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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就让他们来接吧!”

“他们来人接还是我们去送?”

就这样他们出去了。一会儿工夫走进来几个持枪人。她看了看,认出他们都是郊区村子里的人。村里人摆摆头,跟一些负责人握了握手,说了一些客气话,如感谢支持之类,然后就走过来。红双子看着她,笑着拍拍她的肩膀,又握握她的手说:“‘校花’,去吧,不要放过这个接受教育的好机会。要勇敢一些,去吧!”

女人说:“就借给他们一遭吧!”

她没有吭声。那伙人推搡着把她弄出屋子。一个背枪的瘦小男人说:

那个男人说:“他们应该有自己的批斗对象,我们不借!”

“走吧,到俺那儿去。俺那儿热闹,晚饭也是俺包了。俺那儿给你准备了猪肉炖粉条,好生活哩……”

云嘉不知道什么人提出了什么要求。

整个过程中云嘉一声不吭。她只能任他们摆布了。

正这会儿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这声音好熟悉。她转过脸去,于是就发现了路吟的朋友红双子。她的一双眼睛吊得更厉害了,仍然笑眯眯地说:“我看先不急,咱就满足那些人的要求吧!满足他们!”

到了那儿首先是吃晚饭。村里的人说得不错,一个瓦盆里盛满了猪肉炖粉条。那股香味直往鼻子里冲,但她一口也吃不下。一个年长者过来说:“闺女,犯事归犯事,吃饭可不能耽误。人是铁饭是钢,吃,嗯,听话呀……”

在拥挤的街巷上整整游了一天,直到傍黑时分才给押到了一个小屋里。几个负责人凑在那儿商量,奇怪的是并不让她回避。他们说了什么她全听见了。那个阻止人们绑她的“政委”说:“这样吧,我们把她押回学校吧。”

她抬头看了看,见那个老人一脸慈祥。在他的目光鼓励下,她终于喝了一碗稀粥,吃了很少一点馒头。

“这种东西,娃儿还不知是谁的呢!”

时间到了,会场里早已沸沸腾腾。一溜大汽灯照得透明瓦亮。台下的人见她走上去,都一齐呼叫。她发现他们呼叫的声音混杂,更多的是咂咂的赞扬声。有人领头呼起了口号,喊打倒什么等等,但应者寥寥。一些发言的人都在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

“听说有娃儿哩!”

押解她的人中有一个留了分头,衣兜上插了几支钢笔,可能是一个小学民办教师。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那上面写了关于淳于云嘉的一些情况。他念着:

一个女人在一边咂着嘴:“不知有娃儿没有?”

“女,三十三岁……”

一边的老头把烟锅从嘴里抽出来:“那才有多稀罕?林子大了什么鸟没有?”

台下立刻静下来。接着他又念到淳于云嘉的男人是如何反动、如何无耻、如何恶贯满盈。从他的口气上听,枪毙十次也便宜了那个人。他说那个人欺骗了自己年轻的学生,念到这儿使用了一个词汇:“猥亵”——“猥亵女学生多次”并且——“造成了严重后果!”念完之后回头问淳于云嘉:“有了孩子是吧?”

几个老太婆围着她拍手:“哎哟哟,真是想不到呀,要不是亲眼看见,说死俺也不信哪。真是光有说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

下面是一阵嘁嘁喳喳。有的说:“可惜不可惜死个人!”

有一个人拤腰站在高坡上:“快看哪,看臭婊子,这个臭婊子跟上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那是个反动的家伙,长得像‘滑石猴’……”

一个光棍汉站起来大声骂曲,咬牙切齿:“等有一天我见了你这个反动家伙,要伸手掐在你的脖子上,一口气把你掐死!”他咬着牙,发出咯咯声。他脖子上青筋突暴,没有任何一个人怀疑他会说到做到。

这人故作聪明:“数数脖子上的鞋子就知道,一双鞋子大概就代表一个男人了!”

这一天,兴致勃勃的村里人直闹到深夜。后来她实在支持不住了,这才收场。最后她被押到了一个碾屋里。碾屋里潮湿得很,有一个很大的碾盘和碾砣。在碾盘旁边有很多麦草,上面有一领席子,还有一床单薄的被子,这就是她的过夜处了。碾屋外面大门上锁,而且还有民兵轮流站岗。有一个民兵对她喊着:“将就一夜吧,天亮了物归原主。如今你是宝哩!”

“她睡过了多少?”

她实在太累了,就睡了过去。

锣声敲得耳膜快破了。尽管在这样的嘈杂中,她仍能辨别出各种各样的议论。有一个人正充满疑惑对旁边人说:

不知几点,她听见有什么响动,接着被弄醒了。就是白天押解她的那个民兵,背着枪站在旁边,低头看着她。

“嚯!好家伙,真是不看不知道,像面儿捏出来的一样。看起来她挺能盛住心事呀,搓揉了这么久,眉眼还怪好哩……”

云嘉说:“请你出去!”

那时候她在想:这两个姑娘是哪个系的学生?从别处来的?涌来看热闹的群众简直人山人海,他们都顾不得买卖东西了,争先恐后往前挤。一个粗咧咧的嗓门在远处喊:

“请什么?不请也来了。”

一个人把她提起来。原来她已经给抬到了郊区集市上。在那里,长长的队伍正等着她醒来呢。她的腿发软,走不动,就由两个姑娘挟着她。那两个姑娘刚刚十八九岁,一色黄衣服,扎腰带戴军帽。看上去她们满脸稚气,可是坚定异常。她们小小的躯体被皮带紧紧扎起,显得更加苗条,胸部高挺。她们严厉呵斥,嫌她走得慢,不时用力一拽。有一个姑娘鼻子里还哼着:“真是的,老大不小了,快点嘛!”

云嘉听见了咬牙声。后来他猛地扑了上来。

那一天太阳辣热,一会儿她就浑身湿淋淋的了。最后她眼前一阵眩晕,一下倒在了台子上。接下去她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时只听到有人喊:“行了,行了,不是装的,走吧……”

云嘉拼命挣扎,去咬他的腮帮,揪他的头发。云嘉闻到了一股特殊的腥臭。云嘉的衣服一会儿被扯破了,她猛地一挣,挣脱了半截衣袖,跳起来。那个家伙还想往前扑,云嘉指着他说:

有人嚷:“弄不好她还是个女特务呢。女特务就是这号东西!”

“你再往前一步,我立刻就撞死在碾砣上,我说到做到,你来呀!”

“这个臭美的玩艺儿,死心塌地跟上那个家伙,说到底也不是一个好东西。”

那个人眼睛发红,全身打抖:“别这样,别这样,哪能呢?再说我也是为你好……”

一定要忍受下来,一定。不过她终于陷入了逻辑上的矛盾:不知道自己是作为一个受害者还是作为一个害人者站在这里。她发现他们所有的矛头都是指向曲,而并非她。他们给予她最辛辣、最有力的刺激也就是骂她“臭婊子”、“破鞋”等等。后来台下竟有一个人吆吆喝喝上来,把手里的一串散发着恶臭的鞋子挂到她的脖子上。这都是男式皮鞋,所以非常沉。她给压得摇摇晃晃。

他一边说一边退,直退到墙角。

下边一阵骚动。

“你给我出去!”

“看,这就是那个反动老家伙的臭婊子!你们看见她就知道那个老吸血鬼了,知道他有多么肮脏的思想。你们好好看一看,看一看就明白了!”

他摸着,一点一点往门边挪动,像怕踩到地雷似的。后来他就跑走了。

她被拥在台子中央,脖子上挂着一个木牌,木牌沉得很。她一开始不明白,为什么不用更方便一点的纸板呢?后来才明白,这样做是为了折磨人。而且悬挂木牌用的是细铁丝。牌子上用黑墨水写了一句污辱性的话,上面的名字也被颠倒过来,用红笔打了一个大叉。有人在旁边介绍说:

剩下的半夜云嘉怎么也睡不着,她把被子拥在身上,紧紧拥着。她在心里默念:曲,今夜你在哪里?多冷的夜啊!你还记得那个夏天吗?我们一块儿到果园去,在水库边上野餐……我的丈夫。我从来就没有想到自己还会这么坚忍。我压根儿也没有想到能把这一切都忍下来。我会的,会活下去,为了你……

那一天她被押上了一个小会场。那个会场偏僻、拥挤,不知为什么要把她押到那样一个地方去。后来她才明白,原来另一处大会场这一天正派作更重要的用场;而这个小会场差不多是专门为她一个人开设的。这里离郊区集市很近,会场结束后她还要由人押到集市去。她早已做好了一切准备,就是忍受下来。她被拖着往台上跑时,下边喊起惊天动地的口号声。她一声连一声嘱咐自己:你可一定要忍受下来啊!

4

上来几个女生扭住了淳于云嘉的胳膊。一帮人呼呼啦啦跟上。

从那一天起她就再也没有见到曲和路吟,也很难见到自己的孩子了。分别的那一天,她把小家伙胖胖的小胳膊、臀部,把他的周身都擦洗了一遍,扑上香粉。她不得不把他托付给一个朋友。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布满病菌的母体,只想让这个纯洁稚嫩的生命离自己远一点再远一点。后来她越发明白,她这样做是非常理智的。可爱的孩子差不多也成了一个罪证,证明了她和曲的肮脏、淫荡、邪恶。她愿把一切都承受下来,可是她惧怕有人往丈夫和孩子身上浇泼污脏。

“也许不用,你们扭住她,对,让女的扭住她——你们男的跟在后边就行了。”

除了开不完的会,剩下的时间就是被隔离。开始的时候她还可以到小食堂打饭——所有到那个食堂去的人都很沉默,虽然彼此是些熟人,但见了面也只是看一眼。她和大家一样,匆匆打好自己的饭,端到小屋里默默吃掉……后来到小食堂的机会也没有了,改由别人专门送饭。据说那个小食堂成了坏人接头的地点,因为有人以借饭票为名把一个纸条传给了另一个人,幸亏被人截获。那个纸条上写着:“我只能沉默。我爱你。”一个纸条道出了一对被隔离男女更深一层的关系,同时道出了多少隐秘!那些暴跳如雷的人最害怕的就是沉默。当他们不知道对方为什么沉默时,这个小纸条似乎揭开了所有的奥秘。

旁边很快过来一个人,是四十岁左右的男子,一个进修生——这个人青云直上,人送外号“政委”。他看了看说:

他们明白了,要打破这沉默,惟一有效的办法,就是彻底摧毁他们的“爱”。

“还要绑、绑吗?”一个嫩嫩的嗓子喊着。

说起来容易,要摧毁一座坚固的堡垒、摧毁一座楼房甚至一座大山都是容易的,可是要摧毁真正的“爱”,那可太难了。他们无从下手。爱,这是一种多么奇怪的存在——从哪里下手去摧毁它呢?许多人,所有力求上进、双目圆睁、挥舞皮带、举着拳头站成一排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思索着这个问题。

3

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学生,他刚刚入校不久,长得清瘦,瞪着一双执拗的眼睛,是整个一伙人中最有头脑的。很早以前,那些老师就发现了他特别喜欢思索。他刚来学校时还主动找过淳于云嘉,一口一个“老师”。他非常谦逊,请教问题时坐在那儿,长时间不吭一声。可是他得到的每一句回答都记到了心里,并且能够举一反三。他愿自言自语。后来校园里乱起来了,他突然成了一个最活跃的人物。谁能想得到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会焕发出罕见的才华,几乎所有铺天盖地的大块文章都有他的参与。他最喜欢用的一句话就是:“凡事都要问一个为什么?又为什么?再为什么?”这样问来问去,被问的人也就体无完肤、原形毕露了。

我不敢去想那些可怕的日子,我不敢回头……

从小食堂里发现的那个纸条,上面的话首先难住的就是这样一位思索者。本来他对淳于云嘉骚扰很少,因为他毕竟崇拜过她。当时,他和淳于云嘉议论起曲教授,他的话语很少,只有两个字:“伟大”。虽然时过境迁,但让他对淳于云嘉和曲像别人那样挥舞拳头和皮带,还多少有点心理障碍。他与这对老夫少妻划清了界限,远远注视着他们,只在文章中对他们言辞激烈,毫不留情。

曲!没有人知道,一个人可以把所有的精力、时间、场合都用在回忆另一个人身上……他们谁也不会理解,不会理解我和你。我相信,只有被我思念的人才会理解。曲,我是那么爱你,今夜,你能够听到我的呼唤吗?我不知道你在怎样一个地方忍受,我只希望你听到我此刻的声音。因为我有你,我能够活得很好。真的能够。

有一天,淳于云嘉正伏在那个小桌上写“检讨材料”,门开了。进来的就是那个黑瘦干枯的、喜欢思索的大学生。他的衣兜上已经插了好几支不同颜色的笔了,看上去好像更加枯瘦,嘴唇都有点发乌了,一双眼睛沉沉的。他停了半晌才跟她说话,这时已不再叫“淳于老师”了,干脆就叫她“淳老师”!刚开始云嘉不明白,后来才知道他喜欢这个谐音——“淳”与“蠢”同音。

就在这些日子里,我又一次注意到了你的那双眼睛,它们热烈、年轻、沉着。这双眼睛啊,几乎教给了我一切。我的心情终于明朗坦然起来了。我既没有按照那个姑娘的话去做,也没有做出相反的举动,而是充满了温煦和平静感。我觉得你的世界太大了,而我的世界却如此狭窄。我想,我在你的身边真是一个可怜巴巴、咿呀学语的孩子。我渴望你的教导,渴望你那有声无声的指引,渴望一只成熟的手。

“‘凡事都要问一个为什么?’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跟曲这样的人搅到一块儿?”

那些天我为难极了。我第一次觉得爱很难,凡与“爱”字连在一起的,都那么难。我觉得我真是一个无知的娃娃。

“答案你早就知道。”

我立刻跑到路吟那儿。他躺在病床上,空洞的眼睛一看到我就变得明亮起来。我相信红双子的话。可是我却不忍按照她的嘱咐去做。是的,不能这样。

“我?”

我们就这样结束了谈话。

“是的,还记得你以前说过的话吗?因为他‘伟大’!”

“要真是这样,那就简单多了!你该明明白白告诉他,彻底打消他的一些想法才好。那样你们相处起来也方便,而且他也不会得病……”

瘦子“嗯”一声,掏出小本记上一句,然后咕哝:“‘伟大’的骗子!”接上又问:“为什么‘伟大’?”

我赶紧否认。

“因为他的睿智,还有,他像热爱生命一样热爱这个世界!”

“其实你应该知道的;难道你没有感觉?他想你想得要命。不过你知道,这已经不可能了,你应该干干脆脆告诉他!也许你不忍心这样做,也许你还爱着他呢——你会吗?”

“他为什么‘热爱’?”

我觉得这话由她说出,真可怕。

“可能因为他活着吧!”

“他就因为你才害了这么重的病!”

“为什么‘活着’就要‘爱’?”

“我不知道。”

云嘉说:“我不能回答。”

她这才严肃起来,一瞬间让我看到那对漂亮的吊眼透着彻骨的冰凉。她用这双眼睛看着我,让我害怕。我简直忘了她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她说:“我告诉你吧,路吟为什么得病,你可能一点也不知道——他在害着单相思。”

“为什么‘不能回答’?”

我听了不太高兴。我怀疑这是她即兴编出来的。我笑了笑。

“因为它太深奥、太复杂了!”

她念道:“‘有朵校花叫云嘉,露着一对小脚丫!’”

“为什么‘太复杂’?”

我没有回答。

云嘉看他一眼。她看到这个枯瘦的、可怜巴巴的学生激动得浑身颤抖,一只手不停地在本子上写着什么。她不吭声了。他可能把需要记的记完了,这会儿抬头看着云嘉,一直看着问:“‘爱’可以用来做什么?”

她又咕哝说:“听人说的一句顺口溜了吗?”

“可以用来做很多很多……”

我低头看了看。我有时不喜欢穿袜子,这样从凉鞋的空隙里就透出了脚趾。

不知为什么,她心里有点喜欢起这个枯瘦的学生了。

“看,天都快冷了,你脚上连双袜子也不穿。哎呀,你的小脚丫多么白嫩……”

“可以用来做很多事情?”

我皱着眉头。

云嘉点头。

“你长得真好,完美无缺!真正的一朵‘校花’!”

“‘爱’也使人沉默吗?”

她摇摇头,没再说话。她总是端量我,看得我有点不好意思。我把目光挪开,可是她的眼睛却不再离开我。她由上而下地打量我,好像故意让我尴尬。她看了一会儿咂着嘴:

云嘉又点点头。

我说:“这是应该的。还是你对他的照料多。”

枯瘦的青年急促地喘息,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时而掏出本子飞快地写上两句。最后他嘴唇颤抖,伸出右手,摆动着:

有一天我正走在花坛那儿,一个姑娘凑过来了。我与她只有一面之识,知道她是路吟的朋友,并知道他们相识了很久。她的手抄在裤兜里,迎着我走来,直眼看着我。这时我注意到她长得很好看。她的两个眼角往上吊着,这使她有了一股特殊的神气。她说:“路吟的病好了,幸亏你照料;我不知怎么感谢你才好……”

“淳老师请你不要误解!一定不要误解!请教一句话请你不要见外,我是说,你所说的这种‘爱’,跟生一个小孩所使用的那种‘爱’,是一个东西吗?”

我后来才明白,就在那个停顿里,掩藏了这次疾病的秘密。可惜当时我什么都不知道。

多么笨拙和奇怪的询问!淳于云嘉笑了。她说:“当然是一个东西。它们都是爱!”

那天晚上他烧得厉害,旁边一个人也没有。医生给他打了最后一针,剩下的时间就该我陪他了。那天直到深夜我才回去休息,换上系里的一位学生。记得第二天夜晚安静得一点嘈杂也没有。整个病房只有他粗重的呼吸。他喊着:“你在哪儿,你在哪儿?”我发现他的目光望向了另一个方向。我告诉他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他说:“啊,你!”他的手从被子下伸出,裸露着。我给他盖上。当我抓住他的手时,发现他一直打抖。他叫着我的名字。我一直应着:“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他摇着头:“不,你没有,你不在那儿……”我不愿和他辩驳。他的头侧过来,眼睛里流出了泪水。他握着我的手:“你知道吗?我爱你和……我们的老师!”他的“爱”和“老师”之间有一个短短的停顿。

枯瘦青年低下头在本子上记着,嗯嗯几声:“嗯,原来是这样,是这样!”又问:“当然了,凡事还要问一个为什么。曲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人?他似乎——”

但更多时候,我们在一块儿一声不吭。这种沉默多少有点不对劲儿。我发现他连看也不看我。再后来他就病了,病得很重。他的女朋友来看过他,他病得更重了。你也来看过他,摸他滚烫的额头。你让我在床边多陪陪他。

“你也早就说过了,因为他是一个天才。”

我更多的时间是和路吟在一起。我们一块儿查资料,编书。我们在图书馆和阅览室一待就是一天,有时候我们灰头土脸从那些大书架后边钻出来,让人发笑:鼻子上抹了灰尘。路吟看着我笑,我看着他笑。

“哦哦,那停一下,让我记上。这么说,你也是一个‘天才论’者了?但我还要问一个为什么——他为什么就是一个‘天才’?”

它终于没有扔掉。你当时只是抚摸了一下拐杖:“挺好的一根拐杖,是吧?还是让我带在身边吧。”

云嘉想了想:“那来自积累和磨炼,当然,这还牵扯到一些生命的奥秘……”

第一次与你散步,听你说:“过了五十,老了。”我当时一句顽皮话脱口而出:“五十岁有什么了不起啊!”这一下让你站住了。你用拐杖捣着地,笑。我又接上一句:“如果我是你,老师,我早就把这个拐杖扔到沟里去了!”后来你真的把它举起来,好像在犹豫,好像在问:“扔掉吗?”

“为什么我就不是‘天才’?”

在见到你之前,我已把有关你的文字咀嚼了一遍,可它们与我还是隔了一道屏障。只有现在,眼下,这些文字才变得滚烫活泼,它们开始有了体温和颜色,有了声音!这声音哪,急切、清晰,有时还带着轻微的难过……我竟然有好长时间没有弄明白你还是一位独身。我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因为我的目光全部收在一处,简直是目不斜视。所以我压根儿就没有注意到你的旁边是否有另一个人,他 (她) 与你是什么关系,等等。

云嘉正不知怎样解释,他又问下去:“为什么他就能高高在上,指手画脚,还他娘的拄着拐杖?”

但我知道爱上了你。这是多么奇怪的一件事,其中充满周折。就像攀登一座险峻的山峰,我已经跋涉了多久——当我明白很早以前就开始了这种跋涉,直到现在才接近峰顶的时候,又充满了感激和惶恐。这个时候我把一切都悄悄总结。我不愿说话。可能因为我倾诉衷肠的这些话语最后已经无人再听……从那时起我就笼罩在另一个世界里了。我的一生再也没有走出这个世界。整天与你默默交谈;你的每一句话我都不再陌生。

云嘉刚要回答时,他又打断:“为什么他能娶一个比自己年轻这么多的俊美姑娘为妻?”

那种很容易就会发生爱的想法,是多么幼稚可笑啊!

云嘉有点生气:“这是婚姻。每个人都有婚姻的自由。”

后来,许久之后,我才明白老师到底是什么意思。原来他有超乎寻常的敏感。他大概从我的第二封信里一眼就感到了什么,那种敏感简直是很神奇的。他比我更早地感知了我将走向何方。是的,我今天回忆起来,好像自己那之前从来也没有爱过谁。我只是喜欢很多人,但我没有爱过他们。我想自己对老师——那个满脸胡碴的人,充满了感激和喜欢,还有尊敬;可是我没有爱过他。我觉得爱对自己来说还很陌生。

枯瘦青年急急嚷叫:“为什么我们就没有这种婚姻?”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只给老师写过这样两封信。他回我的第二封信来了:“希望你在最优秀的导师跟前好好学习,这期间没有极其特别的事情就不要来信了。我只想听到你成功的消息。”就是这么短短的几句话。我虽然觉得有点怪,但并没在意。因为这时我想得更多的是刚刚看到的那个人。

淳于云嘉气愤地看着,没法回答。正在这时,她看出了这个枯瘦青年眼睛里没有一丝邪恶,所有的只是一种激动。他已经开始连连设问,自问自答了。他的目光离开了云嘉,在屋子里急急走动,一边走一边连连呼叫:

多么质朴的老师啊,他这些话让我觉得亲切、实在,差一点就马上给他回一封信——我会在信上说:“我真的很想爱你哪!我正准备爱你哪!”那时候我觉得爱是一种很神圣、同时又是很切近的事情。我觉得爱是很容易发生的。我这人可能很容易就会爱上谁。也许我的爱原本就是错误的。

“为什么这一切只能让我仇恨;不过为什么仇恨?当然了,仇恨也无济于事。我如果承认她是美的话——是的,她很美——她为什么美?当然了,‘美非罪’。我过去承认这个命题,可为什么承认?我仇恨,我仇恨沉默,我仇恨的是自己的无能为力——为什么无能为力?为什么又为什么?凡事都要问一个为什么。这是真理,可是这个真理毁了我——为什么会毁了我?天哪,又是为什么——哦哦,我的思维转回来了。对了,刚开始是为什么?刚开始是‘沉默’与‘爱’。我想起来了……”

不久,我又开始给老师写第二封信了。这次谈的主要是你。我写道:你说错了,他不是一个“老家伙”。你以为他是一个“老家伙”,可能是别的缘故……这封信发走之后,我收到了他对我第一封信的回复。那信让人难忘的,是其中一句简简单单的话:“无论你爱不爱我,最好还是不要把我全部忘掉;当然了,最好你还是能够爱我……”

他把脸转向淳于云嘉,伸着手:“‘爱’是一种基本的能力吗?”

我告诉他:这里最可爱的是宽宽的校园大路以及路两旁那些挺拔的白杨。“这些白杨啊,”我写道,“简直让人喜欢得没有办法,一点办法都没有……”

云嘉点点头:“是的。”

我入校以后给大学老师回过一封信。那封信里我回避了最主要的话题。因为我一直在心里咀嚼那天他在嘈杂蛙鼓中提出的问题。我直到这时候才明白,老师那天淡淡的语气中所表述的是一个多么严峻的问题啊。我该好好琢磨一下了。我还没有考虑好呢。我并不想一口回绝,因为我似乎留恋着他身上的什么。是什么,我不知道。只是我没有回绝。所以第一封信只随便谈了一些对这所学校的印象。

“那么,怎样才能消除这种能力?”

可是后来,我才发觉第一个印象有多么荒唐——其他方面我并没有记错,最不可理解的是你是一个多么不注重仪表的人,好像从来也不注意打扮自己;你穿了白色衬衫,但领口那儿已经有些脏了。还有,浅灰色套装也该洗了……第一面我为什么把你看成了一个洁净的、一尘不染的人呢?我想:这正是因为你有那样一副目光,它把其他的一切给遮住了。

云嘉说:“不能够消除!”

这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留在我心里的印象。

“为什么不能够?”

那一夜我失眠了。回忆着刚刚看到的导师,重温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好像因为一个人的来到,屋子里的一切全都改变了。你穿了一件浅色毛衣,开领处露出一件洁白的衬衫。周身上下没有一点灰尘,洁净到了极点。是的,一个如此洁净的人。

“因为一个人活着就不能没有爱。”

我们赶紧站起来,路吟先我一步把门打开。啊,出现在面前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人,这个人很瘦,个子不高,手里是一根黑色的拐杖。他的两鬓有点白,额头稍微凸起。我马上知道这个人是谁了。我们向你鞠了一躬。你赶紧阻止:“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你进屋后我才发现:你根本不是什么“老家伙”,因为你的步伐那么轻快,特别是那双眼睛——只有年轻人才有那么清澈的眼睛!

他赶紧在本子上记了这句话,然后又走动起来。他的眼睛亮闪闪的,看着云嘉:“那么说就只能消除肉体了?”

2

这句话让云嘉怔住了。

那一天,我们开始像稷下学派那样,“谈天雕龙”了。也就是那个夜晚,我们正谈着,就听到了一阵拐杖声:咚咚,咚咚。拐杖声越来越近……

可是枯瘦青年激动地把两手插进混乱的毛发,一口气咕哝下去,声音细碎而低沉。云嘉什么都听不见了。云嘉想:这是一个被激情鼓荡得已经疯癫的青年。她为他惋惜。本来这个善于思索的学生可以走进自己的成功之中,可惜今天整个人已经完全疯癫了。他在追逐着邪恶的智慧……他后来抬起头看着窗子:

他严肃起来:“真的,那可是一个了不起的地方啊!”

“最可怕的就是沉默,而爱则是万恶之源。”

我知道徐巿就是那个骗了秦始皇,率领三千童男童女逃到古日本的人。

这样说过,他又小声地、吭吭哧哧问一句:“为什么?”他在本子上写道:“当然了,‘爱’也是多种多样的。个别的‘爱’或许要区别对待。‘爱’与‘沉默’、‘爱’与‘仇恨’、‘爱’与‘生育’、‘爱’与‘劳动’、‘爱’与‘反动’、‘爱’与‘对抗’、‘爱’与‘嫉妒’——有无数命题需要研究!凡事都要问一个为什么!好了,淳老师,告别了!”

“就是你们那儿出过徐巿(福),还有淳于髡、淳于越等稷下学派的代表人物;可能还有……他们都是你的先人呢。”

他离去的时候,又恢复了他很早以前的那种谦恭和彬彬有礼。这让淳于云嘉大惑不解。

他给我讲了很多莱夷古国的事情,说:“你们登州海角那儿的‘思琳城’是古代辩士、方士的聚居地,当时那儿被称为‘百花齐放之城’呢。”他说这些时,眼睛里流露出热烈的神采。

不久,那些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和批判文章当中,就有了很多关于消除肉体的讨论了。枯瘦青年的文章越来越多,口号越来越锐利,思维越来越深入,思辨越来越晦涩。渐渐,这些文章的影响已经远远超越了校园,甚至连最著名的报纸也转载过他的文章。枯瘦青年被称为“迅速成长的哲学家”。除了写文章之外,更多的场合他在大会上演讲——渐渐人们发现他得了一种怪病,可以称之为“演讲癖”:吃饭的时候演讲,走路的时候演讲,只要有人倾听他就会演讲;最后发展到他一个人时也要不停地演讲。作为一名为整个运动提供“哲学”的人,这样是很不妥当的。当时那个外号叫“政委”的人找他谈话,他竟愤愤不平地拍着桌子说:

“他写黄县古城的著作也好,我以后有机会要找给你看呢!”

“然而我的‘哲学’是斗争的‘哲学’!”

我摇摇头。

他病倒了,躺在了小宿舍里。好多医生来诊过都没用。他的饭量锐减,更加枯瘦,但眼睛里却始终燃烧着火苗,说起话来滔滔不绝,直到最后失却了力气,话语变得断断续续——只有在人多时仍能说出几句极有分量的话,令人震惊。他说:

“王献唐老先生你知道吧?”

“适当地消灭肉体,势在必行。”

第三天一切都安顿好了,剩下的就是见你了。在你之前,我首先认识的是路吟。这个稍微有点黑的北方小伙子拘谨得让人有点不好意思。以后我们相处的时间长着呢,他这样,真让我没有办法。我知道他是一个好人。他的出生地在更北边一点,可是他的口音流畅而纯正。这也让我喜欢。他问我在哪儿出生、上大学时的一些事情。我告诉了出生地,他马上说:“噢噢,登州海角,思琳城。”他激动得拍了一下腿。原来他知道许多莱夷古史,而且说在大学一年级时曾对那儿很着迷呢;他的一个导师认识专门研究莱夷古城的专家,那个人著有《东夷考》以及研究器的专门著作……

再不就喊:“美非罪。”

几天之后我就来到了你的学校。我在心里念叨:一个老家伙。这之前我怀着几分急切,只想好好看看你,因为这对我是很重要的。

有时也涉及到一些具体事物。有一次他突然说了一句:“政委是个手淫者,前车可鉴!”

那个夜晚我很高兴,奇怪的是我没有失眠。我睡得很好。

再不就说:“红双子需要‘爱的暴力’。”

“那是一个很老的老家伙了。”他说。

有时又说:“既然‘美非罪’,那么淳于云嘉何罪之有?”说着又到旁边一个人跟前竖起手指:

“……”

“请注意,我的‘哲学’是斗争的‘哲学’!”

好长时间我都在琢磨,他那天为什么不谈下去呢?往回走的路上,他只谈到了我未来的导师,谈到了你。他热烈赞扬。他说你们从来没有见过面,可是在他心目中,你差不多已经是一尊“神”了。他说这句话时望着很远的地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尊‘神’,并且总是将其放在了心灵深处。人是需要这样的。你到他身边去吧。”

所有人都吓得跑开了。

这一句话让他站住了。他直看着我的脸,奇怪的是他没有接着这个话题再谈下去。

不久这个“哲学家”就被抛弃了,以至于谁也听不到他的消息。有人说他默默地死去了,还有人说他已经被处治了。究竟怎样了,没人答得上来。

我被他这种淳朴、平淡,却分明是真挚的语气给打动了。我说:“老师,这没有什么不适当啊。”

淳于云嘉倒可怜这个枯瘦的年轻人。她在想:他的执拗与纯洁完全被这个时代的荒唐给湮没了毁灭了。曲,你知道吗?他本来也许会成为你的一个好学生。

记得那是一个初秋天气,刚下过一场大雨,校园外面蛙鼓阵阵。就在吵人的蛙声里,他语气平缓,像过去一样,说:“我很爱你。当然,这有点不适当,不过我很爱你。”

淳于云嘉几次提出要去看曲,看自己的孩子。上边的人说:

在报考的这一段时间里,他对我倾注了那么多心力,差不多手把手地教我,我很感动。这是一个淳朴的、实事求是的人,他的全部精力都投在为之痴迷的领域,好像不太懂得情感之类的事情。我尊敬他,并理解他的一切……我终于考上了。在离校前夕,他对我说:“我们散散步好吗?”

“那你打个报告吧。”

几天之后他来到了学校,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还是那么讲究,脸刮得干干净净,一片铁青。我和几个同学到他家里玩,那是一天晚上,他正领着小女儿在屋里走来走去,在水泥地板上用彩色粉笔画了好多图形。我们小心翼翼踏着没画过的地板空隙走进去,交谈了一会儿才知道,原来他和那个小妻子已经离异了。

淳于云嘉就伏在那个小桌上写了一份报告。交上去不久,一个女人来了,她就是红双子。她用两个手指夹着淳于云嘉写成的那张纸,抖动着说:“你想得很好,不过,你要忍着点儿。”

我没有答话。我那时眼睁睁地望着痛苦的老师。

淳于云嘉听了心中一动。红双子又说:“忍着点儿吧,别人忍得更厉害,让那个老头也忍着点儿,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是吧?别说你,大家都得忍着点儿。”

他说:“她很可爱;不过她毕竟折断了我的一根手指,所以,我想我该离婚了。”

“可是,他是我丈夫……”

“怎么办?”我对那个折断老师手指的女人很气愤,只是我回答不出。

红双子牙齿磕碰着,笑着点头:“一个女人失去丈夫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我很早就失去了丈夫。严格来讲,我从来就没有得到过我的丈夫。你看,作为一个女人,你比我强得多,你应该知足了。”

老师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人,胡子浓重,满脸都是胡子。不过他总是刮得很干净,看上去面色铁青。他一严肃就显得分外严厉,可是他特别和蔼。这是一个非常注重仪表的人。他半点也不让人讨厌。他的爱人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小学教师,温柔得像猫。可是在他们第一个孩子出生之前,有一次他们简单吵了几句,她竟然把他的手指给折断了。到现在这个手指握笔时还有点别扭。所以他的字总也写不好。他对我们说:“这根手指是握笔用的,你们看,正是这根手指。正像农民握锄头,工人握扳手要用手一样,我这辈子握笔主要是用这三根手指啊!”他的手缠着绷带,我想那会很疼。可是他说话时语调平缓,像是征询我的意见:“你看看我该怎么办?”

淳于云嘉明白了。她看着那一双美丽而邪恶的眼睛,说:“是的,可以这样讲!”

“有把握。”

红双子把手里的纸握成一团又撕碎,狠狠地抛在她脸上。淳于云嘉一动也不动。

“你觉得有把握吗?”

“你这个美女蛇,就是你把一个老头子给毁了,把我也毁了,更把路吟毁了!”

我从那个中部城市来到这所大学。来这儿之前,关于你,我和他人有过一次有趣的对话。你知道那是我原来的老师,他问我:

淳于云嘉不想辩白,毋须辩白。她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完全丧失了理性的女人。

我觉得在见到你之前自己是那么可笑,我被笼罩在了何等昏暗的世界里。你自然而然地牵引了我,然后打开了我的眼障。你让我看到太阳怎样升起,怎样照亮原野和群山……我现在感到奇怪的是,我为什么不能把你当成父辈和师长,或者干脆说,你就是我的兄长?当我发觉自己心灵上有什么东西倾斜了、移动了时,已经为时太晚。当然,我现在只有庆幸。

红双子说:“我守身如玉,我不像你这个破烂货。你等着吧,我们会有办法处治你的。”

你的那对眼睛只有我能读懂,我想自己生下来要做的一个重要事情,就是设法读懂你。关于你的眼睛,我有多少奇奇怪怪的、仅属于自己的想法。在黑夜,我常常一个人回忆你的目光。你不知道,在我刚刚走近你的时候就想过:我正在走进他的视野,我要从这个窗口走进他的心灵,那该是怎样的一个心灵啊!一个没有身临其境的人只会对我的感触和喟叹肆意嘲笑。但我敢发誓是他们错了,他们真的错了——他们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是人,最神奇的也是人。

那扇门狠狠地关上了。

就是那些家伙,他们觉得我们俩多多少少都是个谜,特别是你——那个鼓鼓的脑瓜里边装了多少秘密?它大概是蛮有趣的。他们想要解剖一个活的标本,接近一种奇怪的、不可思议的存在。他们不认为那是一种美,是一种渊博,他们更不想领略什么险峻的智慧的巅峰,不想领略那儿的奇异风光,更不想在它面前折服和倾倒。他们顶礼膜拜的不是一个瘦削的小老头——他们背后从来不叫你的名字,只喊“那个小老头”……

两天之后,下面响起了马达声。她从窗上看了,见是一辆有帆布罩的敞篷大卡车。有好几个人被押上了卡车,接着有人来敲她的门,她明白了。

思念你就像思念我的父亲和兄长——我的丈夫!这世上没有一个灵魂能由这三者合而为一,只有你,我的曲!你离开了我,只留下了一个想念,可是我知道没有任何人能够拥有这份珍贵的馈赠。它赶走了这个盐场的黑夜,使我一生都处在温柔的光泽里。有时我问自己:为什么要这样,难道你绝望了吗?我回答自己:有时是;可有时又恰恰相反,我的世界仍然一片光明。我觉得自己像一株小树那样沐浴在阳光下,刚刚开始生长。我还年轻,这个世界正年轻,到处都是希望。我反而觉得是别人腻烦了,他们活得太平庸,没有战争,没有械斗,甚至也找不到地方狩猎。他们想做什么,想活得更有趣也更残酷。

进来的人说:“收拾东西吧!”

这儿不知离你多么遥远,我想这儿就该是“地老天荒”的那片“荒”,是老天的尽头。在这个令人胆寒的盐场里,我已两手空空,只剩下了思念、思念……

淳于云嘉一颗心噗噗跳着,她不知要被押到哪里去。但她自己镇静下来,梳理一下头发,然后把桌上的笔、纸、书,还有一点杂乱东西,统统装到了一个网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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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些!快些!”

美非罪

外面的汽车喇叭嘶叫着。