒了一切兴奋。他们竟然在百般忙碌之中把自己的一切搞得有声有色。他们俩商议:咱们结婚吧,是的,结婚吧!就这样,他们结婚了。

她抬起头。

那一次谈话使淳于云嘉想到:如果没有那个孩子,他会拒绝这一次婚姻吗?她想了很久,最后的结论是:不会的。在她看来,这是最妥当、最完美的一件事了。曲的那种自责究竟来自心灵的哪个角落?她尚不清楚。这个夜晚,她一次又一次去寻找丈夫的那一对目光,那一对永远年轻、又无比深沉的目光……

副指挥喘息越来越重,最后突然开口叫了一声:“淳于老师!”

5

很快,她听到了越来越急促的喘息声,这声音就像一个野物……有一次她和曲散步,走到了校园墙外的灌木丛边,那是一个中午,他们都听到了一阵剧烈喘息。刚开始还以为那是人——后来却跑出了一只野物……她当时怎么也不明白它为什么要在那儿大力喘息。

又是一个中午。这天中午的阳光是由黑色和白色交织而成的——那种奇怪的光色一年里也没有多少次,它们映照在盐堆上,就发出了一种不祥的光亮,好像就是这种光亮催人困乏。好多人都睡着了,连那些看守也睡着了。剩下的一两个看守吊儿郎当背着枪在一边转。同帐篷里的女犯也都打着哈欠睡着了。淳于云嘉差不多一躺下就昏睡过去。后来她觉得有什么响动,猛地惊醒,看到一个黑黑的、赤身裸体的男人,只穿了个短裤,从帐篷小门那儿钻了进来,正用热辣辣的目光盯住她。淳于云嘉这才意识到自己上身只穿了一个小背心。她说:“你走开!”

她开始把这些书籍搬到桌子上,一本一本翻检。她一声不吭,屋子里没有任何声音。她偶尔抬起头,发现那双眼睛仍在盯过来。她对自己说:“这又是一条恶棍。但他对我不会有办法的。”

大黑个子吐了一口唾沫,从小门那儿往后望了望。他的身后又钻出一个人来,另有两个人尾随过来。云嘉急忙用手推旁边的人,女犯太乏了,咕哝了一声翻过身去,并没醒来。大黑个子笑吟吟往这边走,后边的人也跟过来。他们小心地踩着几个人的空隙扑上来。云嘉尖叫了声,奇怪的是旁边的人没有醒,或是醒后装着没看见。那个大黑个子猛一下压住了她。

淳于云嘉对这突来的宽松感到惊讶。但她有一种本能的警觉。她看他一眼,发现那个人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自己。她多少有点明白了。

这是无比勇猛的一次扑食。云嘉用尽一切办法反击,蹬他,撕咬。这个对手是一个富有经验的角色。旁边的瘦子和另一个歪嘴巴的人上前压住了她的手,接着猛力一扯,把她剩下的极少的衣服扯掉。云嘉喊着,刚喊了几声就被一只腥臭的大手给捂住了。她咬这只手,可怎么也咬不准。有人把衣服塞进了她的嘴里。大黑个子压在她身体上方,发出猪一般的喘息和吼叫,云嘉觉得全身都开始渗出鲜血……旁边一个人问:

“哎,不用急,慢慢来,你把它们分门别类整好,然后再做些卡片。做成卡片嘛,再把它们排列好,最后把这些书一本一本理顺,把上面的灰尘什么的擦巴擦巴……这工作也够你干上几个月了。”

“死了吗?”

“不必了,我整理完这些书就回工地去。”

大黑个子只顾喘息,使出全身的力气去对付她。

“你知道,这里其实也没有很多的事情可做,我只是觉得你太累了,想让你到这里休息一下。”

正在关键时刻,旁边的几个女犯醒来了——就是那个上年纪的妇女尖叫着,大伙儿一齐围上来。她们推打,挣扯,而且大呼小叫:

他就是副指挥。副指挥把门掩上,往前一步说:

“了不得了,天哪!这个姊妹可不是别人,别这样,别这样哩!了不得哩……”

阅览室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有人给她开了门就走了。她进去一看,原来里面只有很少的图书和杂志。两个不大的书架,蒙了一层厚尘。看得出,很久以来没有一个人动过它们。她一看到书就有一种特别的亲切感。她差不多一下就伏到书架上翻找起来,竟然从中看到了自己喜欢的一本!啊,她急急地取到手里,又贴到了胸前。她把那本书放到了书架上,却在心里琢磨怎样把它带走。正这时她觉得有人在一旁盯视,吓得哆嗦。

各种各样的呼叫,接着是劈劈啪啪的打斗。大黑个子一巴掌打倒一个,差不多把所有围上的女人都打倒在地。他故意用脚掌往她们的乳部蹬。最后是上年纪的妇女用一根木棒击中了他的头部,几个家伙这才散去。

2

淳于云嘉看了上年纪的妇女一眼,昏了过去……

就在那次谈话不久,有人来告诉正在工地上做活的淳于云嘉说:上级有指示,让你到阅览室整理图书。

帐篷里的人给她擦脸,呼唤她,端水……她醒来了,一动也不动。她的浑身都是唾液和汗汁,是肮脏的盐水和血迹。淳于云嘉的鼻子、嘴唇、耳朵,都在搏斗时被弄伤了。

她摇摇头。

“姊妹啊,小大姐,这就是咱这里的日子呀。俺早就说你要忍……”

“你放心吧,我可以保护你。必要的时候,我要让你去阅览室整理图书!你上个周末怎么不到阅览室去啊?”

淳于云嘉看着眼前这些晃动的面孔,觉得掺了黑颜色的阳光把她们脸上的皮肤全都烧灼下来,这皮肤一层一层地脱落。为什么她们一点也不知道疼痛?她呆呆地望着。旁边的女人去摇动她:

云嘉吸着冷气,不知说什么才好。

“你怎么了姊妹?你怎么了呀?”

云嘉打了个寒战。副指挥说:“他是想把你累垮,累得你向他求饶,然后再打主意。”

淳于云嘉的眼睛一动不动,只看着眼前这些奇怪的形象。

“来林场里的所有女同志他都收拾过!不过对你不敢——我做你的保护人!”

“坏了,你看她像个石头人……”

云嘉在心里想:这大概不可能的吧。因为据观察,那个家伙虽然粗鲁,但不可能是那样的人。副指挥却言之凿凿:

她们伸出手试图在她眼睛那儿动一动,看她会不会眨眼。但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睁得溜圆……

“那是一个好色之徒!”

“哎哟哟!”所有的人都呼叫起来……

云嘉没有吭声。

6

副指挥又一次见到了云嘉,说:“你要警惕那个指挥!”

半年之后,淳于云嘉从盐场又转回了林场。在林场里过了四个年头,总算回到了一个城市。

他说完还得意地笑,骂着“日你祖宗”走开了。老教授原来还在那儿吸着烟斗欣赏自己的杰作,这会儿又尴尬又羞恼,搓着手看别人。云嘉帮助他把蹬垮的那一段石头重新搬起来,砌上去。她看到老教授的眼睛里闪烁着什么……

那是外省的一个省城。她遵循了自己当年的誓言:忍受下来,活下来。

“你他妈的简直不是用手砌成的,是用那玩艺儿砌成的。”

在那个省会城市拥挤的街头,人们常常可以看到一个穿得破破烂烂、头发满是灰尘的女人。人们看不出她的年龄。她的精神时好时坏。有时她把脏衣服脱掉,穿上当年的整洁服装,洗个澡,把头发梳好。可是这种状态保持不了多久,一身衣服又脏了。她有时竟不知该怎样回到宿舍。

这儿虽然是一处林场,但他们大部分时间要做一些农活。最苦的活就是砌水渠。他们要在一块满是砾石的地方挖一条很宽很深的土沟,然后再从远处运来一些石头,从沟底开始垒起,垒成一道石渠。这石渠是从很远的河边修过来的,为了将河水引到林区。它差不多像一条万里长城似的。云嘉想,她这一辈子也修不完这条渠了。这活计苦得不能再苦,对于云嘉来说,它简直可怕极了。她要像大家一样去搬石头、挖渠,那石块稍微大一些,她就不得不把它抱在胸前,用全身的力气才能把它举起来。她真羡慕那些男人,他们的手被石头磕碰一下也没事,渐渐还生出了老茧。尽管这些人在来这儿之前也是一些玩弄笔杆的书生,但他们差不多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他们都保护着云嘉,尽可能让她少做一点,有时也互相开个玩笑。他们都是一些规规矩矩的人。常到工地上转的是那个指挥。指挥比副指挥年纪要大、也要粗暴得多,他有时毫不掩饰地骂粗话。如果哪一段石墙砌得不够整齐、不直,他就一脚把刚刚砌上的石头蹬下来,指着砌墙人的脑门大骂一通。他骂一位戴眼镜的老教授说:

她在街上转啊转啊,那些流浪汉吸引着她。因为他们与她有些相像。她常常跟上他们走上很远很远。流浪汉们呼呼奔跑,她也呼呼奔跑。他们离开了,再也追不上了,她就随便在一个街角坐一夜。

“我们这儿还有一个小阅览室哩,”他指着旁边一溜红色砖房,“那些阅览室都是工作人员使用的,你如果要到阅览室,每星期六晚开放,你可以去。”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绿色的卡片,上面印了几个红字:阅览证。云嘉踌躇了一下,但还是接过了。

她认定那群破破烂烂的人当中有她的男人。“你回来吧——所有的人都回来了,你怎么还不回来?我知道你嫌弃我。你做得对,我现在成了一个肮脏的人。是的,我成了一个脏老婆子……”

云嘉在心里说:“无聊!”

她头脑清醒时还可以坐在案前翻书……看看自己的照片,她好生奇怪:这个人长得太美了,这是谁呢?这是一个多么美丽的人哪——可是你的眼睛为什么要直盯盯地望着我?你的眼睛,你微微张开的嘴唇、你那挺挺的鼻梁、又弯又黑的眉毛、不太长的一头浓发,耳朵,脖颈,领口袒露出来的黑色衣衫……你的皮肤闪动着光泽,你的黑白分明的眼睛……你太年轻了,真正像一朵含苞欲放的月季花,你让我嫉妒。谁看了你都不会不动心的。可你是谁呢?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你的眼睛总在看我,脸上有一种极其特殊的男孩的神气!

“不,”他惶惶搓手,“我是指……你是多么好的女同志……”

当然了,你是一个女孩,你有着没法掩藏的温柔。从你的面容上看,你很果决,你做过什么了不起的大胆泼辣的事儿?你的名声很大吗?而旁边这个额头鼓鼓、满是皱纹的人,有着一对年轻人的眼睛的人,却是一座真正的高山。你一生不停地攀登,也攀不到他的山脊。他是花岗岩,一种坚硬的高原凸起。我思恋、我沉迷、我迷惑。我以为这一切都奇怪极了。

云嘉转过脸:“我们以前见过?”

我弄不明白,我的姑娘!你脸对脸看我,你是谁的昨天?你该是所有好姑娘的昨天……你什么时候才能走到明天?哪个了不起的摄影师咔嚓一声,把一个昨天永久地留下来。

副指挥搓着手掌:“哎,有时候添点麻烦更好。我是说,我非常想为你做点什么。你知道吗?你那天从大卡车里一跳出来,我就认出了你。”

好啊,多好。我看着你,浑身激动。我看着你,觉得一切痛苦都不算什么了,因为我看到了我们女性的昨天,就像看到我自己的昨天一样。一个少不更事的姑娘才骄傲,因为她不知道痛苦是什么。她们把幸福隐蔽起来,秘不示人。你这个姑娘啊,傲气的姑娘,你到底是谁?你的眼睛直盯盯地看着我,可是我不知道你是谁。你是谁的昨天?谁的昨天?告诉我,告诉我!

“很感谢,真的很感谢;不过我不愿给领导添麻烦。”

你以自己光芒四射的昨天去迎接明天吗?明天又是什么?是一张纸的背面?

副指挥又说:“我在这里的工作性质你也明白,你觉得我能帮你什么忙就直接提出好了。我能为你做点什么,感到不胜荣幸。”

好姑娘,好姑娘,陌生而又美丽,冰冷而又甜蜜。你穿了洁白的西服,深色的衬衣。你多么会打扮。你像漂亮纯洁的小男孩一样的头发,蓬松着,遮去了一半额头。你呀,你呀,你使我爱怜,又使我充满了颤栗的痛苦。我觉得你就像我的孩子——虽然我的孩子是个男孩,他从小就喜欢穿水手衫,也许他留恋着大海。大海,我的故乡登州海角那儿很容易就可以看到蓝色的大海。大海生了我,却不能护佑我,把我抛在尘埃飞扬的陆地上,让我像个没有爹娘的孩儿那样赤脚奔走。谁来护佑我?没有人,我一个人到处奔走,我忍受了许多人没有忍受过的屈辱折磨,应该死去,又不甘心。

云嘉觉得脸上一阵发烫。但她觉得这种奉承太蹩脚了。

我的姑娘,我的美丽的姑娘!我的、大家的、所有人的昨天,就这么明明白白摆在面前。昨天哪,昨天,永远不再消失的只是它的影子。它没有回声。如果没有昨天的影子,没有你,我的忘却就会像黑夜一样,把一切悉数溶解。可怕的忘却呀,忘却了昨天,忘却了一切。今天的一切明天还会忘却。

云嘉刚要开口,他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哎呀一声:“我好像在哪儿看过你的照片。当时我想:天哪,真是一个美貌的才女!”

是忘却的黑夜,把我们引到了一片无边的苦海上。

“你一个人在这儿工作很不容易,你知道吗?我像你一样,也是独身。”

我们怎么才能摆脱忘却?有谁来告诉我?那个美好昨天的影像又到底是谁?她为什么睁大了一双眼睛望着我?我知道在摄影师按下快门的一刹那,你只要看着镜头,那么就会望见所有的人。可是所有的人都能看到你吗?都能看到你这个留了男孩似的短发、那蓬松的头发遮去了半个额头的、漂亮到让人颤抖的女孩的模样吗?你呀,洁白的西服,深色的衬衫,亮闪闪的面庞、脖颈、挺挺的小鼻梁、你那神气……

“很感谢……不过,就让我和大伙一块儿做活吧。”

多么好的一个姑娘,多么好,多么好!你只是一个昨天,一个昨天。我的可爱的姑娘,可爱的姑娘。我想告诉你我的等待——不知道你是否也有过这样的等待。我在等待我的丈夫,一个永远不会衰老的老人,一个在最痛苦的时候还懂得幽默的老人。他曾经拄过拐杖,可是后来他把它扔掉了——因为我成了他最好的拐杖。有人说他是个神秘的人,有人说他是个博学的人,而我说,他首先是一个可爱的人。是的,正因为他可爱,我才一直偎在他坚硬的胸膛上。

云嘉看了看他,发现他皱着眉头。他说:“这你也知道,来这个林场里的都是些什么人。但我们这里女同志不多,我们对于女同志嘛,一般而言还是比较重视的。林场里有各种各样的工作,你如果身体不好就可以考虑做点别的。本来嘛,打扫打扫办公室,帮食堂卖点餐票,记记账,都可以嘛!同样可以改造嘛,是吧?”

我的丈夫啊,我的丈夫啊,我想把我的余生全部奉献给你,一如既往。我多么想去照料你,去为你洗涤衣衫,去为你做出香甜可口的饭菜。

“可你的问题很严重啊!”

也许你听到了什么,再不会来到我的身边,我也无从寻觅。可是啊,我不想表白,我只想如实地告诉你:我一无所有,只剩下了一颗洁净的心。

她不知该怎样回答。

……

“我看过你的档案。你的出身么还算不错嘛,说不上苦大仇深,也算我们的团结对象,是不?”

一个春天的下午,空气里充满了花朵的芬芳。淳于云嘉好好地梳洗了一番,穿上了最好的衣服。她想出去活动一下,因为她已经在书桌前工作了半天。她觉得眼睛有点发涩,轻轻地合上了书。就像很早以前一样,她把笔放到书的旁边,把它们轻轻往上推一推,然后再理一理头发和眼角,拍打一下衣服走出屋子。

云嘉只好跟他踏上了一片稀疏的加拿大白杨林。副指挥没有做声,一直往前。他一边走一边伸手揪着地上的灌木枝叶,在手里揉出汁水再扔到地上,用脚踩一下。

她的这个小宿舍在一栋公寓楼的第四层,前边有一个小阳台。她走到阳台上,看着扑面而来的春天:花朵的香气越来越浓。

“这边,这边,我们谈点正事。”

她扬起脸来四处寻找。那阳光突然之间碎裂成一点一点、一块一块。啊,它们在轻轻飘落。她想起来了,这是一片片梨树花。她记得自己和曲曾互相搀扶着走到郊区果园,春风吹拂下,那梨花就这样一片片地飘下,飘下。

副指挥有四十多岁,走路有非常奇怪的姿势,平时少言寡语,偶尔说出一句,那冰凉的声音让人打抖。云嘉取了一点药就往回走。她走出医务所门口,发现那个副指挥就立在旁边,好像在故意等人。她往前走,他就跟在五六步远的地方,背着手。当她向自己的作业小组走去时,他突然站住说:

“梨花似雪。”她咕哝了一句。

医务所里,正好有一个副指挥在那儿治感冒。他见了她很客气地点头微笑。淳于云嘉很胆怯地点一下头。她这样的人只配接受一些冷言冷语,这突来的微笑反倒使她有点惶悚。副指挥笑过之后就走近来,这时医生正把她的衣袖捋起,皮肤上露出一些红点。副指挥看得入迷,一声不吭。他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淳于云嘉猛地抬头:她看到了一对奇怪的目光。

是的,这清香的雪片一会儿就铺满了整个大地,整个城市。多好的梨花啊,多好的春天。她含着眼泪伸出手去,呼唤着他的名字。

林场里的活儿很苦,但做下半年之后,差不多也就适应了。林场和农场连在一块儿,地处海滩平原,气候潮湿。刚来不久,淳于云嘉的身上就生出了好多红点,后来痒得厉害。她不得不请假到林场医务所治病。

“你看,又是梨花,又是梨花……”

原来这是很远的外省,一个林场。林场的入口处有持枪的人站岗。淳于云嘉这时候才明白:她离曲更远了。她明白这是红双子一伙故意将他们分开的。对于曲和路吟来讲,她将是一个消失的人。所有来林场的人都是城里知识界的顶尖人物,他们当中有好多与她早就熟悉,有的虽没见面,但早就在文字上成了老朋友了。与这些人在一起倒也愉快。

梨花飘飘洒洒,就是不往她身上落。她微笑着,把身子往前探了探,伸出双手。

汽车在坑坑洼洼的道路上行驶了两天两夜。同车的都是男人,很大的车只坐了四五个人。他们在车上摇摇晃晃,都睡不着。后来实在太困了,就迷糊过去。可是剧烈摇晃和颠簸的汽车把他们的头都给撞伤了。第三天上午他们到达了目的地。

她想把所有的梨花都拥在胸前,就往前迈了一大步。当双脚腾空的那一刻,她幸福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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